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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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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这些货声又想到一件事,这是歌唱与吆喝的问题。中国现在似乎
已没有歌诗与唱曲的技术,山野间男女的唱和,妓女的小调,或者还是唱曲
罢,但在读书人中间总可以说不会歌唱了,每逢无论什么聚会在馀兴里只听
见有人高唱皮簧或是昆腔,决没有鼓起■咙来吟一段什么的了。现在的文人
只会读诗词歌赋,会听或哼几句戏文,想去创出新格调的新诗,那是十分难
能的难事。中国的诗仿佛总是不能不重韵律,可是这从哪里去找新的根苗,
那些戏文老是那么叫唤,我从前生怕那戏子会回不过气来真是“气闭”而死,
即使不然也总很不卫生的,假如新诗要那样的唱才好,亦难乎其为诗人矣哉。
卖东西的在街上吆喝,要使得屋内的人知道,声音非很响亮不可,可是并不
至于不自然,发声遣词都有特殊的地方,我们不能说这里有诗歌发生的可能,
总之比戏文却要更与歌唱相近一点罢。卖晚香玉的道:

嗳。。十朵,花啊晚香啊,晚香的玉来。
——一个大钱十五朵。


什么“来”的句调本来甚多,这是顶特别的一例。又七月中卖枣者唱曰:
枣儿来,糖的咯哒喽。
尝一个再买来哎,一个光板喽。

此颇有儿歌的意味,其形容枣子的甜曰糖的咯哒亦质朴而新颖。卷末铺肆一

门中仅列粥铺所唱一则,词尤佳妙,可以称为掉尾大观也,其词曰:
喝粥咧,喝粥咧,十里香粥热的咧。
炸了一个焦咧,烹了一个脆咧,脆咧焦咧,
像个小粮船的咧,好大的个儿咧。
锅炒的果咧,油又香咧,面又白咧,
扔在锅来漂起来咧,白又胖咧,胖又白咧,
赛过烧鹅的咧,一个大的油炸的果咧。
水饭咧,豆儿多咧,子母原汤儿的绿豆的粥咧。

此书因系传抄本,故颇多错误,下半注解亦似稍略,且时代变迁虑其间
更不少异同,倘得有熟悉北京社会今昔情形如于君闲人者为之订补,刊印行
世,不特存录一方风物可以作志乘之一部分,抑亦间接有益于艺文,当不在
刘同人之《景物略》下也。(二十三年一月)

□1934 年1 月17 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一岁货声之馀

去年冬天曾借闲步庵所藏抄本《一岁货声》手录一过,后来对西郊自然

居士说及,居士说在英国买到或是见过一本叫作《伦敦呼声》的书,可惜我

终于未得拜见,近日翻阅茀来则博士的文集,其中有《小普利尼时代的罗马

生活》与《爱迪生时代的伦敦生活》两篇很觉得可喜,在《伦敦生活》篇中

讲到伦敦呼声,虽然都即根据《旁观报》,说的很简略,却也足供参考,今

译出于下:
在爱迪生时代伦敦街上不但是景象就是声音也与现今的情形很有些
不同。半夜里,睡着的人常被更夫打门从梦中惊醒,迷迷胡胡的听他嗡
嗡的报告时刻,听他退到街上响着的铃声。在白天里,据说没有东西比
那伦敦的呼声更会使得外国人听了诧异,使得乡下绅士出惊的了。洛及
卡佛来勋爵离开他那庄园的静默,乌司得郡绿的路径和原野的寂静,来
到伦敦大道上的时候,他时常说他初上城的一星期里,头里老是去不掉
那些街上的呼声,因此也睡不着觉。可是维尔汉尼昆却正相反,他觉得
这比百灵的唱歌和夜莺的翻叫还好,他听这呼声比那篱畔林中的一切音
乐还觉得喜欢。
伦敦呼声在那时候可以分作两种,即声乐与器乐。那器乐里包含着
敲铜锅或熬盘,各人都可自由的去整个时辰的敲打,直闹得全街不宁,
居民几乎神经错乱。阉猪的所吹的画角颇有点儿音乐味,不过这在市内
难得听到,因为该音乐家所割治的动物并不是街上所常有的东西。但是
声乐的各种呼声却更多种多样。卖牛奶的尖声叫得出奇,多感的人们听
了会牙齿发酸。扫烟通的音调很是丰富,他的呼声有时升到最尖的高音,
有时也降到最沉的低音去。同样的批评可以应用于卖碎煤的,更不必说
那些收破玻璃和砖屑的了。箍桶的叫出末了的一字用一种空音,倒也并
不是没有调和。假如听那悲哀庄严的调子,问大家有没有椅子要修,那
时要不感到一种很愉快的幽郁是不可能的。一年中应该腌黄瓜和小黄瓜
的时候,便有些歌调出来叫人听了非常的舒服,只是可惜呀,这正同夜
莺的歌一样,在十二个月里止有两个月能够听到。这是真的,那些呼声
大抵不很清楚,所以极不容易辨别,生客听了也猜不出唱歌的所卖是什
么东西,因此时常看见乡村里来的孩子跑出去,要想问修风箱的买苹果,
或问磨刀剪的买生姜饼。即使文句可以明瞭的听出,这也无从推知那叫
喊者的职业。例如吆喝有工我来做,谁能知道这是割稻的呢?然而在女
王安尼朝代,也同我们的时代一样,有许多人他全不理会街上呼声的谐
调,他不要听阉猪的画角的低诉,像聋似的对于那割稻的声音,而且在
他的野蛮的胸中听了修椅子的音乐的请求也并不发生什么反应。我们曾
听说有这样一个人,他拿钱给一个用纸牌看婚姻的,叫他不要再到他这
条街里来。但是结果怎样呢?所有用纸牌看婚姻的在明天早上都来他门
口走过,希望同样的用钱买走哩。
原书小注引斯威夫德的《给斯德拉的日记》一七一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的

一节云:“这里有一个吵闹的狗子,每天早晨在这个时候来烦扰我,叫唤着

白菜和甘蓝。现在他正来闹着了。我愿他顶大的一棵白菜塞住他的嗓子。”

在这里,我们固然看出斯威夫德牧师照例的那种狠相,但也可以想见那卖白

菜的朋友怎样出力,因为否则他或者当不至于这样的被咒骂了。


我不知道中国谁的日记或笔记里曾经说起过这些事情,平日读书太少实
在说不出来,但如《越缦堂日记》《病榻梦痕录》等书里记得似乎都不曾有,
大约他们对于这种市声不很留意,说不上有什么好恶罢。我只记得章太炎先
生居东京的时候,每早听外边卖鲜豆鼓的呼声,对弟子们说,“这是卖什么
的?natto,nattO,叫的那么凄凉?”我记不请这事是钱德潜君还是龚未生
君所说的了,但章先生的批评实在不错,那卖“纳豆”的在清早冷风中在小
巷里叫唤,等候吃早饭的人出来买她一两把,而一把草苞的纳豆也就只值一
个半铜元罢了,所以这确是很寒苦的生意,而且做这生意的多是女人,往往
背上背着一个小儿,假如真是言为心声,那么其愁苦之音也正是无怪的了。
北京叫卖声中有卖硬面饽饽的约略可以相比,特别在寒夜深更,有时晚睡时
买些来吃,味道并不坏,但是买来时冻得冰凉的,那“双喜字加糖”之类差
不多要在火炉上烤了吃才好了。

(廿三年二月十日记)

□1934 年2 月10 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清嘉录

《清嘉录》十二卷,吴县顾禄著,记述吴中岁时土俗,颇极详备,光绪
戊寅(一八七八)有重刊本,在《啸园丛书》中,现今甚易得。原书初刊于
道光中,后在日本翻刻,啸园葛氏所刻已是第三代,所谓孙子本矣,校雠不
精,多有讹字,唯其流通之功不可没耳。

顾禄字总之,又字铁卿,所著书除《清嘉录》外,寒斋仅有《颐素堂丛
书》八种,《颐素堂诗钞》六卷。丛书中第五种曰《御舟召见恭纪》为其高
祖嗣立原著。第七种《山堂五箴》为其友韦光黻著。第四种《烟草录》与褚
逢椿共著,馀皆顾氏自作。其一曰《雕虫集》,内小赋三十四篇。二曰《紫
荆花院排律》,凡试帖诗四十首。三曰《骈香俪艳》,仿《编珠》之例,就
花木一类,杂采典故,列为百五十偶。六曰《省闱日纪》,道光壬午(一八
二二)秋与韦光黻应乡试纪行之作,七月朔至八月二十日,共历五十日。八
曰《买田二十约》,述山居生活和理想,简而多致。以上五书均可以窥见作
者的才情韵致,而《日纪》与《二十约》尤佳。如《二十约》之十九曰:

约、酒酣灯灺,间呼子墨,举平日乡曲所目经耳历者,笔之于简,

以恣滑稽调笑,至如朝事升沉,世情叵测,居山不应与闻。

《日纪》在八月项下云:

十七日戊午,平明出万绿山庄,万枝髠柳,烟雨迷离,舟中遥望板屋土
墙,幽邃可爱。舟人挽纤行急,误窜入罾网中,遂至勃谿。登岸相劝,几为
乡人所窘,偿以百钱,始悻悻散。行百馀里,滩险日暮,不敢发,约去港口
数里泊。江潮大来,荻芦如雪,肃肃与内相搏。推窗看月,是夕正望,宛如
紫金盘自水中涌出。水势益长,澎湃有声,与君绣侣梅纵谈,闻金山蒲牢声,
知漏下矣,覆絮衾而眠。
正可说大有《吴船》之嗣响也。

《颐素堂诗钞》六卷,共古今体诗三百二首,道光乙酉(一八二五)年
刊本,刻甚精工。诗中大抵不提岁月,故于考见作者生活方面几乎无甚用处,
唯第三卷诗三十七首皆咏苏州南京中间景物,与《省闱日纪》所叙正合,知
其为道光壬午秋之作耳。《雕虫集》刊于嘉庆戊寅(一八一八),褚逢椿序
云,顾君总之髫龄时所撰也。《颐素堂诗钞》出板于七年后,林衍源序云,
总之之才为天所赋,尚在少年,而诗之多且工若是,是则可传也。约略因此
可以知其年辈,其生卒出处则仍未知其详。至于诗,诸家序跋题词虽然很是
称扬,但在我外行看去却并不怎么好,卷五中这一首诗似乎要算顶好了,题
曰《过某氏园》:

我昔曾经此,春风绕砌香。

今来能几日,青草似人长。

风竹忽敲户,雨花时堕墙。

谁将盛罗绮,珍重惜韶光。

《清嘉录》十二卷这恐怕是顾氏最重大的业绩了罢。如顾承序中所说:
“荟萃群书,自元日至于岁除,凡吴中掌故之可陈,风谣之可采者,莫不按
节候而罗列之,名之曰《清嘉录》,洵吾吴未有之书也。”凡每卷记一月的
事情,列项目共二百四十二,纪述之后继以征引,间加考证。如顾日新序中
所说:“访诸父老,证以前闻,纠缪摘讹,秩然有体。庄子谓道在蝼蚁,道
在尿溺。夫蝼蚁尿溺至微且浊矣,而不嫌每下而愈况,盖天地之至道贯于日


用人事,其传之于世者皆其可笔之于书者也。”称赞与辩解混合的说法在当
时大约也不可少,其意思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未免说的旧式一点罢了。我们
对于岁时土俗为什么很感到兴趣,这原因很简单,就为的是我们这平凡生活
里的小小变化。人民的历史本来是日用人事的连续,而天文地理与物候的推
移影响到人事上,便生出种种花样来,大抵主意在于实用,但其对于季节的
反应原是一样的。在中国诗歌以及绘画上这种情形似乎亦很显著,普通说文
学滥调总是风花雪月,但是滥调则不可,(凡滥调均不可,)风花雪月别无
什么毛病,何足怪乎。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与看见泥土黑了想到可
以下种,同是对于物候变迁的一种感觉,这里不好说雅俗之分,不过实者为
实用所限,感触不广,华或虚者能引起一般的兴趣,所以仿佛更多诗意了。
在这上面再加上地方的关系,更是复杂多趣,我们看某处的土俗,与故乡或
同或异,都觉得有意味,异可资比较,同则别有亲近之感。《清嘉录》卷四
记立夏日风俗,其“秤人”一条云:

家户以大秤权人轻重,至立秋日又秤之,以验夏中之肥瘠。蔡云《吴

歈》云,风开绣阁飏罗衣,认是秋千戏却非,为挂量才上官秤,评量燕

瘦与坏肥。
南方苦热,又气候潮湿,敌入夏人常眠食不服,称曰蛀夏,秤人之俗由是而
起,若在北地则无是矣。又卷五记梅雨有“梅水”一条云:

居人于梅雨时备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徐士鋐

《吴中竹枝词》云,阴睛不定是黄梅,暑气薰蒸润绿苔,瓷瓮竞装天雨

水,烹茶时候客初来。案长元吴志皆载梅天多雨,雨水极佳,蓄之瓮中,

水味经年不变。又《昆新合志》云,人于初交霉时备缸瓮贮雨,以其甘

滑胜山泉,嗜茶者所珍也。

正如卷首例言所说:“吴越本属一家,而风土大略相同,故书中杂引浙
俗为最繁”,这里记的原是吴俗,而在我读了简直觉得即是故乡的事情了。
我们在北京住惯了的平常很喜欢这里的气候风土,不过有时想起江浙的情形
来也别有风致,如大石板的街道,圆侗的高大石桥,砖墙瓦屋,瓦是一片片
的放在屋上,不要说大风会刮下来,就是一头猫走过也要格格的响的。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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