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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去年一九三五正是百年纪念,坎勃列治大学出板部特刊四篇新译,以
为纪念,我就托书店去定购,等得寄到时已经是残年向尽了。本文系开格温
(R。P。Keigwin)所译,有拉佛拉忒夫人(GwenRave…rat)所作木板画大小三
十五幅,又安徒生小像两个,——这都只有两英寸高,所以觉得不好称幅。
安徒生的童话前期所作似更佳,这四篇我都爱读,这回得到新译小册,又重
复看了两三遍,不但是多年不见了的缘故,他亦实在自有其好处也。
译者在卷首题句,借以纪念他父母的金刚石结婚,盖结婚在一八七五,
正是安徒生去世之年,到了一九三五整整的是六十年了。译者又有小引云:
回顾一百年的岁月,又记着安徒生所写童话的数目,我们便要惊异,看这最初所出
的第一辑是多么代表的作品,这诗人又多么确实的一跳起来便踏定脚步。在一八三五年的
早春他写信给印该曼道,“我动手写一两篇故事,讲给儿童们听的,我自己觉得很是成功。”
他所复述的故事都是那些儿时在芬岛他自己所喜欢听的,但是那四篇却各有特别显明的一
种风格。在《火绒箱》里,那兵显然是安徒生自己,正因为第一篇小说的目前的成功高兴
得了不得,那文章的调子是轻快的莽撞的。在《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那快活的民间喜剧
里,他的素朴性能够尽量的发现,但其效力总是健全而兴奋的。这两篇故事里金钱的确是
重要的主眼,而这也正是金钱为那时贫穷的安徒生所最需要的东西。或者那时候他所要的
还该加上一个公主罢。于是有那篇《豌豆上的公主》,这里有他特别的一股讽刺味,这就
使得那篇小故事成为一种感受性的试验品。末了有《小伊达的花》,一篇梦幻故事,象故
事里的花那么温和柔脆,在这里又显示出别一样的安徒生来,带着路易加乐尔
(LewisCarroll)的希微的预兆,——伊达帖蔼勒即是他的阿丽思列特耳。《小伊达》中
满是私密的事情,很令我们想起那时代的丹麦京城是多么的偏鄙,这故事虽是一部分来自
霍夫曼,但其写法却全是独创的。而且在这里,安徒生又很无心的总结起他对于异性的经
验:“于是那扫烟囱的便独自跳舞,可是这倒也跳得不坏。”
关于安徒生的文体还须加以说明,因为正是这个,很招了他早期批评家的怒,可是
未后却在丹麦散文的将来上发生一种强有力的影响。他在那封给印该曼的信上说,“我写
童话,正如我对小孩讲一样。”这就是说,他抛弃了那种所谓文章体,改用口语上的自然
的谈话的形式。后年他又写道,“那文体应该使人能够听出讲话的人的口气,所以文字应
当努力去与口语相合。”这好像是一篇论广播的英文的话,安徒生实在也可以说是一个最
初的广播者。他在几乎一百年前早已实行了那种言语的简单化的技术。这据说正是不列颠
广播会(B。B。O)的重要工作之一。
他在叙述上边加以种种谈话的笔法,如干脆活泼的开场,一下子抓住了听者的注意,
又如常用背躬独白或插句,零碎的丹麦京城俗语,好些文法上的自由,还有那些语助辞—
—言语里的点头和撑时,这在丹麦文里是与希腊文同样的很丰富的。安徒生在他的童话里
那样的保持着谈话的调子,所以偶然碰见一点真的文章笔调的时候你就会大吃一惊的。他
又说道,“那些童话是对儿童讲的,但大人们也可以听。”所以其言语也并不以儿童的言
语为限,不过是用那一种为儿童所能理解与享受的罢了。(这是很奇异的,安徒生的言语
与格林所用的相差有多么远,且不说他的诙谐趣味,这在丹麦人看来是他最为人所爱的一
种特色。在英国普通以为他太是感伤的印象,也大抵都是错误的。)
现在只筒略的说明安徒生的言语的技术,但是可惜,这常被湮没了,因为译者的想
要修饰,于是在原著者的散文上加了好些东西,而这在原本却正是很光荣地没有的。至于
其馀的话可以不说了,这里是他最初的四篇童话,自己会得表明,虽然这总使人绝望,不
能把真的丹麦风味搬到英文上来。安徒生,丹麦的儿童的发见者,也是各国家的和各国语
的儿童的恩人。真是幸福了,如不久以前一个法国人所说,幸福的是他们,自己以为是给
儿童写作,却是一般地贡献于人类,盖他们乃是地上的君王也。
上面引用安徒生晚年所写的话,原见丹麦全集第二十七册,美国本亦译
载之,系一八六八年所记,说明其写童话的先后经过者也。自叙传《我一生
的童话》之第七章中也说及此事,但不详细。一九三二年英国出板《安徒生
传》,托克斯微格女士(SigneToksvig)著,盖是丹麦人而用英文著述者,
第十三章关于童话第一辑叙说颇多,今不重述,但有两点可以补充。其一,
《豌豆上的公主》本是民间传说,与《火绒箱》等都是从纺纱的女人和采诃
布花的人听来的,但这里有一点对于伍尔夫小姐的讽刺,因为她遇见无论什
么小事总是太敏感的。其二,扫烟囱的独自跳舞,因为洋娃娃苏菲拒绝了他,
不肯同安徒生跳舞的据说也有其人,即是珂林家的路易丝小姐。可是这传里
最有益的资料并不是这些,乃是他讲人家批评安徒生的地方。这辑童话出去
之后,大杂志自然毫不理会,却有两家很加以严正的教训。传中云:
这是很怪的,安徒生平常总是那么苦痛的想,觉得自己老是恶意的误解与可怕的不
公平的受害者,对于这两个批评却似乎不曾流过眼泪。但是我们不妨说,在全世界的文学
史上,实在再也没有东西比这更是傲慢而且驴似地蠢的了。
这很值得引用。第一个批评说:“虽然批评者并不反对给成人们看的童话,可是他
觉得这种文学作品全然不适宜于儿童。他自然也知道儿童容易对于奇异事情感受兴趣,但
是他们的读物,即使是在校外,可以单给他们娱乐的么?凡是要给儿童什么东西去读的,
应该在单去娱乐他们之上有一个较高的目的。但就事实来说,童话里不能够把自然与人类
的有用知识传授给儿童们,至多只有几句格言罢了,所以这是一个问题,是否太是利少害
多,因为这会把他们心里都灌满了空想了。”
批评者又列举各篇童话,承认说这的确可以使儿童听了喜欢,可是这不但不能改进
他们的心,反而会有很大的害处:
“有人承认这可以改进儿童的礼仪观念么?他看这童话里说一个熟睡的公主骑在狗
背上跑到兵那里,兵亲了她的嘴,后来她完全清醒了的时候告诉父母这件妙事,说是一个
怪梦!”
又,“儿童的羞耻意识可以改进么?他看童话里说一个女人在她丈夫出门的时候独
自同那管庙的吃酒饭?”
又,“儿童的人命价值观念可以改进么?他看那《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里的那些
杀人事件?”
至于《豌豆上的公主》,“这在批评者看去似乎不但是粗俗而且还很荒唐,因为儿
童看了或者会吸收这种错误观念,以为那些贵妇人真是这么了不得的皮薄的。”
“《小伊达的花》算是比较的没有弊害,但是可惜,这里边也没有道德教训!”
那位先生于是在末尾劝这有才能的著者要记住他的崇高的职务,勿再这样浪费他的
光阴。
第二个批评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口调,但是着力说明这样用口语写文章之无谓,因为
这总该把难懂一点的东西去给儿童,那么他们会努力去想懂得。这才是儿童们所尊重的。
否则就会使得他们有机会自尊起来,随意批评事情,这于儿童是极有害的事。他劝安徒生
不要这样的弄下去,但是那批评家摩耳贝克刚才印行了一本故事集,这是文章作法的模
范,而且也指示出教训来,这就是在童话里也还该有的。
一世纪后苏维埃政府阻止学校里读童话,理由是说童话颂扬王子与公
主。
在一百年前,这样子的批评其实是不足怪的。可怪的只是有安徒生这种
天才,突然地写出破天荒的小故事,把世人吓一跳,然而安徒生自己却也并
不知道。他被人家这么教训了之后,也就想回过去做他的小说,这些“劳什
子”放弃了本来并不觉得可惜。大家知道欧洲的儿童发见始于卢梭,不过实
在那只可算是一半,等到美国史丹来霍耳博士的儿童研究开始,这才整个完
成了。十八世纪在文学上本是一个常识教训的时代,受了卢梭影响的儿童教
育实在也是同一色彩,给儿童看的书里非有教训不可,这正是当然的道理。
举一个极端的例,我在《缢女图考释》中引用法国戴恩的话,说王政复古时
的英国人将克林威耳等人的死体挂在绞架上,大家去看,我加以解说道:
但是这种景象也有人并不以为可嫌恶,因为这有道德的作用,十八世纪时有些作家
都如此想,有儿童文学的作者如谢五德太太(Mrs。Sherwood)便很利用绞架为教科。哲木
斯在《昨日之儿童的书》(一九三三年)引论中说,他们诚实的相信,恶人的公平而且可
怕的果报之恐吓,应该与棍子和药碗天天给孩子们服用,这在现代儿童心理学的泰斗听了
是会很感到不安的。这恐怕是实在的,但在那时却都深信绞架的价值,所以也不见得一定
会错。现在且举出谢五德太太所著的《费厄却耳特家》为例,两个小孩打架,费厄却耳特
先生想起气是杀人媒的话,便带领他们到一个地方去,到来看时原来是一座绞架。“架上
用了铁索挂着一个男子的身体,这还没有落成碎片,虽然已经挂在那里有好几年了。那身
体穿了一件蓝衫,一块丝巾围着脖子,穿鞋着袜,衣服一切都还完全无缺,但是那尸体的
脸是那么骇人,孩子们一看都不敢看。”这是一个杀人的凶手,绞死了示众,直到跌落成
为碎片而止。费厄却耳特先生讲述他的故事,一阵风吹来摇动绞架上的死人,锁索悉索作
响,孩子们吓得要死,费厄却耳特先生还要继续讲这故事,于是圆满结局,两个小孩跪下
祷告,请求改心。
这样看来,安徒生的做法确是违反文学正宗的定律的了。可是正宗派虽
反对,而儿童却是喜欢听。浪漫主义起来,独创的美的作品被重视了,儿童
学成立,童话的认识更明确了,于是出现了新的看法,正宗的批评家反被称
为驴似的蠢了。但是,那些批评在中国倒是不会被嫌憎的,因为正宗派在中
国始终是占着势力,现今还是大家主张读经读古文,要给儿童有用的教训或
难懂的主义,这与那两个批评是大半相合的。在世界也是思想的轮回,宗教
与科学,权威与知识,有如冬夏昼夜之迭代,中国则是一个长夜,至少也是
光明微少而黑暗长远。安徒生在西洋的运命将来不知如何,若在中国之不大
能站得住脚盖可知矣,今写此文以纪念其四篇亦正是必要也。
(二十五年一月)
□1936 年2 月刊《国闻周报》13 卷5 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玛伽耳人的诗
提到洋文旧书,我第一想起来的总是那匈加利育珂摩耳的一本小说,名
曰《髑髅所说》。这是我于一九○六年到东京后在本乡真砂町所买的第一本
旧书,因此不但认识了相模屋旧书店,也就与匈加利文学发生了关系。
只可惜英国不大喜欢翻译小国的东西,除了贾洛耳特书局所出若干小说
外不易搜求,不比德文译本那样的多,可是赖希博士的《匈加利文学论》也
于一八九八年在那书局出版,非常可喜,在我看来实在比一九○六年的利特
耳教授著《匈加利文学史》还要觉得有意思。其第二十七章是讲裴象飞的,
当时曾译为艰深的古文,题曰《裴彖飞诗论》,登在杂志《河南》上,后来
登出上半,中途停刊,下半的译稿也就不可考了。
但是现在我要想说的不是这些,乃是今年春间所买一本鲍林的《玛伽耳
人的诗》。此书出版于一八三○年,已是一百十年前了,为英国介绍匈加利
文学最早的一册书,在参考书目中早闻其名,今于无意中忽然得到,真是偶
然之至。集中收诗人二十六,诗九十六,民谣六十四,而不见裴彖飞,这也
正是当然的,这位爱国诗人那时他才只有七岁呢,及一八六六年鲍林又刊裴
彖飞译诗集约八十首,则已在诗人战死十七年之后矣。
余译育珂小说,于戊申成《匈奴奇士录》,庚戌成《黄蔷薇》,惟以未
成密克萨德小说为恨,中隔三十年,忽又得鲍林之书读之,则与匈加利文学
之缘分似又非偶然也。取育珂密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