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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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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抄小引

幼时读古文,见《秋声赋》第一句云:“欧阳子方夜读书”,辄涉幻想,
仿佛觉得有此一境,瓦屋纸窗,灯檠茗碗,室外有竹有棕榈,后来虽见“红
袖添香夜读书”之句,觉得也有趣味,却总不能改变我当初的空想。先父在
日,住故乡老屋中,隔窗望邻家竹园,常为言其志愿,欲得一小楼,清闲幽
寂,可以读书,但先父侘傺不得意,如卜者所云,“性高于天命薄如纸”,
才过本寿,遽以痼疾卒,病室乃更湫隘,窗外天井才及三尺,所云理想的书
室仅留其影象于我的胸中而已。我自十一岁初读《中庸》,前后七八年,学
书不成,几乎不能写一篇满意的文章,庚子之次年遂往南京充当水兵,官费
读书,关饷以作零用,而此五年教练终亦无甚用处,现在所记得者只是怎样
开枪和爬桅竿等事。以后奉江南督练公所令派往日本改习建筑,则学“造房
子”又终于未成,乃去读古希腊文拟改译《新约》,虽然至今改译也不曾实
行,——这个却不能算是我的不好,因为后来觉得那官话译本已经适用,用
不着再去改译为古奥的文章了。这样我终于没有一种专门的学问与职业,二
十年来只是打杂度日,如先父所说的那样书室我也还未能造成,只存在我的
昼梦夜梦之间,使我对于夜读也时常发生一种爱好与憧憬。我时时自己发生
疑问,像我这样的可以够得上说是读书人么?这恐怕有点难说罢。从狭义上
说,读书人应当就是学者,那我当然不是。若从文义上说来,凡是拿着一本
书在读,与那不读的比较,也就是读书人了,那么,或者我也可以说有时候
是在读书。夜读呢,那实在是不,因为据我的成见夜读须得与书室相连的,
我们这种穷忙的人那里有此福分,不过还是随时偷闲看一点罢了。看了如还
有工夫,便随手写下一点来,也并无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不愿意使自己的感
想轻易就消散,想叫他多少留下一点痕迹,所以写下几句。因为觉得夜读有
趣味,所以就题作《夜读抄》,其实并不夜读已如上述,而今还说诳称之曰
夜读者,此无他,亦只是表示我对于夜读之爱好与憧憬而已。

民国十七年一月三日于北京。

□1928 年2 月刊《北新)2 卷9 号,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夜读抄后记

《夜读抄》一卷,凡本文二十六篇,杂文十一篇,共计三十七篇,其中
除三篇外均系去年七月以后一年中的作品。这些文章从表面看来或者与十年
前的略有不同,但实在我的态度还与写《自己的园地》时差不多是一样。我
仍旧不觉得文字与人心世道有什么相关,“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经典,可以千
百年来当人类的教训的,只有纪载生物的生活现象的Biologie 才可供我们参
考,定人类行为的标准。”这是民国八年我在《每周评论》上说过的话,至
今我还是这样的想。

近来常有朋友好意的来责备我消极,我自己不肯承认,总复信说明一番。
手头留有两封底本,抄录于后,以作一例:

承赐《清华特刊》,谢谢。关于××一文闻曾付××而未能刊出,顷见《华北文艺
周刊》上×君之文,亦云××不用,然则如不佞之做不出文章,亦未始非塞翁之一得也。
尊集序文容略缓即写,大抵敝文以不切题为宗旨,意在借机会说点自己的闲话,故当如命
不瞎恭维,但亦便不能如命痛骂矣。四月廿三日。(与纸君)

惠函诵悉。尊意甚是,唯不佞亦但赞成而难随从耳。自己觉得文士早已歇业了,现
在如要分类,找一个冠冕的名称,仿佛可以称作爱智者,此只是说对于天地万物尚有些兴
趣,想要知道他的一点情形而已。目下在想取而不想给。此或者亦正合于圣人的戒之在得
的一句话罢。不佞自审日常行动与许多人一样,并不消极,只是相信空言无补,故少说话
耳。大约长沮桀溺辈亦是如此,他们仍在耕田,与孔仲尼不同者只是不讲学,其与仲尼之
同为儒家盖无疑也,匆匆。六月十日。(与侵君)
这些话其实也就是说了好玩罢了。去年半年里写了八篇固然不算多,今

年半年里写了二十六篇总不算很少了。在我职业外的文字还乱写了这好些,
岂不就足以证明不消极了么?然而不然,有些人要说的还是说。说我写的还
不够多,我可以请求他们原谅,等候我再写下去,但是假如以为文章与人心
世道无关,虽写也是消极,虽多也是无益,那么我简直没有办法,只有承认
我错,因为是隔教,——这次我写了这些文章想起来其实很不上算,挨咒骂
还在其次。我所说的话常常是关于一种书的。据说,看人最好去看他的书房,
而把书房给人看的,也就多有被看去真相的危险。乱七八糟的举出些书籍,
这又多是时贤所不看的,岂不是自具了没落的供状?不过话说了回来,如我
来鼓吹休明,大谈其自己所不大了然的圣经贤传,成绩也未必会更好。忠臣
面具后边的小丑脸相,何尝不在高明鉴察之中,毕竟一样的暴露出真相,而
且似乎更要不好看。孔子有言曰,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我们偶然写文章,
虽然一不载道,二不讲统,关于此点却不能不恐慌,只是读者和批评家向来
似乎都未能见及,又真是千万侥幸也。

民国廿三年九月十七日,知堂识于北平苦茶庵。

□1934 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夜读抄》

永日集序

民国十七年是年成不很好的年头儿。虽然有闲似地住在北京,却无闲去
住温泉,做不出什么大文章,一总收在这小册子里,还不到全部的三分之二,
其一小半乃是十七年以前所写的东西。

有五篇是翻译。有人或要不赞成,以为翻译不该与自作的文章收在一起。
这句话自然言之成理。但我有一种偏见,文字本是由我经手,意思则是我所
喜欢的,要想而想不到,欲说而说不出的东西,固然并不想霸占,觉得未始
不可借用。正如大家引用所佩服的古人成句一样,我便来整章整节地引用罢
了。这些译文我可以声明一句,在这集内是最值得读的文字,我现在只恨译
得太少。

在自己的文章中只有一篇《忒罗亚的妇女》觉得较好,这篇戏曲的原文
实在也值得全译。

我的文章中所谈的总还是不出文学和时事这两个题目。关于文学我的意
见恐怕如不是老朽也是外行的,——其实外行我原是的。我的意思说在《〈大
黑狼的故事〉序》里,虽然谷万川君就不佩服。至于时事到现在决不谈了,
已详《闭户读书论》中,兹不赘。

民国十八年二月十五日,岂明于北平。

□1929 年5 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专斋漫谈序* 

何谓专斋?此有三义。甲,斋中有一块古砖,因以为号焉。乙,专者不
专也,言于学问不专一门,只是“三脚猫”地乱说而已也。丙,专借作颛,
颛蒙愚鲁。昔者“狂飙”主人为豫言三世,初名开明,继为岂明,复次当为
不明,今故奉教以专为名尔。三者义各有当:谈及古董时取甲义;妄论学艺,
则取乙义;又若对于社会信口雌黄,有违圣教,不洽舆情,老夫攒眉,小生
竖发,乃悉由于不明之故,应作丙义解也。

中华民国十七年十二月一日于北平市。

□1929 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永日集》

看云集自序

把过去两年的文章搜集起来,编成一册书,题曰《看云集》。光阴茬再
大半年了,书也没有印出来,序也没有做得。书上面一定要有序的么?这似
乎可以不必,但又觉得似乎也是要的,假如是可以有,虽然不一定是非有不
可。我向来总是自己作序的,我不曾请人家去做过,除非是他们写了序文来
给我,那我自然也是领情的,因为我知道序是怎样的不好做,而且也总不能
说的对或不错,即使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写一篇小小的小序。自己写呢,
第一层麻烦着自己比较不要紧,第二层则写了不好不能怪别人,什么事都可
简单的了结。唠叨的讲了一大套,其实我只想说明序虽做不出而还是要做的
理由罢了。

做序之一法是从书名去生发,这就是赋得五言六韵法。看云的典故出于
王右丞的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照规矩做起来,当然变成一首
试帖诗,这个我想似乎不大合式。其次是来发挥书里边——或书外边的意思。
书里边的意思已经在书里边了,我觉得不必再来重复的说,书外边的或者还
有点意思罢。可是说也奇怪,近来老是写不出文章,也并不想写,而其原因
则都在于没有什么意思要说。今年所作的集外文拢总只有五六篇,十分之九
还是序文,其中的确有一篇我是想拿来利用的,就是先给《莫须有先生》当
序之后再拿来放在《看云集》上,不过这种一石投双鸟的办法有朋友说是太
取巧了,所以我又决意停止了。此外有一篇《知堂说》,只有一百十二个字,
录在后面,还不费事。其词曰:

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荀子曰,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

知也。此言甚妙,以名吾堂。昔杨伯起不受暮夜赠金,有四知之语,后人钦其高节,以为

堂名,由来旧矣。吾堂后起,或当作新四知堂耳。虽然,孔荀二君生于周季,不新矣,且

知亦不必以四限之,因截其半,名曰知堂云尔。

这是今年三月二十六日所写的,可以表示我最近的一点意见,或者就拿
过来算作这里的序文也罢。虽然这如用作《知堂文集》的序较为适当,但是
这里先凑合用了也行,《知堂文集》序到用时再说可也。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日,周作人,于北平。

□1932 年10 月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看云集》

草木虫鱼小引

明李日华著《紫桃轩杂缀》卷一云,白石生辟谷嘿坐,人问之不答,固
问之,乃云“世间无一可食,亦无一可言”。这是仙人的话,在我们凡人看
来不免有点过激,但大概却是不错的,尤其是关于那第二点。

在写文章的时候,我常感到两种困难,其一是说什么,其二是怎么说。
据胡适之先生的意思这似乎容易解决,因为只要“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和“话
怎么说就怎么说”便好了,可是在我这就是大难事。有些事情固然我本不要
说,然而也有些是想说的,而现在实在无从说起。不必说到政治大事上去,
即使偶然谈谈儿童或妇女身上的事情,也难保不被看出反动的痕迹,其次是
落伍的证据来,得到古人所谓笔祸。

这个内容问题已经够烦难了,而表现问题也并不比它更为简易。我平常
很怀疑心里的“情”是否可以用了“言”全表了出来,更不相信随随便便地
就表得出来。什么嗟叹啦,永歌啦,手舞足蹈啦的把戏,多少可以发表自己
的情意,但是到了成为艺术再给人家去看的时候,恐怕就要发生了好些的变
动与间隔,所留存的也就是很微末了。死生之悲哀,爱恋之喜悦,人生最深
切的悲欢甘苦,绝对地不能以言语形容,更无论文字,至少在我是这样感想。
世间或有天才自然也可以有例外,那么我们凡人所可以文字表现者只是某一
种情意,固然不很粗浅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换句话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
不关紧急的东西,表现出来聊以自宽慰消遣罢了。

从前在上海某月刊上见过一条消息,说某人要提倡文学无用论了,后来
不曾留心不知道这主张发表了没有,有无什么影响,但是我个人却的确是相
信文学无用论的。我觉得文学好像是一个香炉,他的两旁边还有一对蜡烛台,
左派和右派。无论那一边是左是右,都没有什么关系,这总之有两位,即是
禅宗与密宗,假如容我借用佛教的两个名称。文学无用,而这左右两位是有
用有能力的。禅宗的作法的人不立文字,知道它的无用,却寻别的途径。辟
历似的大喝一声,或一棍打去,或一句干矢橛,直截地使人家豁然开悟,这
在对方固然也需要相当的感受性,不能轻易发生效力,但这办法的精义实在
是极对的,差不多可以说是最高理想的艺术。不过在事实上艺术还着实有志
未逮,或者只是音乐有点这样的意味,缠缚在文字语言里的文学虽然拿出什
么象征等物事来在那里挣扎,也总还追随不上。密宗派的人单是结印念咒,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几句话,看去毫无意义,实在含有极大力量。老太婆高唱
阿弥陀佛,便可安心立命,觉得西方有分,绅士平日对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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