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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颜君一样亦是人情所难免,与右倾的道学家之咆哮故自不同。
《家训》末后《终制》一篇是古今难得的好文章,看彻生死,故其意思
平实,而文词亦简要和易,其无甚新奇处正是最不可及处,陶渊明的《自祭
文》与《拟挽歌辞》可与相比,或高旷过之。陶公无论矣,颜君或居其次,
然而第三人却难找得出了。篇中有云:
四时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亲,不忘孝道也。求诸内典则无
益焉,杀生为之,翻增罪累。若报罔极之德,霜露之悲,有时斋供,及
尽忠信不辱其亲,所望于汝也。
朱轼于旁边大打其杠子,又批云,“语及内典,便入邪慝。”此处我们也用
不着再批,只须把两者对比了看,自然便知。我买这朱批本差不多全为了那
批语,因为这可以代表道学派的看法,至于要读《家训》还是以抱经堂本为
最便利,石印亦佳,只可惜有些小字也描过,以致有误耳。(廿三年四月)
□1934 年4 月14 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甲行日注
《甲行日注》八卷,署名木拂纂,原刻在《荆驼逸史》内,民国二年刘
承幹重刊,即《叶天寥年谱》下半部。天寥为明末江南名士,夫妇子女皆能
文,三女小鸾早死最有名,全家著作合为《午梦堂集》十种,叶德辉有重刊
本,又辑刻关于小鸾的文献为《疏香阁遗录》四卷,颇便读者。天寥自著《年
谱》二卷,明亡以后隐于佛门,别为日记即《甲行日注》,起乙酉(一六四
五)八月,迄戊子九月,凡三年馀。《午梦堂集》和《年谱》我都读过一遍,
但最喜欢的还是这部日记,因为到了甲申他已是五十六岁,从前经过了好些
恩爱的苦难,现在却又遇着真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他受了这番锻炼,除去
不少的杂质与火气,所表现出来的情意自然更为纯粹了。虽然情形稍有不同,
我觉得黄山谷的《宜州家乘》在这里似乎可以相比。《甲行日注》里所记的
是明遗民的生活,所以第一显著的当然是黍离麦秀的感慨,而这里又特别加
上种族问题,更觉得痛切了。如《日注》卷一记乙酉九月事云:
十七日乙丑,晴暖。宁初又来,云田园尚犹如故,室庐亦幸偷存,
故乡风景则半似辽阳以东矣,但村人未吹芦管耳。
又卷六丁亥十二月云:
初九日乙亥,晴。晚间枯林戢响,斜月皎幽,东窗对影,一樽黯绝。
颜子之乐自在箪瓢,予不堪忧者,家国殄瘁,岂能忘心。李陵所云,胡
笳互动,边声四起,独坐听之,不觉泪下。
又卷一乙酉十二月云:
三十日戊申,一盏黄昏,含愁卒岁,国破家亡,衣冠扫地,故国极
目,楸陇无依。行年五十馀七,同刘彦和慧地之称,萧然僧舍,长明灯
作守岁烛,亦可叹也。
民国癸丑五月刻本刘氏跋中乃云:“闻落叶而悲吟,听胡笳而不寐,拊心暗
泣,举目皆非,地何愁而不埋,天胡为而此醉。回忆故园松竹,老屋琴书,
未卜何日,重臻清境。人生罹亡国之惨者,类如是也。”
为天寥道人咏叹身世,本自不妨,但若“我田引水”,以同调自居,则
大可笑,盖清朝“遗老”与明遗民其境况品格迥乎不同,决不可同日而语也。
日记中纪录当时乱离情状亦多可取。苏州不战而降,没有多大杀戮,但
即其零星纷扰也含有重大意义,盖在这里可以看出民族的老病来。卷一乙酉
十二月云:
初二日庚辰,晴。过临平,零雨■飞,寒峰隐翠。遇虏运柴,舟人
不解事,近之,我舟遂为所夺。非真虏也,即罗木营兵耳,放肆无忌。
又卷二丙戌二月云:
二十七日甲辰,细雨大风。时义兵飙起,皆闾左陇上耕佣,聚千人
至我族索饷,不得则一炬焚之。。。各予钱米乃止。时队伍未整,虏下
索则又鸟鼠散,而平民罹之。
又四月云:
十六日壬辰,晴。义师去,忽安庄虏来,突入将书厨悉毁,简帙抛零满
地,《午梦堂集》板碎以供■,愤余家贫而无物以逞恨也。人有识者,云半
是山左诸公家丁所降,我德施而怨报矣。
《续年谱》记乙酉闰六月事云:“廿七日,山左宋玉仲玉叔王敬哉谢德修左
萝石夫人挈家避难来投,家丁骁勇善弓马。。。余为桑梓保障计,分宅居之,
族中亦相率授屋,各为居停。”前后相去,盖才十月也。
陈老莲出家号悔迟,丙戌年有《避难诗》一卷,现刻入《宝纶堂集》中,
其《作饭行》序云:“山中日波波三顿,鬻图画之指腕为痛焉,儿子犹悲思
一顿饭,悲声时出户庭,予闻之凄然,若为不闻也者。商絅思闻之,以米见
饷,此毋望之福也,犹不与儿子共享毋望之福哉,乃作一顿饭,儿子便欢喜
踊跃,歌声亦时出户庭。今小民苦官兵淫杀有日矣,犹不感半古之事功否。
感赋。”诗末节云:
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
避敌甚畏虎,篦民若养狸。
时日易丧语,声闻于天知,
民情即天意,兵来皆安之。
差不多是同时候的事,可见江浙情形大略相似也。日记中尚有记当时士夫献
媚事者,卷二丙戌十一月云:
二十八日庚午,晴。侄孙学山来言吾邑宴虏令之盛,笾豆肴核费至
三十馀金,倍席赍从,伶人乐伎,华灯旨酒,俱不在内也。不知虞棕《食
疏》中所载何物,耗金钱乃尔。国破民痍之日,为此滥觞,贡媚腽肭。
又八月中记一事,则寄孤愤于谐趣也:
初二日乙亥,晴。佺往市墟。夜有穿窬,予曰,日来大盗聚党,白
昼探丸,此犹昏夜胠发,何其行古之道欤?恨不如王彦方遗以布耳。
日记叙述隐居生活颇为详尽,今抄录数节,可以见其困穷与闲适之趣。卷一
乙酉十二月云:
初七日乙酉,晴。夜金五云持酒一坛大蟹六只至。六人各食一蟹,
馀已无他,亦自不俗也。
卷三丙戌十月云:
初六日戊寅,晴大风。。。抵暮侍儿以烧栗十枚烘豆一握遗予下酒,
寘几上去,而樵妪瓶油已罄,无可举灯,点火于枯竹片授予,予左手执
竹片,右将倾壶,火忽灭,犹幸馀光未及暗尽,倚短窗下嚼四栗饮三瓯,
暗中扪床而寝。
卷五丁亥三月云:
二十八日已巳,午晴。张婿迩求来,家止一臃肿仆,出外借米,厨
无庋架,不能尽主人情,怅然送别。
小鸾字张氏,未嫁而卒,迩求仍执子婿礼甚恭,日记中曾称道之。又卷二丙
戌二月云:
初十日丁巳,晴。初闻黄鹂声,犹忆离家日听雁声也。物换星移,
动人感深矣。
卷三同年十月云:
二十八日庚子,阴风冷。茫茫烟景,催流短景。
文词华丽,意思亦不外流连景光,但出在遗民口中,我们也就觉得他别有一
种感慨,不能与寻常等视。如卷六丁亥七月云:
十七日丙辰,晴风。夜中偶起,似可三更时分也。洑流薄岸,颓萝
压波,白月挂天,苹风隐树。四顾无声,遥村吠犬,鱼棹泼刺,萤火乱
飞,极夜景之幽趣矣。清言俪语,陆续而出,良由文人积习,无可如何,
正如张宗子所说,虽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廿三年五月)
□1934 年5 月7 日刊《华北日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江州笔谈
从小时候就在家里看见一部《巴山七种》,无事时随便翻看,三十年来
不知道有几次了,及今才知其妙。书有同治乙丑(一八六六)序,木刻小本,
纸墨均劣,计《皇朝冠服志》二卷,《治平要术》一卷,《衡言》四卷,《放
言》二卷,《江州笔谈》二卷,《白岩文存》六卷,《诗存》五卷,共二十
二卷,云有《治官记异》及《字通》二书已先刊行,则未之见。著者为栖清
山人王侃,《文存》卷四有自撰墓志,知其字迟士,四川温江人,以贡授州
判不就,撰文时为咸丰辛酉称行年六十有七,计当生于乾隆六十年乙卯(一
七九五)也。墓志自称“山人喜事功,不解渊默,心存通脱,死生不以置怀,
何有名利。其为人直口热肠,又性卞急,以故于时不合,然与人无町畦,人
亦不忍相欺云。”又云“良恨前后执政庸庸,不能统天下大计,建言变法,
以致世局日坏”,可见在那时也是一个有心人。但是我所觉得有意思者,还
在他对于一般事物的常识与特识,这多散见于笔记中,即《衡言》《放言》
与《江州笔谈》。据他在墓志里说:“随时自记其言,论古者可名《衡言》,
谈时事者可名《放言》,一听后人分部统名《笔谈》”,其实内容大略相似,
随处有他的明达的识见。
《江州笔谈》大约是在江津所记,因为较是杂记性质,所以拿来权作代
表,其二言所谈及者便即附列在内。栖清山人论小儿读书很有意思,《笔谈》
卷上云:
读书理会笺注,既已明其意义,得鱼忘筌可也,责以诵习,岂今日
明了明日复忘之耶。余不令儿辈读章句集注,盖欲其多读他书,且恐头
巾语汩没其性灵也,而见者皆以为怪事,是希夷所谓学《易》当于羲皇
心地上驰骋、毋于周孔注脚下盘旋者非也。
卷下又云:
教小儿,不欲通晓其言而唯责以背诵,虽能上口,其究何用。况开
悟自能记忆,一言一事多年不忘,传语于人莫不了了,是岂再三诵习而
后能者耶。
《衡言》卷一亦有一则可以参考,文云:
周诰殷盘佶屈聱牙,寻绎其义,不过数语可了,有似故为艰深者。
不知当时之民何以能解,岂一时文体所尚如是乎,抑果出于下吏之手乎?
授小儿强读之,徒形其苦,未见其益。
山人又痛恶八股文字,《笔谈》卷上云:
唐宋金石文字间用左行,字大小斜正疏密不拘,署衔名长短参差有
致,虽寥寥数语,出自巷曲细民,文理亦行古雅。今之碑板文既陋劣,
语言名称尤甚不伦,良由独习进取之文,不暇寻古人门径。独惜土木之
工壮丽称于一时,而文不足传后,千载下得不笑今世无人耶。
又云:
诗以言情,感于所遇,吐露襟怀,景物取诸当前,何假思索。若本
无诗情而勉强为诗,东抹西涂,将无作有,即得警句亦不自胸中流出,
况字句多疵,言语不伦耶。至以八股之法论诗,谓此联写题某处,此句
写题某处。岂知古人诗成而后标出作诗之由,非拟定此题然后执笔为诗。
梦梦如是,无怪人以作诗为难;亦犹人皆可为圣贤,自道学书连篇累牍,
言心言性,使人视为苦事,不敢有志圣贤也。
又云:
文之最难者无如八股,故虽以之名家,其一生不过数艺可称合作,
然置之场屋不必能取科名,取科名者亦不必皆佳,而皆归于无用,昌黎
所谓虽工于世何补者,尚足以记载事物称颂功德也。今捐班有诗字画皆
能而独不通八股者,以其能取科名,不敢轻视,倘或知其底里,恐不愿
以彼易此也。
《放言》卷上云:
执笔行文所以达意,不但不能达意,而并无意可达,徒将古人陈言
颠倒分合,虚笼旁衬,欲吐还吞,将近忽远,作种种丑态,争炫伎俩,
而犹以为代圣贤立言,圣贤之言尚不明了而待此乎。又况登第之后日写
官板楷书,得入翰林,亦第以诗赋了事,今世所谓读书人者止此。不解
韬钤,不明治术,而又拘于宦场习套,庸庸自甘,安得贤豪接踵,将此
辈束之高阁也。
又云:
农谈丰歉,工谈巧拙,商谈赢绌,宜也。士之为士,只宜谈八股乎?
求进取不得不习八股,既已仕矣,犹不可废之乎?秦燔百家言以愚黔首,
今尚八股以愚黔首,愚则诚愚矣,其如人才不竞,不能以八股灭贼何?
其对于武人亦大不敬,《放言》卷上云:
服物采章以表贵贱,然异代则改,异域顿殊,一时一地之荣,何足
为重。今饰功冒赏,冠多翘翘,蓝翎倍价而不可得,貂可续以狗尾,此
则将何为续?当此之时,犹复奔竞营求,抑知无贼之地固可拗项自雄,
一旦遇贼,惧为所识,又将拔之唯恐不及乎?
卷下又云:
军兴以来,州县官募勇,先挑围队自卫。此辈近官左右,习于趋跄
应对,自矢报效,有似敢死。一旦遇贼,借事先逃,给口便言,官犹信
其无贰,此与孙皓左右跳刀大呼决为陛下死战,得赐便走者何异。然皓
犹出金宝为赐,不似今日但赏功牌遂欲人致死也。
语涉时事,遂不免稍激昂,却亦有排调之趣。但我更喜欢他别的几条,意思
通达而明净,如《笔谈》卷上论薄葬云:
周主郭威遗命纸衣瓦棺以葬,至今要与厚葬者同归于尽。回人好洁,
葬法有衾无衣,有椁无棺,血肉时化入土。余生无益于人,死亦不欲有
害于人,安得负土而出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