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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救其敝,不读一法最为切要,是在独立主见,不妄读书。无论政治宗
教诗歌小说,毋以群众欣赏,名震一时,一年而数易板,遂取诵之。须知恶
俗之书,为愚人而作者,恒得多数赞美也。但当诵习贤哲著作,其思想感情
超越古今,悠久不朽者,斯乃足为教益耳。吾人读书,恒患多逢恶札,鲜见
佳本。恶书者,精神之鸩毒,其害及于心思。人欲读佳书,当从不读恶书始。
何者?盖人生实短,而时光精力,皆有所限也。
□1914 年11 月刊《绍兴教育杂志》1 期,署名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北京的外国书价
听说庚子的时候有人拿着一本地图,就要被指为二毛子,有性命之忧,
即使烧表时偶有幸免,也就够受惊吓了。到了现在不过二十多年,情形却大
不同,不但是地图之类,便是有原板外国书的人也是很多,不可不说是一个
极大进步:这个事实,只要看北京贩卖外国书的店铺逐年增加,就可以明白。
我六年前初到北京,只知道灯市口台吉厂和琉璃厂有卖英文书的地方,但是
现在至少已有十二处,此外不曾知道的大约还有。
但是书店的数目虽多,却有两个共通的缺点。其一是货色缺乏:大抵店
里的书可以分作两类,一是供给学生用的教科书,一是供给旅京商人看的通
俗小说,此外想找一点学问艺术上的名著便很不容易。其二是价钱太贵:一
先令的定价算作银洋七角,一圆美金算作二元半,都是普通的行市,先前金
价较贱的时候也是如此,现在更不必说了。虽然上海伊文思书店的定价并不
比这里为廉,不能单独非难北京的商人,但在我们买书的人总是一件不平而
且颇感苦痛的事。
就北京的这几家书店说来,东交民巷的万国图书公司比较的稍为公道,
譬如美金二元的《哥德传》卖价四元,美金一元七五的黑人小说《巴托华拉》
(Batohala)卖价三元七角,还不能算贵,虽然在那里卖的《现代丛书》和
“叨息尼支(Taush…nitz)板”的书比别处要更贵一点。我曾经在台吉厂用
两元七角买过一本三先令半的契诃夫小说集,可以说是最高纪录,别的同价
的书籍大抵算作两元一角以至五角罢了。各书店既然这样的算了,却又似乎
觉得有点惭愧,往往将书面包皮上的价目用橡皮擦去,或者用剪刀挖去,这
种办法固然近于欺骗,不很正当,但总比强硬主张的稍好,因为那种态度更
令人不快了。我在灯市口西头的一家书店里见到一本塞利著的《儿童时代的
研究》,问要多少钱,答说八元四角六分。我看见书上写着定价美金二元半,
便问他为什么折算得这样的贵,他答得极妙:“我们不知道这些事,票上写
着要卖多少钱,就要卖多少。”又有一回,在灯市口的别一家里,问摩尔敦
著的《世界文学》卖价若干,我明明看见标着照伊文思定价加一的四无一角
三分,他却当面把他用铅笔改作五元的整数。在这些时候我们要同他据理力
争是无效的,只有两条路可行,倘若不是回过头来就走,便只好忍一口气(并
多少损失)买了回来。那一本儿童研究的书因为实在看了喜欢,终于买了,
但是一圆美金要算到三元四角弱,恐怕是自有美金以来的未曾有过的高价
了。我的一个朋友到一家大公司(非书店)去买东西(眼镜?),问他有没
有稍廉的,公司里的伙计说“那边有哩”,便开门指挥他出去。在没有商业
道德的中国,这些事或者算不得什么也未可知,现在不过举出来当作谈资罢
了。
在现今想同新的学问艺术接触,不得不去看外国文书,但是因为在中国
不容易买到,而且价钱又异常的贵,读书界很受一种障碍,这是自明的事实。
要补救这个缺点,我希望教育界有热诚的人们出来合资组织一个书店,贩卖
各国的好书,以灌输文化,便利读者为第一目的,营利放在第二。这种事业
决不是可以轻视的,他的效力实在要比五分钟的文化运动更大而且坚实,很
值得去做。北京卖外国书的店铺是否都是商人,或有教育界的分子在内,我
全不明了,但是照他们的很贵的卖价看来,都不是以灌输文化便利读者为第
一目的,那是总可以断言了。我们虽然感谢他能够接济一点救急的口粮,但
是日常的供给,不能不望有别的来源,丰富而且公平的分配给我们精神的粮
食。(十二年一月)
□1923 年1 月30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谈虎集》
儿童的书
美国斯喀德(Scudder)在《学校里的儿童文学》一篇文里曾说,“大多
数的儿童经过了小学时期,完全不曾和文学接触。他们学会念书,但没有东
西读。他们不曾知道应该读什么书。”凡被强迫念那书贾所编的教科书的儿
童,大都免不掉这个不幸,但外国究竟要比中国较好,因为他们还有给儿童
的书,中国则一点没有,即使儿童要读也找不到。
据我自己的经验讲来,我幼时念的是“圣贤之书”,却也完全不曾和文
学接触,正和念过一套书店的教科书的人一样。后来因为别的机缘,发见在
那些念过的东西以外还有可看的书,实在是偶然的幸运。因为念那圣贤之书,
到十四岁时才看得懂“白话浅文”,虽然也看《纲鉴易知录》当日课的一部
分,但最喜欢的却是《镜花缘》。此外也当然爱看绣像书,只是绣的太是呆
板了,所以由《三国志演义》的绘图转到《尔雅图》和《诗中画》一类那里
去了。中国向来以为儿童只应该念那经书的,以外并不给预备一点东西,让
他们自己去挣扎,止那精神上的饥饿;机会好一点的,偶然从文字堆中——
正如在秽土堆中检煤核的一样——掘出一点什么来,聊以充腹,实在是很可
怜的。这儿童所需要的是什么呢?我从经验上代答一句,便是故事与画本。
二十馀年后的今日,教育文艺比那时发达得多了,但这个要求曾否满足,
有多少适宜的儿童的书了么?我们先看画本罢。美术界的一方面因为情形不
熟,姑且不说绘画的成绩如何,只就儿童用的画本的范围而言,我可以说不
会见到一本略好的书。不必说克路轩克(Cruikshank)或比利平(Bilibin)
等人的作品,就是如竹久梦二的那些插画也难得遇见。中国现在的画,失了
古人的神韵,又并没有新的技工。我见许多杂志及教科书上的图都不合情理,
如阶石倾斜,或者母亲送四个小孩去上学,却是一样的大小。这样日常生活
的景物还画不好,更不必说纯凭想象的童话绘了,——然这童话绘却正是儿
童画本的中心,我至今还很喜欢看鲁滨孙等人的奇妙的插画,觉得比历史绘
更为有趣。但在中国却一册也找不到。幸而中国没有买画本给小儿做生日或
过节的风气,否则真是使人十分为难了。儿童所喜欢的大抵是线画,中国那
种的写意画法不很适宜,所以即使往古美术里去找也得不到什么东西,偶然
有些织女钏馗等画略有趣味,也稍缺少变化;如焦秉贞的《耕织图》却颇适
用,把他翻印出来,可以供少年男女的翻阅。
儿童的歌谣故事书,在量上是很多了,但在质上未免还是疑问。我以前
曾说过,“大抵在儿童文学上有两种方向不同的错误:一是太教育的,即偏
于教训;一是太艺术的,即偏于玄美;教育家的主张多属于前者,诗人多属
于后者。其实两者都不对,因为他们不承认儿童的世界。”中国现在的倾向
自然多属于前派,因为诗人还不曾着手于这件事业。向来中国教育重在所谓
经济,后来又中了实用主义的毒,对儿童讲一句话,■一■眼,都非含有意
义不可,到了现在这种势力依然存在,有许多人还把儿童故事当作法句譬喻
看待。我们看那《伊索寓言》后面的格言,已经觉得多事,更何必去模仿他。
其实艺术里未尝不可寓意,不过须得如做果汁冰酪一样,要把果子味混透在
酪里,决不可只把一块果子皮放在上面就算了事。但是这种作品在儿童文学
里,据我想来本来还不能算是最上乘,因为我觉得最有趣的是有那无意思之
意思的作品。安徒生的《丑小鸭》,大家承认他是一篇佳作,但《小伊达的
花》似乎更佳;这并不因为他讲花的跳舞会,灌输泛神的思想,实在只因他
那非教训的无意思,空灵的幻想与快活的嬉笑,比那些老成的文字更与儿童
的世界接近了。我说无意思之意思,因为这无意思原自有他的作用,儿童空
想正旺盛的时候,能够得到他们的要求,让他们愉快的活动,这便是最大的
实益。至于其馀观察记忆,言语练习等好处即使不说也罢。总之儿童的文学
只是儿童本位的,此外更没有什么标准。中国还未曾发见了儿童,——其实
连个人与女子也还未发见,所以真的为儿童的文学也自然没有,虽市场上摊
着不少的卖给儿童的书本。
艺术是人人的需要,没有什么阶级性别等等差异。我们不能指定这是工
人的,那是女子所专有的文艺,更不应说这是为某种人而作的;但我相信有
一个例外,便是“为儿童的”。儿童同成人一样的需要文艺,而自己不能造
作,不得不要求成人的供给。古代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现代野蛮民族里以
及乡民及小儿社会里通行的歌谣故事,都是很好的材料,但是这些材料还不
能就成为“儿童的书”,须得加以编订才能适用。这是现在很切要的事业,
也是值得努力的工作。凡是对儿童有爱与理解的人都可以着手去做,但在特
别富于这种性质而且少有个人的野心之女子们,我觉得最为适宜。本于温柔
的母性,加上学理的知识与艺术的修养,便能比男子更为胜任。我固然尊重
人家的创作,但如见到一本为儿童的美的画本或故事书,我觉得不但尊重而
且喜欢,至少也把他看得同创作一样的可贵。
□1923 年6 月21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关于儿童的书
我的一个男孩,从第一号起阅看《儿童世界》和《小朋友》,不曾间断。
我曾问他喜欢那一样,他说更喜欢《小朋友》,因为去年内《儿童世界》的
倾向稍近于文学的,《小朋友》却稍近于儿童的。
到了今年这些书似乎都衰弱了,不过我以为小孩看了即使得不到好处,
总还不至于有害。但是近来见到《小朋友》第七十期“提倡国货号”,便忍
不住要说一句话,——我觉得这不是儿童的书了。无论这种议论怎样时髦,
怎样得庸众的欢迎,我以儿童的父兄的资格,总反对把一时的政治意见注入
到幼稚的头脑里去。
我们对于教育的希望是把儿童养成一个正当的“人”,而现在的教育却
想把他做成一个忠顺的国民,这是极大的谬误。罗素在《教育自由主义》一
文上,说得很是透彻;威尔士之改编世界历史,也是这个意思,想矫正自己
中心的历史观念。日本文学家秋田雨雀曾说,日本学校的历史地理尤其是修
身的教训都是颠倒的,所以他的一个女儿只在家里受教育,因为没有可进的
正当的学校。画家木村君也说他幼年在学校所受的偏谬的思想,到二十岁后
费了许多苦功才得把他洗净。其实,中国也何尝不如此,只是少有人出来明
白的反对罢了。去年为什么事对外“示威运动”,许多小学生在大雨中拖泥
带水的走,虽然不是自己的小孩,我看了不禁伤心,想到那些主任教员真可
以当得“贼夫人之子”的评语。小孩长大时,因了自主的判断,要去冒险舍
生,别人没有什么话说,但是这样的糟蹋,可以说是惨无人道了。我因此想
起中古的儿童十字军来;在我的心里,这卫道的“儿童杀戮”实在与希律王
治下的“婴儿杀戮”没有什么差别。这是我所遇见的最不愉快的情景之一。
三年前,我在《晨报》上看见傅盂真君欧洲通信《疯狂的法兰西》后,曾发
表一篇杂感叫《国荣与国耻》,其第五节似乎在现今也还有意义,重录于下:
中国正在提倡国耻教育,我以小学生的父兄的资格,正式的表示反
对。我们期望教育者授与学生智识的根本,启发他们活动的能力,至于
政治上的主义,让他们知力完足的时候自己去选择。我们期望教育者能
够替我们造就各个完成的个人,同时也就是世界社会的好分子,不期望
他为贩猪仔的人,将我们子弟贩去做那颇仑们的忠臣,葬到凯旋门下去!
国家主义的教育者乘小孩们脑力柔弱没有主意的时候,用各种手段牢笼
他们,使变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