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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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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往往应用诗钟的做法,只见其工巧而已,此外一无可取。但是对于这一
册我却别有一种爱好:难得这百二十章诗都是咏虫的,虽然把刺猬与虾蟆之
流也都归入虫豸类里未免稍杂乱,总之是很不容易的了。其次是他不单是吟
咏罢了,还有好些说明,简单地叙述昆虫的形状,而有些虫又是平常不见著
录的,儿时在乡间戏弄大抵都见识过,然而《尔雅》不载,《本草》不收,
有的简直几千年来还没有给他一个正式的姓名。著者自序云:

“盈天地间皆物也,而其至纷赜至纤细者莫如昆虫。有有其名而罕觏其
物者,有有其物而未得其名者,有古之名不合于今者,有今之名不符于古者,
有同物而异名者,有同名而异物者,分门别类,考究为难。暇日无事,偶拈
小题,得诗百馀首,补《尔雅笺疏》之未备,志《齐民要术》所难周,蠕动
蜎飞,搜罗殆略尽矣。明识雕虫末技,无当体裁,或亦格物致知之一助云尔。”
他的意见我觉得很不错,格物致知也说得恰好,不比普通道学家的浮词浪语。
所可惜者只是记的太少,若是每种都有注,可以钞成一卷《释虫小记》,那
就大有益于格物之学了。

我这所谓格物可以有好几种意思,其一是生物的生态之记录,于学术不
无小补,其次是从这些记录里看出生物生活的原本,可以做人生问题的参考。
平常大家骂人总说禽兽,其实禽兽的行为无是非善恶之可言,乃是生物本然
的生活,人因为有了理智,根本固然不能违反生物的原则,却想多少加以节
制,这便成了所谓文明。但是一方面也可以更加放纵,利用理智来无理的掩
饰,此乃是禽兽所不为的勾当,例如烧死异端说是救他的灵魂,占去满洲说
是行王道之类是也。我们观察生物的生活,拿来与人生比勘,有几分与生物
相同,是必要而健全的,有几分能够超出一点,有几分却是堕落到禽兽以下
去了:这样的时常想想,实在是比讲道学还要切实的修身工夫,是有新的道
德的意义的事。

生物的范围很广,无一不可资观察,但是我仿佛偏重虫豸者,这大抵由
于个人的爱好,别无什么大的理由。鳞介沉在水底里,鸟在空中高飞,平常
难得遇见,四脚的兽同我们一样的地上走着,我却有点嫌他们笨重,虽然也
有鼬类长的像是一条棒,也有象和麒麟的鼻子、脖子那么出奇的长,然而压
根儿就是那一副结构,到底也变化不到什么地方去。至于虫豸便十分复杂了,
那些样子既然希奇古怪,还有摇身一变以至再变的事情,更有《西游记》的
风味,很足以钓住我们非科学家的兴趣。再说儿时的经验里,因为虫豸的常
见与好玩,相识最多也最长久,到后来仍旧有些情分。至于法勃耳
(J。H。Fabre)的十卷《昆虫记》所给我们的影响,那或者也是一个颇大的原
因,可是如今只好附加在这末后了。

野马似乎跑得太远一点了。《百廿虫吟》是专咏昆虫的,想叫他负上边
所说的那种责任当然不大可能,但是注意到这些虫而且又有这许多,又略有
所说明,这是很难得的。讲到诗,咏物照例是七律,照例以故典巧搭为事,
如《蝇虎》颈联云:“百年傲骨教谁吊,终古谗人向此投”,是最好的一例,
虽然有读者朱批云“激昂感慨”,却总不能令人感到蝇虎之为物,只是蝇与
虎的二字的搬弄而已。其小注多可喜,有些昆虫还都未见记载,所以更觉得


有意思。如第二十九《算命先生》云:

算命先生亦蜘蛛之属,体圆如豆,足细而长,不能吐丝,好居丛草
中及古墙脚下。儿童捕得之,戏摘其足置地上,伸缩逾时方已,谓之算
命。俗因名为算命先生,遍查类书无有载是物者。

又第四十二《灰蚱蜢》云:

灰蚱蜢有两种。一种名舂箕,身有斑点,两股如玳瑁,红痕殷然,
飞可数步。一种名石蟹,纯褐色,短小精悍,翼端有刺,善跳跃而不能
飞,其生最早,踏青时已有之。

《本草纲目》虽有灰蚱蜢一项,但语焉不详,不及此远甚。所云名舂箕的一
种,疑是尖头的,越中有尖头蚱蜢,绿色亦有灰色者,小儿执其后足下部,
以一手撷其尖头,则颠顿作磬折状,歌云,“我给你梳头,你给我舂米”,
俗称之曰舂(读若磉)米郎。第四十六云《棺材头蟋蟀》,无小注而只有诗,
词云:

月额红铃几度猜,头衔猜不到棺材。
未蒙相国图经载,直讶将军舆榇来。
秋草依栖燐影乱,荒坟酬答鬼吟哀。
诸君力斗终何益,顾此形模百念灰。


此虫越中多有之,称棺材头蛐蛐,形如普通蟋蟀,头作梅花式,稍前倾,状
丑名恶,见者憎且忌,随即打杀,亦不知其能斗否或鸣声如何也。小儿秋间
多捕促织玩养,无不知棺材头蛐蛐者,而未见著录。方旭著《虫荟》,其昆
虫一卷虽有二百十九种,范寅著《越谚》卷中虽录有牛蜻停ㄋ缀襞_筮剩
即油胡卢),亦均未收此虫。又第四十九《赃蜋》注云南:

蟑蜋见吴府志,而蟑字无考。近阅《谭子雕虫》一书,载行夜俗呼
赃蜋,市语谓臭秽之物为赃东西,故恶而名之。形类蚕蛾而瘦,腹背俱
赤,光滑似油染,两翅能飞,亦不甚远,喜灯火光,辄夜行。其体甚臭,
其屎尤臭。本生草中,八九月入人家,壁间灶下,聚至千百,凡器物着
之俱不堪向迩。能入蜂匣中食蜂蜜罄尽,养蜂者尤忌之。又赃蜋花生阴
湿地,长二尺馀,至秋乃花,花开于顶,似凉伞然,瓣末微卷,有长须
间之,作深红色,月馀方萎。俗谓供此花能辟赃蜋,然试之亦不甚验。

关于赃蜋,《春在堂随笔》卷八有一条考证颇详,唯此记亦殊有致,末说到
赃蜋花也有意思,此即石蒜,日本称之曰死人花、彼岸花、曼殊沙华,亦不
知是何缘故也。第一百七《水马》云:

《本草》:水黾亦名水马,长寸许,群行水上,水涸即飞去。《五
杂组》:水马逆流而跃,水日奔流而步不移尺寸,儿童捕之辄四散奔迸,
唯嗜蝇,以发系蝇饵之,则擒抱不脱。一名写字虫,因其急走水面,纵
横如直画。《列子》云商蚷驰河,盖谓此也,今我乡呼为水蜘蛛者是。
又一种枯瘠如柴杆,贸贸然游行水上。若有知若无知,不知何名。

第百十《虾鳖》云:
水鳖状略似地鳖,其色青,渐老则变为黑,四五月间登陆,坼背化
为蝉。
虾鳖状如伊威,好寄居长须君颊辅间,臃肿如瘤,与水鳖截然二物,
前人类书多误混为一。
又第百十一《水蛆》云:
《蟫史》载水蛆一名蚩虫,生积水中,屈伸反覆于水,长二三分,


大如针,夏月浮水面化为蚊。予尝观荷花缸中有红黑二种,尾着于泥,

立其身摇曳不休,见人影则缩入泥穴,即水蛆也。俗呼水虱为水蛆,非

是。
《虫荟》卷三昆虫类蜎下引《尔雅》云,蜎,蠉。《疏》云,井中小赤虫也,
名蜎,一名蠉,一名蛣蟩,又名孑孓。方旭案云:

其身细如缕,长二三分,灰黑色,亦有红色者,生污水中,其性喜

浮水,见人则沉入水底。其行一曲一直,以腰为力,若人无臂状。水缸

内亦有之,又名水蛆,老则化豹脚蚊。一种相似而头大尾尖者,名缸虎。
此所说较详细,但与上文《蟫史》相同,也只讲到孑;孓而已,所云在荷花
缸中立其身摇曳不休的小红虫终于未曾说及。此虫与孑孓及打拳水蛆(即头
大尾尖者)在荷缸中都很普通,而比较地尤为儿童所注意,我们如回想儿时
事情便可明瞭,钱朋园能够把他记录出来,这是我所觉得很可喜的。其他说
虾鳖以及那枯瘠如柴杆的水虫也都自有见识,只可惜太少罢了。其实这是很
难怪的,不知道有多少年来中国读书人的聪明才力都分用在圣道与制艺这两
件物事上面,玩物丧志垂为重戒,虽然经部的《诗》与《尔雅》,医家的《本
草》,勉强保留一点动植物的考察,却不能渐成为专门,其平常人染指于此
者自然更是寥寥了。钱君既不做笺疏,又不撰谱录,原只是做咏物诗耳,却
加上这好些小记,而且多是别人所未曾说过的事情,那也就大可佩服了。古
人评萨坡遗诗云,花朵虽少,俱是蔷薇。比拟或少有不伦,正无妨暂且借用
耳。(二十三年七月)

□1934 年9 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夜读抄》

洗斋病学草

民国以来我时常搜集一点同乡人的著作。这其实也并不能说是搜集,不
过偶然遇见的时候把他买来,却也不是每见必买,价目太贵时大抵作罢。贵
与不贵本来没有一定标准,我的标准是我自己擅定的,大约十元以内的书总
还想设法收得,十元以上便是贵,十五元以上则是很贵了。贵的书我只买过
两三部,一是陶元藻的《泊鸥山房集》,一是鲁曾煜的《秋塍文钞》,——
鲁启人是汤绍南的老师,《秋塍三州诗钞》又已有了,所以也把《文钞》搜
了来,可是实在觉得没有什么好处。因为这种情形,既不广收罗,又是颇吝
啬,所搜的书清朝的别集一部分一总只有百五十部,其中还有三五部原是家
藏旧有的。

看同乡人的文集,有什么意思呢?以诗文论。这恐怕不会有多大意思。
吾乡近三百年不曾出什么闻人,除章实斋是学者外,——因为我所说的只是
山阴会稽的小同乡,所以邵念鲁也没有算在里面,——只有胡天游王衍梅几
个人略有名声,最近则李慈铭,但这些大都还是一种正宗里的合作,在我既
然不懂得,也不感到兴趣,《越缦堂日记》或者要算是例外。近代的人用了
传统的五七言和古文辞能够做出怎样的东西呢?载道,或者是的,不过这于
我没有缘分。要能言志,能真实的抒写性情,乃是绝不容易的事。高明如陆
放翁,诗稿有八十卷之多,而其最佳的代表作据我看来还只是沈园柳老不飞
绵等几章,其他可知矣。还有纪事与写景呢?事与景之诗或者有做得工的,
我于此却也并没有什么嗜好,大约还是这诗中的事与景,能够引起我翻阅这
些诗文集的兴趣。因为“乡曲之见”,所以搜集同乡人的著作,在这著作里
特别对于所记的事与景感到兴趣,这也正由于乡曲之见。纪事写景之工者亦
多矣,今独于乡土著述中之事与景能随喜赏识者,盖因其事多所素知,其景
多曾亲历,故感觉甚亲切也。其实这原来也并不限于真正生长的故乡,凡是
住过较长久的地方大抵都有这种情形,如江宁与北京,读《帝京景物略》于
其文章之外也觉得别有可喜,只是南京一略未得见,乃大可惜耳。

但是诗文集中带有乡土色彩的却是极少,我所看过的里边只有一种较可
取,这乃是家中旧有的一部,是作者的儿子在光绪丙戌(1886)年送给先君
的。书名《洗斋病学草》,凡二卷,光绪甲申刊,题踵息道人著,有自序,
有道装小像,以离合体作赞,隐浙江山阴胡寿颐照八字。胡字梅仙,光绪丁
卯举人,自序言性喜泰西诸书,读之得以知三才真形,万物实理。集卷上有
《感事漫赋》四首,分咏天主堂同文馆机器局招商局,诗未佳而思想明通,
又卷下《咏化学》二首,注云,“泰西初译是书,尽泄造化之秘,华人未能
悉读,多不之信。”序又言年三十七以病废,废四年始学诗自遣,学六年以
病剧辍,先君题识谓其艰于步履,盖是两足痿痹也。全集诗才二百十首,所
咏却多特殊的事物,颇有意思。如卷上有《香奁新咏》序云:

古人咏香奁者多矣,余复何赘。唯有数事为时世装,登徒子皆酷爱

焉,鄙意总以为不雅,援笔赋之。世有宋玉其人者,庶以余言为不谬尔。

其题凡四:

一、俏三寸。注云:“脑后挽小髻,长仅三寸,初起江苏上海,今已遍
传吴越,服妖也。”二、玉搔头。注云:“古有是饰,今间以五色,有插至
数十枚者,抑何可笑也。”

三、侧托。注云:“髻上横签,排列多齿,以金为之,或饰以玉石。”


四、齐眉。注云:“额前珠络,一名西施额。”

查范寅《越谚》卷中服饰类中只有齐眉一条,其注云:“此与网钗大同
小异,彼双此单,彼分布两边,此独障额前,珠络齐眉而止,亦新制,起于
咸丰年,奢华极矣。”俏三寸在小时候亦曾见过,仿佛如三河老妈子所梳,
状似络纬肚者,不知范君何以一笔抹杀都不收入也。卷下又有《花爆八咏》。
序云:

“新春儿童竞放花爆,未知始于何时,名目奇异,古书亦未经见,习俗
相沿,颇有意义,爱为分咏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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