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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可以“昭后世之炯戒”的地方呢?使后世无复乱世,则自无复乱世之
音,使后世无感亡国,则自无复亡国之音,正如有饭吃饱便不面黄肌瘦,而
不生杨梅疮也就不会鼻子烂落也。然而正统派多以为国亡由于亡国之音,一
个人之没有饭吃也正由于他的先面黄肌瘦,或生杨梅疮乃由于他的先没有鼻
子。呜呼,熟读经典者乃不通《礼记》之文,一奇也。中郎死将三百年,事
隔两朝,民国的文人乃尚欲声讨其亡国之罪,二奇也。关于此等问题,不佞
殆只得今天天气哈哈哈矣。
说到这里,或者有人要问,足下莫非是公安派或竟陵派乎?莫非写亡国
之音者乎?这个疑问也问得当然,但是我惭愧不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语。
第一,我不是非宗教者,但实是一个无宗教者。我的新旧教育都不完全,
我所有的除国文和三四种外国文的粗浅知识以外,只有一点儿“生物的知
识”,其程度只是丘浅治郎的《生物学讲话》,一点儿历史的知识,其程度
只是《纲鉴易知录》而已,此外则从蔼理斯得来的一丝的性的心理,从弗来
则得来的一毫的社会人类学,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别无用处,却尽够妨碍我
做某一家的忠实的信徒。对于一切东西,凡是我所能懂的,无论何种主义理
想信仰以至迷信,我都想也大抵能领取其若干部分,但难以全部接受,因为
总有其一部分与我的私见相左。公安派也是如此,明季的乱世有许多情形与
现代相似,这很使我们对于明季人有亲近之感,公安派反抗正统派的复古运
动,自然更引起我们的同感,但关系也至此为止,三百年间迟迟的思想变迁,
也就不会使我们再去企图复兴旧庙的香火了。我佩服公安派在明末的新文学
运动上的见识与魄力,想搜集湮没的三袁著作来看看,我与公安派的情分便
是如此。
第二,我不是文学家,没有创作,也说不上什么音不音。假如要说,无
论说话写字都算是音,不单是创作,原来《乐记》的所谓音也是指音乐,那
么,我也无从抵赖。是的,我有时也说话也写字,更进一步说,即不说话不
写字亦未始不可说是音,沉默本来也是一种态度,是或怨怒或哀思的表示。
中国现在尚未亡国,但总是乱世罢;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如不归依天国,心
不旁鹜,或应会试作“赋得文治日光华”诗,手不停挥,便不免要思前想后,
一言一动无不露出消极不祥之气味来,何则,时非治世,在理固不能有好音,
此查照经传可得而断言者也。国家之治乱兴亡自当责有攸归,兹不具论,若
音之为乱世或亡国,则固由乱世或亡国的背景造成之,其或怨怒或哀思的被
动的发音者应无庸议。今之人之不能不面黄肌瘦者真是时也命也,不佞岂能
独免哉,不佞非公安派而不能逃亡国之音之谥者亦是时也命也。吾于是深有
感于东北四省之同胞,四省之人民岂愿亡国哉,亦并何尝预为亡国之音,然
而一旦竟亡,亦是时也命也。我说时与命者,言此与人民之意志无关,与文
学之音亦无关也。音之不祥由于亡国,而亡国则由于别事,至少决不由于音
之祥不祥耳。人苟少少深思,正当互相叹惋,何必多哓哓也。
闲话说得太多了,而实于中郎无甚关系,似乎可以止住了。重刊《中郎
集》鄙意以为最好用小修所编订本,而以别本校其异同,增加附录,似比另
行编辑为适宜。标点古书是大难事,错误殆亦难免,此在重刊本体例上似有
可商者,附识于此,以示得陇望蜀或求全责备之意云尔。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识于北平。
□1934 年11 月17 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论语小记
近来拿出《论语》来读,这或者由于听见南方读经之喊声甚高的缘故,
或者不是,都难说。我是读过四书五经的,至少《大》《中》《论》《孟》
《易》《书》《诗》这几部都曾经背诵过,前后总有八年天天与圣经贤传为
伍,现今来清算一下,到底于我有什么好处呢?这个我恐怕要使得热诚的儒
教徒听了失望,实在没有什么。现在只说《论语》。
我把《论语》白文重读一遍,所得的印象只是平淡无奇四字。这四个字
好像是一个盾,有他的两面,一面凸的是切实,一面凹的是空虚。我觉得在
《论语》里孔子压根儿只是个哲人,不是全知全能的教主,虽然后世的儒教
徒要奉他做祖师,我总以为他不是耶稣而是梭格拉底之流亚。《论语》二十
篇所说多是做人处世的道理,不谈鬼神,不谈灵魂,不言性与天道,所以是
切实。但是这里有好思想也是属于持身接物的,可以供后人的取法,却不能
定作天经地义的教条,更没有什么政治哲学的精义,可以治国平天下,假如
从这边去看,那么正是空虚了。平淡无奇,我凭了这个觉得《论语》仍可一
读,足供常识完具的青年之参考。至于以为圣书则可不必,太阳底下本无圣
书,非我之单看不起《论语》也。
一部《论语》中有好些话都说得很好,我所喜欢的是这几节,其一是《为
政》第二的一章:
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其二
是《阳货》第十七的一章: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
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太炎先生《广论语骈枝》引《释文》,鲁读天为夫,“言夫者即斥四时行百
物生为言,不设主宰,义似更远。”无论如何,这一章的意思我总觉得是很
好的。又《公冶长》第五云。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
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我喜欢这一章,与其说是因为思想,还不如说因为它的境界好。师弟三人闲
居述志,并不像后来文人的说大话,动不动就是揽辔澄清,现在却只是老老
实实地说说自己的愿望,虽有大小广狭之不同,其志在博施济众则无异,而
说得那么质素,又各有分寸,恰如其人,此正是妙文也。我以为此一章可以
见孔门的真气象,至为难得,如《先进》末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那一
章便不能及。此外有两章,我读了觉得颇有诗趣,其一《述而》第七云: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
于我如浮云。
其二《子罕》第九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本来这种文章如《庄子》等别的书里,并不算希奇,但是在《论语》中
却不可多得了。朱注已忘记,大家说他此段注得好,但其中仿佛说什么道体
之本然,这个我就不懂,所以不敢恭维了。《微子》第十八中又有一章狠特
别的文章云:
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
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不晓得为什么缘故,我在小时候读《论语》读到这一章,很感到一种悲凉之
气,仿佛是大观园末期,贾母死后,一班女人都风流云散了的样子。这回重
读,仍旧有那么样的一种印象,我前后读《论语》相去将有四十年之谱,当
初的印象保存到现在的大约就只这一点了罢。其次,那时我所感到兴趣的记
隐逸的那几节,如《宪问》第十四云: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
而为之者与?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
曰,鄙哉,■■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
果哉,末之难矣。
又《微子》第十八云: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之门,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避
之,不得与之言。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
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
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
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
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
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
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
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
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
道之不行也,已知之矣。
在这几节里我觉得末了一节顶好玩,把子路写得很可笑。遇见丈人,便脱头
脱脑地问他有没有看见我的老师,难怪碰了一鼻子灰,于是忽然十分恭敬起
来,站了足足半天之后,跟了去寄宿一夜。第二天奉了老师的命再去看,丈
人已经走了,大约是往田里去了吧,未必便搬家躲过,子路却在他的空屋里
大发其牢骚,仿佛是戏台上的独白,更有点儿滑稽,令人想起夫子的“由也
喭”这句话来。所说的话也夸张无实,大约是子路自己想的,不像孔子所教。
下一章里孔子品评夷齐等一班人,“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发
中权”,虽然后边说我则异于是,对于他们隐居放言的人别无责备的意思,
子路却说欲洁其身而乱大伦,何等言重,几乎有孟子与人争辩时的口气了。
孔子自己对他们却颇客气,与接舆周旋一节最可看,一个下堂欲与之言,一
个趋避不得与之言,一个狂,一个中,都可佩服,而文章也写得恰好,长沮
桀溺一章则其次也。
我对于这些隐者向来觉得喜欢,现在也仍是这样,他们所说的话大抵都
不错。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最能说出自家的态度。晨
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最能说出孔子的态度。说到底,二者还是一个
源流,因为都知道不可,不过一个还要为,一个不想再为罢了。周朝以后一
千年,只出过两个人,似乎可以代表这两派,即诸葛孔明与陶渊明,而人家
多把他们看错作一姓的忠臣,令人闷损。中国的隐逸都是社会或政治的,他
有一肚子理想,却看得社会浑浊无可实施,便只安分去做个农工,不再来多
管,见了那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却是所谓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想了
方法要留住他。看上面各人的言动虽然冷热不同,全都是好意,毫没有“道
不同不相与谋”的意味,孔子的应付也是如此,这是颇有意思的事。外国的
隐逸是宗教的,这与中国的截不相同。他们独居沙漠中,绝食苦祷,或牛皮
裹身,或革带鞭背,但其目的在于救济灵魂,得遂永生,故其热狂实在与在
都市中指挥君民焚烧异端之大主教无以异也。二者相比,似积极与消极大有
高下,我却并不一定这样想。对于自救灵魂我不敢赞一辞,若是不惜用强硬
手段要去救人家的灵魂,那大可不必,反不如去荷蒉植杖之无害于人了。我
从小读《论语》,现在得到的结果,除中庸思想外,乃是一点对于隐者的同
情,这恐怕也是出于读经救国论者“意表之外”的罢?(二十三年十二月)
□1935 年1 月刊《水星》月刊1 卷4 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逸语与论语
前日买到北平图书馆的一册《善本书目乙编》,所列都是清代刻本之精
善希少者,还有些稿本及批校本。在仿佛被放弃了的北平,几时有看图书馆
善本的福气我简直就不知道,看看书目虽不能当屠门大嚼,也可以算是翻食
单吧。全书目共百四十五叶,一半是方志与赋役书,但其他部分却可阅。我
觉得有趣味的,寒斋所藏的居然也有两部在选中,一是曹廷栋的《逸语》十
卷,一是陆廷灿的《南村随笔》六卷。我买这些书几乎全是偶然的,陆幔亭
本来我就不知道,因为想找点清初的笔记看,于刘献廷、傅青主、王渔洋、
宋牧仲、冯钝吟、尤西堂、王山史、刘在园、周栋园等外,又遇见这随笔,
已经是雍正年刊本了。序中说他是王、宋的门生,又用《香祖笔记》《筠廊
偶笔》来比他的书,我翻看一过,觉得这还比得不大错,与宋牧仲尤相近。
虽然这种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