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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与抄者均见惯不为怪也。
关于蒋子潇的著作和事迹,我从玄同借到《碑传集补》第五十卷,内有
夏寅官的《蒋湘南传》,又从幼渔借到《七经楼文抄》六卷,其《春晖阁诗》
六卷无从去借,只在书店里找来一册抄本,面题“盛昱校抄本陈蒋二家诗”,
内收元和陈梁叔固始蒋子潇诗各一卷,各有王鹄所撰小传一篇,而蒋诗特别
少,只有八页四十三首,纸尾有裁截痕,可知并非完本。夏寅官所作传大抵
只是集录《文抄》中王济宏、刘元培、刘彤恩诸人序中语,只篇首云“先世
本回部”为各序所无耳。王鹄小传则云,“故回籍也,而好食肉饮酒”,盖
蒋君脱籍已久远,如《释藏总论》中云,“回教即婆罗门正派也”,便可见
他对于这方面已是颇疏隔的了。夏传根据王序,云蒋于道光乙未中式举人,
后乃云道光戊子仪征张椒云典河南乡试时所取中,自相矛盾。未又云:
“林文忠尝笑椒云曰,吾不意汝竟得一大名士门生。”此盖亦根据王序,
原文云:
“往椒云方伯又为述林文忠公之言曰,吾不意汝竟有如此廓门生。”所
谓廓即阔也,夏传一改易便有点金成石之概。叙述子潇的学术思想以王刘二
序为胜,此外又见钟骏声著《养自然斋诗话》卷七有云:
“古经生多不工为诗,兼之者本朝唯毛西河、朱竹垞、洪北江三人而已,
孙渊如通奉以治经废诗,故其诗传者绝少。固始蒋子潇湘南邃于经学,在《七
经楼文抄》于象纬舆地水利韬略之说靡不精究,乃其《春晖阁诗》皆卓然可
传。先生自言初学三李,后师杜韩,久乃弃各家而为一己之诗。又言古诗人
唯昌黎通训诂,故押韵愈险愈稳,训诂者治经之本,亦治诗之本也。其言可
谓切中。”我于经学以及象纬等等一无所知,古文辞也只一知半解,故对于
《文抄》各篇少能通其奥义,若文章虽不傍人藩篱似亦未甚精妙,诗所见不
多,却也无妨如此说。抄本中有《废翁诗》四首,因系自咏,故颇有意思,
有小序云:
昔欧阳公作《醉翁亭记》,年方四十,其文中有苍颜白发语,岂文
章政事耗其精血,既见老态,递不妨称翁耶。余年五十时自号废翁,盖
以学废半途,聪明日减,不复可为世用,宜为天之所废也,而人或谓称
翁太早。今又四年,须发渐作斑白,左臂亦有风痹之势,则废翁二字不
必深讳,聊吟小诗以告同人。
其二四两首云:
日暮挥戈讵再东,读书有志奈途穷。饥驱上座诸侯客,妄想名山太
史公。作贼总非伤事主,欺人毕竟不英雄。茫茫四顾吾衰甚,文苑何尝
要废翁。
万水千山作转蓬,避人心事效墙东。那堪辟历惊王导,幸未刊章捕
孔融。
千古奇文尊客难,一场怪事笑书空。枯鱼穷鸟谁怜乞,遮莫欧刀杀
废翁。
据我看来,蒋君的最可佩服的地方还是在他思想的清楚通达,刘元培所谓大
而入细,奇不乖纯,是也。如中国人喜言一切学术古已有之,《文抄》卷四
中则有《西法非中土所传论》,又《游艺录》末卷《释藏总论》中云:
余尝问龚定庵曰,宋人谓佛经皆华人之谲诞者假庄老之书为之。然
欤?定庵曰,此儒者夜郎自大之说也。余又尝问俞理初曰,儒者言佛经
以初至中华之《四十二章》为真,其馀皆华人所为,信欤?理初曰,华
人有泛海者,携《三国演义》一部,海外人见而惊之,以为此中国之书
也,其聪明智慧者嗤笑之,谓中华之书仅如此乎?及有以《五经》《论
语》至者,则傲然不信曰,中华之书只《三国演义》耳,安得有此!世
之论佛经者亦犹是也。余因二君之说以流览释藏全书,窃以佛经入中华
二千馀年,而西来本旨仍在明若昧之间,则半晦于翻译,则半晦于禅学
也。
此与《道藏总论》一篇所说皆甚有意趣,此等文字非普通文人所能作,正如
百六十斤的青龙偃月刀要有实力才提得起,使用不着花拳样棒也。蒋君的眼
光胆力与好谈象纬术数宗教等的倾向都与龚定庵俞理初有相似处,岂一时运
会使然耶?至宋平子夏穗卿诸先生殁后此风遂凌替,此刻现在则恍是反动时
期,满天下唯有理学与时文耳。查定庵《已亥杂诗》有一首云:
“问我清游何日最,木樨风外等秋潮,忽有故人心上过,乃是虹生与子
潇。”注曰,“吴虹生及固始蒋子潇孝廉也。”惜近日少忙,不及去翻阅《癸
巳存稿》《类稿》,或恐其中亦有说及,只好且等他日再查了。
[附记]《文抄》卷四有《与田叔子论古文书》,第一书绝佳,列举伪
古文字八弊,曰奴蛮丐吏魔醉梦喘,可与桐城派八字诀对立,读之令人绝倒,
只可惜这里不能再抄,怕人家要以我为文抄公也。
[附记二]近日又借得《春晖阁诗抄选》二册,亦同治八年重刊本,凡
六卷,诗三百首。有阳湖洪符孙元和潘筠基二序,《养自然斋诗话》所云盖
即直录潘序中语,王鹄撰小传则本明引洪序也。我于新旧诗是外行,不能有
所批评,但有些诗我也觉得喜欢。卷一有《秋怀七首》,其第六云:研朱点
毛诗,郑孔精神朗。伟哉应声虫,足以令神往。俗儒矜一灯,安知日轮
广。辞章如沟潦,岂能活菱蒋。枉费神仙爪,不搔圣贤痒。我心有明镜,
每辨英雄诳。诸语颇可喜。《废翁诗》四章则选中无有,盖抄而又选,
所删去的想必不少,我得从盛昱本中见之,亦正自有缘分也。
(十一月八日于北平苦雨斋)
□1935 年12 月刊《宇宙风》6 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三部乡土诗
近二十年来稍稍搜集同乡人的著作。“这其实也并不能说是搜集,不过
偶然遇见的时候把他买来,却也不是每见必买,价目太贵时大抵作罢。”在
《苦竹杂记》里这样地说明过,现在可以借来应用。所谓同乡也只是山阴会
稽两县,清末合并称作绍兴县,但是我不很喜欢这个名称,除官文书如履历
等外总不常用。本来以年号作县名,如嘉定等,也是常事,我讨厌的是那浮
夸的吉语,有如钱庄的招牌,而且泥马渡康王的纪念也用不着留到今日,不
过这是闲话暂且不提。“看同乡人的文集,有什么意思呢?以诗文论。这恐
怕不会有多大意思。”这话前回也已说过。“事与景之诗或者有做得工的,
我于此却也并没有什么嗜好,大约还是这诗中的事与景,能够引起我翻阅这
些诗文集的兴趣。因为乡曲之见,所以搜集同乡人的著作,在这著作里特别
对于所记的事与景感到兴趣,这也正由于乡曲之见。纪事写景之工者亦多矣,
今独于乡土著作之事与景能随喜赏识者,盖因其事多所素知,其景多曾亲历,
故感觉甚亲切也。”
诗文集有专讲一地方的,那就很值得翻阅。这有些是本乡人所撰,有些
是出于外乡人之手,我都同样地想要搜集。孔延之的《会稽掇英集》,王十
朋的《会稽三赋》各注本,陈祖昭的《鉴湖棹歌》等是第二类,第一类有陶
元藻的《广会稽风俗赋》,翁元圻注本,李寿朋的《越中名胜赋》,周晋■
的《越中百咏》,周调梅的《越咏》,张桂臣的《越中名胜百咏》等。但是
还有几种,范围较小,我觉得更有意思。其一是《娱园诗存》四卷,光绪丙
戌刊本。娱园是秦树铦的别业,在会稽小皋步,陶方琦李慈铭等人所结的“皋
社”就在那里,古来也出过些名人,据我所知道,明末参严嵩的沈炼与清初
撰那《度针篇》的闻人均便都是小皋步人。(至少沈青霞的后人住在那村里。)
《诗存》卷一即是《皋社联吟集》,卷二三是关于娱园的题咏,卷四曰《感
怀集》,皆主人“怆念存殁”之作。我的大舅父是秦君的女婿,曾经寄寓在
那里,所以在庚子前后我到过娱园有好几次,读集中潭水山房微云楼诸咏,
每记起三十多年前梦影,恍忽如在目前。区区一园之兴废,于后之读者似无
关痛痒,但如陶方琦序中所云:
越风绵亘,盛乎诗巢。诗巢倾翳,百年阒如。
音彟多舛,吟律鲜守。皋中诗社,崛起于后。
东州蟠郁,偏师钟衍。诗社十人,争长娱园。
《诗存》四卷正是皋社文献之仅存者,颇足供参考,娱园主人的诗也只见此
集中,少时虽然及见秦少渔先生,惜未能问其先世遗稿,盖其时但解游嬉或
索画墨梅而已。
其二是《鞍村杂咏》一卷。道光丁酉刊本。题曰安山第七桥半亭老人,
即山阴沈宸桂,著有《寿樟书屋诗钞》一卷,卷首为《马鞍村十咏》,序中
述村名缘起云:
“余家在马鞍村。村口有山,其形如马。秦始皇时,望气者云,南海有
五色气,遂发卒千人,凿断山之冈阜,形如马鞍。附山居民遂以名村,至今
山顶凿痕具在。”次为《马鞍村春日竹枝词》八首,《村居四时杂咏》廿二
首,《村名词》《庵名词》各十二首,此外杂题十三首。沈君诗本平常,又
喜沿袭十景之名,或嵌字句,益难出色,唯专就一村纪事写景,亦别有意义,
其村居诗更较佳,如其十八云:
老妻扶杖念弥陀,稚子划船唱棹歌。
村店满缸新酒贱,俞公塘上醉人多。
写海边村景颇有风致。其廿二末联云,“村居歌咏知多少,惟爱南湖陆放翁。”
又杂题亦多拟剑南体者,可知作者的流派,正亦可谓之“乡曲之见”,殊令
不佞读之不禁微笑也。
其三是《墟中十八图咏》一卷,影抄本。有毛奇龄宋衡邵廷采戴名世序,
章士俞公谷陶及申跋,章标所画墟中图十八幅,章世法叙记十八则,章大来、
麟化、士、成梿、成栻、应枢、锜钟、世法、标等十人五言绝句各十八首,
共一百八十首。所谓墟者即会稽道墟村,章氏聚族而居之地,择墟中十八境,
会章氏十人,倡为诗章,乃成是集。查文中年代为康熙四十二年壬午(一七
○二),据章士题后当时盖曾刻板,钞本则似出于乾隆时,笔迹不工,又不
懂画法,所摹图尤凌乱,但即看此本而尚觉图之可喜,然则原画之佳盖可知
矣。戴南山序署壬午闰六月,其称述墟中图云:
余披其图,泉石之美秀,峰岭之俊拔,园林之幽胜,亭馆之参差,
云树之缥缈,鱼鸟之飞跃,以及桑麻果蔬,牛羊鸡犬,藩篱村落,场圃
帆樯,莫不历历在目,而恍若身游其中,则余又何必以未至为恨乎。
这虽似应酬的套语,其实却是真话,因为他画的确有特色,不是普通的山水
画那样到处皆是而又没有一处是的。我最喜欢那第十二的杜浦一幅。我从小
就听从杜浦来的一个章姓工人讲海边的事,沙地与“舍”(草屋),棉花与
西瓜,角鸡与獾猪等等,至今不能忘记。看那图时自然更有兴味,沿海小村,
有几所人家,却不荒凉,沙碛上两人抬了一乘兜轿,有地方称“过山龙”,
颇有颊上添毫之妙。又第十八宜嘉尖,画一田庄,柴门临水,门口泊酒船,
有两个工人抬着一大坛往里边走。第四南阳坂,有山有河,有桥有船,有田
有人,有牛有树,此真是东南农村的一角也,其真实处几乎要有点像地图了,
而仍有图画之美,在寻常山水册中岂容易找得出乎。诗的数目十倍于图,但
是我没有多少话可说。这里且举出章应枢的一首《杜浦》来:
沙堆何累累,来沙不见水。
负担上塘来,识是隔江子。
据章士题后云:
“岁辛已余与宗人联吟墟中,合两山之间择而赋之,得境十八,凡十人,
得诗一百八十,宁涩毋滑,宁生毋熟,宁野朴不近人情,毋为儿女子嗫嚅态。”
可以约略知道他们的态度。但是王维裴迪往矣,后之人欲用五言咏风土之美,
辋川在前,虽美弗彰也。大抵此类书籍的价值重在文献的方面,若以文艺论
未免见绌,唯墟中图则自有佳处,我只可惜未能得到原刊本耳。(廿四年十
二月十五日,在北平)
□1936 年1 月1 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燕京岁时记
《燕京岁时记》一卷,富察敦崇著,据跋盖完成于光绪庚子,至丙午(一
九○六)始刊行,板似尚存,市上常有新印本可得。初在友人常君处所见系
宣纸本,或是初印,我得到的已是新书了,但仍系普通粉连,未用现今为举
世所珍重的机制连史纸,大可喜也。润芳序中略述敦君身世,关于著作则云:
他日过从,见案头有《燕京岁时记》一卷,捧读一过,具见匠心,
虽非巨制鸿文,亦足资将来之考证,是即《景物略》《岁华记》之命意
也。虽然,如礼臣者其学问岂仅如此,尚望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