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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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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君别有一特色,为前人所无,即对于乱世苛政之慨叹。如《王风》“有
兔■■”章下云:“极沉痛刻酷之作”。又云:“安得中山千日酒,酩然醉
到太平时。”《魏风》“十亩之间兮”章下《臆评》云:“读此觉后人招隐
词为烦”。陈君则补评云:“桑园可乐,风政尚佳。后世戈矛加于鸥鸟,征
徭及于鸡犬,并野亦不可居矣。至曰闲闲,曰泄泄,往来固自得也,亦实有
黜陟不知理乱不闻意。”又《硕鼠》章下云:“呼鼠而汝之,实呼汝而鼠之
也,怨毒之深,有如此者。”又云:“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向生处乐,
即适彼乐土意。谁之永号,姚承庵谓即哀哀寡妇诛求尽,痛哭郊原何处村也。”
《桧风》“隰有苌楚”章下云:“宋琬诗云,寄与武陵仙吏道,莫将征税及
桃花,又是一意。及诵桑柘废时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徭之句,更不禁凄然
叹息也。”

不佞小时候读《诗经》,苦不能多背诵了解,但读到这几篇如《王风》
“彼黍离离”、“中谷有■”、“有兔■■”,《唐风》“山有枢”,《桧
风》”隰有苌楚”,辄不禁愀然不乐。同时亦读唐诗,却少此种感觉,唯“垂
死病中惊坐起”及“毋使蛟龙得”各章尚稍记得,但也只是友朋离别之情深
耳,并不令人起身世之感如《国风》诸篇也。兴观群怨未知何属,而起人感
触则是事实,此殆可以说是学诗之效乎。今得陈君一引伸,乃愈佳妙,但不
知今人读之以为何如。诗人生于东周,陈君以至不佞读诗时皆在清末,固宜
有此叹息。现在的青年如或读《国风》诸篇及陈君所评不佞所谈皆觉得隔膜,
则此乃是中国的大幸事,不佞此文虽无人要读亦所不怨也。即使如此,戴陈
二君的书却仍有其价值,要读《诗经》的人还当一看,盖其谈《诗》只以文
学论,与经义了不相关,实为绝大特色,打破千馀年来的窠臼。中国古来的
经书都是可以一读的,就只怕的钻进经义里去,变成古人的应声虫,《臆评》
之类乃正是对症的药。如读《诗经》从这里下手,另外加上名物训诂,便能
走上正路,不但于个人有益,乌烟瘴气的思想的徒党渐益减少,其于中国亦
岂不大有利乎。(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五日)

□1936 年11 月22 日刊《中央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读书随笔

在《又满楼丛书》中有沈赤然著《寒夜丛谈》三卷,颇有妙语。如卷二
《谈礼》中云:
行吊之日不饮酒食肉,后世恐无此人。盖其吊时本无哀心,即有衷
心,吊毕忘之矣。当求之眼不识杯铛而又能长斋绣佛者。

妇人及五十无车者皆不越疆吊人,今时皆然。非守礼也,盖无车者
则懒于行路,妇人则惜舟车费耳。
我觉得这个人很有点意思,便想搜求他别的著作来看,总算得到了几种,

有《寄傲轩读书随笔》十二卷,《续笔》《三笔》各六卷,《五砚斋文钞》
十卷,据《丛书举要》四五说还有《诗钞》二十卷,不能得到虽是可惜,但
是我是不大懂得诗的,所以也就罢了。《文钞》卷四《名字释误》云:

“予初名玉辉,字韫山,后应童子试,更名赤熊,而字则如故。甲申岁
试入德清县学黉,案发乃误熊为然。”卷二《更生道人自序》中云:

“予平生有砚癖,有书画癖,皆以贫故其癖得不甚。性好游,闻佳山水
辄神往,苦无济胜具,遇嵚崟历落则止,遇林木丛密则止,故败意时常多。
又好酒,苦不能卯午饮,不能长夜饮,有公事不饮,无佳酝不饮,对俗人不
饮,故不醉日常多。”又云:

“所为诗古文及行草书皆无师,师古人,虽十不得一,视窃今人面貌者
谬自谓过之。”卷五《答吴谷人论文书》云:

“仆亦有所不为者三焉。一曰,故为艰涩以托于古奥。二曰,摭拾浮艳
以破坏法度。三曰,刻意规模以失吾本真。故仆之为文,词达而已矣,不鄙
俚,不失体裁,即已矣。”这几节关于自己的表白都很有意义。《论文书》
末尾又有云:

“近时为古文词者,惟同年友山阴章君学诚,择精语详,神明于法,海
内作者罕有其比。”很足以证明他自己的立场。卷三有《与章实斋书》云:

比示《文史通义》一书,内论六经皆史云云,初谓词胜于理,反复
读之,乃叹汉唐以来未有窥此秘者,足使大师结舌,经生失步矣。志乘
诸论议亦足补刘子元《史通》所不逮,然见少多怪,恐急索解人不得耳。
又云,讲韩欧之法者不可以升马班之堂,深马班之学者岂复顾韩欧之笔,
初亦不能无疑,及读至文士撰文惟恐不自己出,史家之文惟恐出之于己
数语,又闻所未闻,何论之奇而确也。夫人情贵远而贱近,此书一出,
讥弹者必多,然天下大矣,安知无如桓谭其人者在乎。仆近著《读书随
笔》十卷,中论经子百馀条,颇有创解,然自信未坚,他日得就政足下,
或不叱其病狂,此外虽有笑我骂我者,亦听之而已。

查刘氏刻《章氏遗书》,未见有答书,唯《文史通义》外篇二王榖塍编目中
有《评沈梅村古文》,有目无文,后始刻入《章氏遗书补遗》中,其起首数
语云:

“同年友梅村沈君(名赤然,钱塘人)杂钞前后所著古文词为一卷,示
余辱问可否。君志洁才清,识趣古雅,所撰皆直舒膺臆,无枝辞饰句,读其
书可想见其为人。”《读书随笔》共三集二十二卷,皆读经史的札记,多有
好意思,我觉得这乃是他的杰作,比文章更有价值,惜章实斋不及评,想或
未及见也。《随笔》卷六有二则云:

梁蔡樽为郡,不饮郡井。非不饮也,盖斋前既自种白苋紫葵以为常


饵,不能不凿井浇灌,衙斋既有井矣,故不须更汲于外。若在官以饮水
为嫌,是固蚓之所不能也,而况于人乎。
到溉冠履十年一易,朝服或至穿补。尝疑一冠十年事或有之,履不
应耐久若是,至朝服穿补尤非致美黻冕之道。凡若此者,未可信也。
所说皆有理,而又富于情趣,故不易企及。卷七云:

后唐赵在礼在宋州时,人苦之,及罢去,宋人喜,私相谓曰,眼中
丁今拔矣。寻复受诏居原职,乃籍其部内口率钱一千,日拔丁钱。此与
郑文宝《江表志》载张崇之征渠伊钱捋须钱极肖,正如乞儿强丐,任尔
唾骂,不得残羹冷饭终不去也,可奈何。

又云:
宋既南渡,江淮以北悉非所有,然数十年后,户亦有一千一百七十
万五千六百有奇,视宣和前仅减七百万,固由从龙而南者实蕃有徒,然
休养生息亦不可谓非和议之力。

此则本平凡无奇,唯查三集对于南宋时大家所喜谈的和战问题并不提及,只

此处间接说着,其见解似亦有独异处。卷八云:
欧阳公自言,平生作文构思多在马上枕上厕上。钱思公亦言平生唯
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厕上则读小词。然厕上构思,古今
文人通病,若展卷其间,无乃太亵乎。因忆左太冲作《三都赋》,溷处
亦置纸笔,不知有底忙,却抛不下此片刻工夫耳。

卷九云:
士生秦汉后,佛固不必佞,亦正不必辟,盖立身自有本末,非仅撒
粪佛头即可上侪颜孟也。昔司马温公不好佛,谓其微言不出儒书,而家
法则曰十月斋僧诵经,可见温公亦未尝尽排斥也,况远不及温公者乎。

又云:
洪景卢谓退之潮州上表与子瞻量移汝州上表同一归命君父,而退之
颇有摧挫献佞语,子瞻则略无佞词云云。此论固当,然退之岂好为谄谀
者,唯生死看得太重,不觉措词过于乞怜,如游华山不得下,便痛哭作
书与家人诀,亦只是怕死耳。子瞻深于禅理,故能随在洒然,然狱中二
诗何尝不哀迫怕死耶。

前两篇都是很好的小文章,末篇说穿韩退之的毛病,大是痛快,这样一个可

笑人而举世奉为圣贤,何耶?《续笔》卷三云:
臧洪杀爱妾食将士,将士咸流涕。夫婉娈之肉区区几何,乃忍解割
于刀椹之上,烹燔于鼎镬之中,以求坚众心而作士气,岂仁人君子之用
心乎。吾读史至此等事,未尝不笑其愚而憎其很也。

卷四云:
昭成帝尝击贼,为流矢所中,后得射者,释不问,曰各为其主也。
石勒擢参军樊坦为章武内史,入辞,衣服弊甚,勒问之,坦率然对曰:
顷遭羯贼无道,货财荡尽。勒笑曰,羯贼乃尔耶?今当偿卿。坦悟,大
惧叩头谢。勒曰,孤律自防狡吏,不关卿辈老书生也。竟厚赐之去。此
等大度尤人所难。天生豪杰岂限华夷,彼蒂芥睚眦以语言罪人者,视此
不适成虮肝蝇腹耶?

沈君生于乾隆十年乙丑(一七四五),序《续笔》时为嘉庆十年乙丑,盖年

已周甲矣,语言文字之狱见闻必多亲切,今为此言,读了更令人感叹,想见

著者意识下很有不平的块磊在也。《三笔》卷一有读经的一则云:


《论语》“子路曰不仕无义”一节,皆以为子路为丈人家人言之,

然朱注言尝见福州国初时写本,子路下有反字,曰字上有子字,盖子路

既反而夫子言之也。余谓丈人既行,其家止有村妻稚子,更有何人能理

会得此段说话,其为今本脱去二字无疑。
这里说子路在丈人家里大发牢骚为未必有,固然不错,照朱注这样一改,就
讲得过去了,可是这回未免有点使得孔子为难,因为孔子对于子路大发牢骚
也可笑,而且情形也不像,孔子平时对于这些隐逸不大这样的发脾气,如长
沮桀溺楚狂接舆可以为证。我引《三笔》的这一则,只为他说得有意思,若
论解释则未能恰好,本来“丈人”一章的文章很不好讲也。

沈梅村的著作近来颇不易得,盖嘉道间刊本经太平天国之乱多毁于兵
火,大抵如此,觉得也就可以珍重,而其文章思想亦均有特色,因抄录数则
为之绍介。读史的札记大都易犯一种毛病,即是陈旧褊狭,沈君却正相反,
甚为难得,读去常有新的气味,不像是百年前人所说的话,有时实在比今人
还要明白有理解也。(二十五年十一月)

□1936 年12 月刊《宇宙风》31 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林阜间集

《越缦堂日记补》第三册咸丰六年二月初三日条下云:

阅吾乡潘少白谘《林阜间诗文集》。少白足迹半天下,借终南为捷
径,旅京华作市隐,笠屩所至,公卿嗜名者争下之,而邑人与素游者皆
言其诡诈卑鄙,盖亦公道可征也。然其文实修洁可喜,虽洼泓易尽,而
一草一石间风回水萦,自有佳致,写景尤工,唯满口道学为可厌耳。或
更夸其高淡,则正其才力薄弱,借此欺人者也。然在本朝自当作一名家,
越中与胡稚威差可肩随,铁崖、天池则跨而上之矣。

后有批语,盖周素人笔,云:“论潘少白此语绝当,其《常语》却不可及。”

寒斋所有潘少白诗文集凡两种。一曰《林阜间集》,道光十六年(一八
三六)刻,文六集,诗五卷,《常语》二卷。一曰《潘少白先生集》,道光
甲辰(一八四四)刻,文八卷,无诗,《常语》二卷。后者据陈莲史云是其
自订定本,但增减不甚多,《常语》则完全一样也。《常语》盖实是潘少白
语录,李越缦所谓满口道学为可厌耳即指此书,而周素人又称之为不可及,
对照得妙。但据我的意思则觉得李君的话说得不错,贬固对褒也对。我不懂
诗,若其文我亦颇喜欢,修洁,工于写景,如《自彭水梯山之大酉暮宿珠窦
箐与人书》,《与故友陈其山书》,《南野翁寓庐记》,《夜渡太湖至湖州
小记》,《水月庵记》等,都颇可喜。不过周君也不算全说错了,因为《常
语》大半固是道学语,却亦不无可取处,为平常道学家所不能言或不能知者。
如卷上云:

“草木盛时,风日雨露皆接为体,及其枯槁,皆能病之,此草木气机内
仁不仁之别也。”又云:

“太极之理,毫发内皆充满无间。”这头一条我们稍读过一点植物学的
便知道不对,第二条则简直不知说的是什么,不禁掩口胡卢。但他也有说得
好的,如云:

孟子以能言距杨墨即引为圣人之徒,后人都看错能言二字。时杨墨
深染人心,其真差谬处皆言不出,莫知所距,至孟子始具眼訾之,人尚
不信,斯时有能与孟子同一识见,必于正道理会过来,见之亲故距之力
也。后人袭前人已尽之言,于道理上亦未会得,人人以能言为事,亦何
取哉。

所说当时情形像煞有介事的,也未必可靠,因为我们看战国时的记载并不如
孟子所说那样,有不归杨则归墨的形势。但是结论却很有意思,正如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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