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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凡二十五卷。《东莱博议》在宋时为经生家揣摩之本,流行甚广,我们
小时候也还读过,作为做论的课本,今日重见,如与旧友相晤,亦是一种喜
悦,何况足本更觉得有意思,但是所谓有意义则别有在也。
《东莱左氏博议》虽然“四库书目”列在“经部春秋类二”,其实与经
学不相干,正如东莱自序所说,乃是诸生课试之作也。瞿世瑛道光戊戌年跋
文云:
古之世无所谓时文者。自隋始以文辞试士,唐以诗赋,宋以论策,
时文之号于是起。而古者立言必务道其所心得,即言有醇有驳,无不本
于其中心之诚然,而不肯苟以衒世,文之意亦于是尽亡矣。盖所谓时文
者,至宋南渡后创制之经义,其法视诗赋论策为胜,故承用最久,而要
其所以名经义者,非诚欲说经,亦姑妄为说焉以取所求耳。故其为文不
必果得于经所以云之意,而又不肯自认以为不知,必率其私臆、凿空附
会,粉饰非者以为是,周内是者以为非,有司者亦不论其所知之在于此,
而始命以在《宇宙风》题作《谈〈东莱博议〉》。彼之所不知,于是微
言奥旨不能宿通素悉于经之内,而枝辞赘喻则可暂假猝辨于经之外,徒
恃所操之机熟,所积之理多,随所命而强赴之,亦莫不斐然可观,以取
盈篇幅,以侥幸得当于有司之目。噫,不求得于心则立言之意亡,不求
通于经则说经之名戾,时文之蔽类然己。《东莱左氏博议》虽作于其平
居暇日,苟以徇诸生之请,然既以资课试为心,故亦不免乎此蔽,其所
是非大抵出于方执笔时偶然之见,非必确有所低昂轩轻于其间,及其含
意联词,不得不比合义类,引众理以壮其文,而学者遂见以谓定论而不
可夺,不知苟欲反其所非以为是,易其所是以为非,亦必有众理从而附
会之,而浅见者亦将骇诧之以为定论矣。
关于经义的变迁,吾乡茹敦和著《周易小义》序中说的很简明,今抄引于下:
经义者本古科举之文,其来旧矣。至宋王安石作《三经新义》,用
以取士,命其子雩及吕惠卿等著为式颁之,此一变也。元延祐中定科举
式,以《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为书,以《易》《诗》《书》
《礼记》《春秋》经文为五经,别之为书义经义,又于破题承题之外增
官题原题大讲大结等名,此再变也。明成化中又尽易散体为排偶,束之
为八比,此三变也。至嘉隆以后于所谓八比之中稍恢大焉,渐至排中有
排,偶中有偶,乃于古今文体中自成一体,然义之名卒不改。
我们从这里可以知道两件事实。其一是八股文原是说经的经义,只是形式上
化散为排,配作四对而已。其二是《东莱博议》原是春秋类的经义,不过因
为《春秋》是记载史事的书,所以博议成为一种应试体的史论。这两件事看
似平常,其实却很重大,即是上边所说的有意义。
我们平常骂八股文,大有天下之恶皆归焉之概,实在这是有点儿冤枉的,
至少也总是稍欠公平吧。八股文诚然是不行,如徐大椿的《时文叹》所说: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
① 《宇宙风》题作《谈〈东莱博议〉》。
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
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啼,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
白白昏迷一世。
又如我的《论八股文》中讲到中国的奴隶性的地方有云:“几千年来的专制
养成很顽钝的服从与模仿根性,结果是弄得自己没有思想,没有话说,非等
候上头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动,这是一般的现象,而八股文就是这个现象的代
表。”不过我们要知道八股乃是应试的经义而用排偶的,因为应试所以遵守
功令说应有尽有的话,是经义所以优孟衣冠似的代圣人立言,又因为用排偶,
所以填谱按拍那样的做,却也正以此不大容易做得好,至今体魄一死,唯馀
精魂,虽然还在出现作祟,而躯壳败坏之后己返生无术矣。《博议》一类论
事的文章在经义渐渐排偶化的时候分了出来,自成一种东西,与经义以外的
史论相混,他的寿命比八股更长,其毒害亦更甚,有许多我们骂八股文的话
实在都应该算在他的账上才对。平常考试总是重在所谓书义,狭义的经义既
比较不重要,而且试文排偶化了,规矩益加繁琐,就是做《春秋》题也只有
一定的说法,不能随意议论,便索性在这边停止活动,再向别方向去发展,
于是归入史论一路去,因为不负责任的发议论是文人所喜欢的事,而宋人似
乎也特别有这嗜好。冯班《钝吟杂录》卷一《家戒》上云:
士人读书学古,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论。成败得失,古人自有
成论,假令有所不合,闭之可也。古人远矣,目前之事犹有不审,况在
百世之下而欲悬言其是非乎。宋人乡不审细止,如苏子由论蜀先主云,
据蜀非地也,用孔明非将也。考昭烈生平未尝用孔明为将,不据蜀便无
地可措足,此论直是不读《三国志)。宋人议论多如此,不可学他。
又卷八《遗言)有云:“宋人说话只要说得爽快,都不料前后。”徐时栋《烟
屿楼读书志)卷十六(宋文鉴)之十云:“宋儒论古人多好为迂刻之言,如
苏辙之论光武昭烈,曾巩之论汉文,秦观之论石庆,张来之论哪吉,多非平
情。孔子曰,尔责于人终无已时。大抵皆坐此病。”又蒋超伯(南渭椿语)
卷四云:“痰字从无人诗文者,朱直《史论初集)低胡致堂云:双目如菩,
满腹皆痰。鄙俚极矣,不可为训。”蒋氏原意在于论痰字,又未有的议论或
者也未必高明,反正这种东西是没法作得好的,但总之批评胡致堂的话是很
对,而且也可以移作许多史论的评语。史论本来容易为迂刻之言,再加上应
试经义的参和,更弄得要不得了,我说比八股文还有害的就是这个物事。盖
最初不过是双目如替,满腹皆痰,实为天分所限,随口乱说,还是情有可原,
应试体的史论乃是舞文弄墨,颠倒黑白,毫无诚意,只图入试官之目,或中
看官之意,博得名利而已。此种技俩在翟君的跋文中说得非常透彻,无以复
加,我们可以不必再来辞费,现在只想结束一句道:八股文死矣,与八股文
同出于经义的史论则尚活着,此即清末的策论,民国以来的各种文字是也。
去年我写过一篇小文,说明洋八股即是策论,曾经有这几句话:“同是
功令文章,但做八股文使人庸腐,做策论则使人谬妄,其一重在模拟服从,
其一则重在胡说乱道也。专做八股文的结果只学会按谱填词,应拍起舞,里
边全没有思想,其做八股文而能胡说乱道者,仍靠兼做策论之力也。”这个
意思我觉得是对的,关于八股文的话与徐灵胎相合,关于策论则与冯钝吟等
人相合,古人所说正可与我互作注脚也。
小时候在家读坊刻《东莱博议》,忽忽三十馀年,及今重阅,已不记那
几篇读过与否,唯第一篇论郑庄公共叔段,《左传》本文原在卷首,又因金
圣叹批点过,特别记得清楚,《博议》文亦尚多记得。如起首一节云:
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钓?猎者负兽,兽何负于猎?庄公负叔段,叔
段何负于庄公?且为钩饵以诱鱼者钓也,为陷阱以诱兽者猎也,不责钓
者而责鱼之吞饵,不责猎者而责兽之投阱,天下宁有是耶?
又结末云:
本欲陷人而卒自陷,是钓者之自吞钩饵,猎者之自投陷阱也,非天
下之至拙者讵至此乎?故吾始以庄公为天下之至险,终以庄公为天下之
至拙。
读下去都很面善,因为这篇差不多是代表作,大家无有不读的,而且念起来
不但声调颇好,也有气势,意思深刻,文字流畅,的确是很漂亮的论,有志
写汉高祖或其他的论文的人哪能不奉为圭臬呢。但细看一下,也不必用什么
新的眼光,便觉得这确是小试利器,甜熟,浅薄,伶俐,苛刻,好坏都就在
这里,当作文章看却是没有希望的,因为这只是一个秀才胚子,他的本领只
有去做颂圣诗文或写状子而已。只可惜潜势力太大,至今还有多数的人逃不
出他的支配,不论写古文白话都是如此,只要稍为留心,便可随时随地看出
新策论来。在这时候如要参考资料以备印证,《东莱博议》自然是最好的,
其次才是《古文观止》。试帖诗与八股文不会复活的了,这很可以乐观,策
论或史论就实在没有办法,土八股之后有洋八股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八股出
来,我相信一定都是这东西的变种,盖其本根深矣。
我写这篇小文,并不是想对于世道人心有什么裨益,吾力之为微正如帝
力之大,如盂德斯鸠所说,实在我是一点没有办法。傅青主《书成弘文后》
云:“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底吃了他没影
子亏。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派,真恶心杀,真恶心杀。”我也只是说恶心而
已。
(二十六年六月七日,于北平苦住庵)
□1937 年7 月刊《宇宙风》44 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后淡》
贺贻孙论诗
谢枚如著《课馀偶录》卷一有一则云:
永新贺子翼贻孙先生著述颇富,予客江右尝借读其全书,抄存其《激
书》十数篇收之箧衍。其《水田居文集》凡五卷,议论笔力不亚魏叔子,
且时世相及,而名不甚显,集亦不甚行,殆为易堂诸子所掩耳,要为桑
海中一作手,非王于一陈士业辈所能比肩也。有云:遵时养晦,藏用于
正人无用之时,著书立说,多事于帖括无事之日。(答李谦庵书)。贫
能炼骨,骨坚则境不摇,彼无骨者必不能不逢迎纷纭,无怪其居心不静
也。无骨之人,富贵尤能乱志,贫贱更难自持(复周畴五书)。有意为
闲,其人必忙,有意为韵,其人必村,此不待较量而知也(书补松诗后)。
安贫嗜古之意溢于言下,可以觇其所养矣。
《四库全书总目》一八一“别集类存目八”著录文集五卷,评云:
所作皆跌宕自喜,其与艾千子书云,文章贵有妙悟,而能悟者必于
古人文集之外别有自得,虽针砭东乡之言,而贻孙所以自命者亦大略可
见,特一气挥写过于雄快,亦不免于太尽之患也。
又一二五“杂家类存目二”著录《激书》无卷数,评云:
所述皆愤世嫉俗之谈,多证以近事,或举古事,易其姓名,借以立
议,若《太平广记》“贵公子炼炭”之类,或因古语而推阐之,如“苏
轼书曹孟德”之类。其文称心而谈,有纵横曼衍之意,而句或伤于冗赘,
字或伤于纤丽,盖学《庄子》而不成者,其大旨则黄老家言也。
《四库提要》对于非正宗的思想文章向来是很嫉视的,这里所说还算有点好
意。平景孙著《国朝文薮》题辞卷一中也有一则是讲《水田居文集》的,并
说及《激书》,文云:
子翼少工时文,与茂先、巨源、石庄诸公齐名,举崇祯丙子副贡生,
入国朝隐居不出,顺治丁酉巡按笪江上欲以布衣荐,遂改僧服。据叶擎
霄《激书》序,似卒于康熙丙子,年九十一矣。文笔奔放,近苏文忠,
集中史论最多,其文意制峭诡,有似柳州、可之、复愚者。《激书》二
卷,包慎伯最爱之,谓近《韩非》《吕览》,而世少知者。盖嘉庆中骈
体盛而散文衰,桐城派尤易袭取,慎伯与完庵、厚堂默深、子潇诸子出,
以丙部起文集之衰,故有取于是。其风实自阳湖浑李二氏昉,于是古文
复盛,至于今不衰。
看了这些批评我就想找《水田居集》来一读,可是诗文集未能买到,只搜得
其他五种,即《激书》二卷,《易解》七卷,《诗解》六卷,《骚筏》一卷,
《诗筏》一卷,《易经》我所不懂,《诗经》颇有说得好的地方。《四库书
目》十六“诗类存目一”著录《诗解》,评有云:
每篇先列小序,次释名物,次发挥诗意,主孟子以意逆志之说,每
曲求言外之旨,故颇胜诸儒之拘腐,而其所从入乃在钟惺诗评,故亦往
往以后人诗法诂先圣之经,不免失之佻巧,所谓楚既失之齐亦未为得也。
盖迂儒解诗患其视与后世之诗太远,贻孙解诗又患其视与后世之诗太近
耳。
其实据我看来这正是贺君的好处,能够把《诗经》当作文艺看,开后世读诗
的正当门径。此风盖始于钟伯敬,历戴仲甫、万茂先、贺子翼,清朝有姚首
① 《宇宙风》题作《论诗》。
源、牛空山、郝兰皋以及陈舜百,此派虽被视为旁门外道,究竟还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