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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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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至便殿,玄宗问曰,太史奏昨夜北斗不见,何祥也?一行请大赦天下,
从之,其夕太史奏北斗一星见,凡七日而复。按一行精于天算,所撰《大
衍术》最精,然非迂怪之士也,当时不学之徒不知天算之术,妄为此言
耳。近时婺源江慎修通西术,撰《翼梅》等书,亦一行之俦也。有造作
《新齐谐》者称其以筒寄音于人,以口向筒言,远寄其处,受者以耳承
之,尚闻其声。又称其一日自沉于水,或救之起,日,吾以代吾子也,
是日其子果溺死。此傅会诬蔑,真令人发指。嘉庆庚申六月阮抚部在浙
拒洋盗于松门,有神风神火事(余别有记记之,在《雕菰集》),遂有
传李尚之借风者。尚之精天算,为一行之学者也,余时在浙署,与尚之
同处诚本堂,尚之实未从至松门。大抵街谈巷议,本属无稽,而不学者
道听涂说,因成怪妄耳。

《宋史》,庞安常治已绝妇人,用针针其腹,腹中子下而妇苏,子
下,子手背有针迹。旧《扬州府志》乃以此事属诸仪征医士殷榘,而牵
合更过其实,前年余修《府志》,乃芟去而明辨之。又有一事与此相类,
相传高邮老医袁体庵家有一仆病咳喘,袁为诊视,日不起矣,宜急归。
其仆丹徒人,归而求治于何澹庵,何令每日食梨,竟愈。明年复到袁所,
袁大惊异,云云。按此事见于《北梦琐言》,亦如庞安常事傅会于殷也。
(案:原本录有《北梦琐言》原文,今略。)所传袁何之事,正是从此
傅会。余每听人传说官吏断狱之事,或妖鬼,大抵皆从古事中转贩而出,
久之忘其所从来。偶举此一端,以告世之轻信传闻者。

张世南《游宦纪闻》记僧张锄柄事云,张一日游白面村,有少妇随
众往谒,张命至前,痛嘬其颈。妇号呼,观者哄堂大哂。妇语其夫,夫
怒奋臂勇往诟骂。僧笑曰,子毋怒,公案未了,宜令再来。骂者不听,
居无何,妇以他恚投缳以死。此即世所传僧济颠事,大约街谈巷议,转
相贩易,不可究诘。乾隆己酉庚戌间,郡城西方寺有游僧名兰谷者,出
外数十年归,共传其异,举国若狂,余亦往视之,但语言不伦,无他异,
未几即死。至今传其事者尚籍籍人口,大抵张冠李戴,要之济颠嘬颈之
事,贩自张锄柄,而张锄柄之嘬颈,不知又贩自何人,俗人耳食,多张
世南“往往传诸口笔”之书,遂成故事矣。宋牧仲《筠廓偶笔》,记扬
州水月庵杉木上,伊然白衣大士像,鹦鹉竹树善才皆具,费滋衡亲验此
木,但节间虫蠹影响略似人形,作文辨其讹。
这几则的性质都很相近,对于世俗妄语轻信的恶习痛下针泛,却又说的

很好,比普通做订讹正误工作的文章更有兴趣。我们只翻看周栎园的同书和

禹门福申的续同书,便可看见许多相同的事,有的可以说是偶合,有的出于

转贩,或甲有此事,而张冠李戴,转展属于乙丙,或本无其事,而道听涂说,

流传渐广,不学者乃信以为真。最近的例如十年前上海报上说叶某受处决,

作绝命诗云: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案此诗见于《玉剑尊闻》,云是孙

黄蕡作,又见于《五代史补》,云是江为作,而日本古诗集《怀风藻》中亦

载之,云是大津皇子作,《怀风藻》编成在中国唐天宝之初,盖距今将千二

百年矣。此种辨证很足以养成读书力,遇见一部书一篇文或一件事,渐能辨


别其虚实是非,决定取舍,都有好处,如古人所云,开卷有益,即是指此,
非谓一般的滥读妄信也。

焦里堂的这些笔记可以说是绣出鸳鸯以金针度人,虽然在著者本无成
心,但在后人读之对于他的老婆心不能不致感谢之意。焦君的学问渊博固然
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见识通达尤为难得,有了学问而又了解物理人情,这
才能有独自的正当的见解,回过去说,此又与上文所云义理相关,根本还是
思想的问题,假如这一关打不通,虽是有学问能文章,也总还济不得事也。

关于焦里堂的生平,有阮云台所作的传可以参考,他的儿子廷琥所作《先
府君事略》,共八十八则,纪录一生大小事迹,更有意思。其中一则云:

湖村二八月间赛神演剧,铙鼓喧阗,府君每携诸孙观之,或乘驾小

舟,或扶杖徐步,群坐柳阴豆棚之间。花部演唱,村人每就府君询问故

事,府君略为解说,莫不鼓掌解颐。府君有《花部农谈》一卷。
案焦君又著有《剧说》六卷,其为学并不废词曲,可见其气象博大,清末学
者如俞曲园谭复堂平景孙诸君亦均如此,盖是同一统系也。焦君所著《忆书》
卷六云:

余生平最善客人,每于人之欺诈不肯即发,而人遂视为可欺可诈。

每积而至于不可忍,遂猝以相报;或见余之猝以相报也,以余为性情卞

急。不知余之病不在卞急,而正坐姑息。故思曰溶,容作圣,必合作肃

作乂作哲作谋,否则徒容而转至于不能容矣。自知其病,乃至今未能改。
此一节又足以见其性情之一斑,极有价值。昔日读郝兰皋的《晒书堂诗抄》,
卷下有七律一首,题曰:“余家居有模糊之名,年将及壮,志业未成,自嘲
又复自励。”又《晒书堂笔录》卷六中有“模糊”一则,叙述为奴仆所侮,
多置不问,由是家人被以模糊之名,笑而颔之。焦郝二君在这一点上也有相
似之处,觉得颇有意思。

照我的说法,郝君的模糊可以说是道家的,他是模糊到底,心里自然是
很明白的。焦君乃是儒家的,他也模糊,但是有个限度,过了这限度就不能
再容忍。这个办法可以说是最合理,却也最难,容易失败,如《忆书》所记
说的很明白。前者有如佛教的羼提,已近于理想境,虽心向往之而不能至,
若后者虽不免多有尤悔,而究竟在人情中,吾辈凡人对之自觉更有同感耳。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

□1945 年作,1959 年刊“大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过去的工作》

读书疑

《读书疑》甲集四卷,刘家龙著,道光丙午年刊,至今刚是一百年,著
者履历未详,但知其为山东章丘人,此书汇录壬寅至乙巳四年前读书札记,
刊刻与纸墨均极劣,而其意见多有可取者。如卷四云:

通天地人谓之儒,通天地而不通人谓之术。或问通人而不通天地则
何如,余曰:此非儒所能,必尧舜孔子也。尧不自作历而以命羲和,孔
子不自耕而曰吾不如老农,然则儒之止于儒者,正以兼通天地也。

此言似奇而实正,兼通天地未必有害,但总之或以此故而于人事未能尽心力,
便是缺点。从来儒者所学大抵只是为臣之事,所谓内圣外王不过是一句口头
禅,及科举制度确立,经书与时文表里相附而行,于是学问与教育更是混乱
了。卷四云:

“孔子雅言,《诗》《书》执礼而已。《易)则三代以前之书,《春秋》
则三代末所用,故皆缓之也。场屋之序,考试之体,非为学之序也。”卷二
云:

“周礼以诗书礼乐教士,孔子以《诗》《礼》训子,而雅言亦只添一书。
程子曰:《大学》入德之门,亦未言童子当读也。朱子作《小学》,恐人先
读《大学》也。自有明以制义取士,三岁孩子即读《大学》,明新至善为启
蒙之说矣,遂皆安排作状元宰相矣。”又卷一云:

“灵台本游观之所,而于中置辟雍;泮林亦游观之地,而于中置泮宫。
孔子设教于杏坛,曾子亦曰无伤我薪木,书房之栽花木,其来远矣。今则科
场用五经,无暇及此,亦时为之也。”卷二讲到以经书教子弟,有一节云:

金圣叹曰:子弟到十馀岁,必不能禁其见淫书,不如使读《西厢》,
则好文而恶色矣。或曰:曲终奏雅,曲未半心已荡,奈何?不如勤课以
诗书。然吾见勤课者非成书呆即叛而去耳,要之教子一事难言哉,惟身
教为善耳。父所交皆正人,则在其所者皆薛居州也,谁与为不善。

未了说的有些迂阔,大意却是不错的,他说教子一事难言哉确是老实话,这
件事至今也还没有想出好办法,现代只有性教有这一种主张,其实根本原与
金圣叹相同,不过有文与实之分而已。前者凭借文人的词章,本意想教读者
好文而恶色,实在也不无反要引人入胜之虞;后者使用自然的事实,说的明
白,也可以看得平淡,比较的多有效力。刘君对于圣叹的话虽然不能完全赞
同,但他觉得子弟或不必给《西厢》读,而在成人这却是有用的。如卷四云:

“何谓圣人?费解之书爱之而不读,难行之书爱之而不读,是圣人也。
食粪土,食珠玉,其为愚人一也。邪淫之书却不可不读,蔬食菜羹之味不可
不知也。故圣人不删《郑风》。”又卷云:

余喜作山歌俗唱梆子腔姑娘柳鼓儿词,而不喜作古近体诗,尤不喜
作试帖。孔子言思无邪,又曰兴观群怨,皆指风言。山歌俗唱,风也。
古近体,雅也。试贴,颂也。今不读山歌俗唱梆子腔梆子戏者,想皆翻
孔子案,别撰尧舜二诗置于《关睢》前者也。若此之人,宜其胸罗万卷
之书,诸练历代之典,而于人情物理一毫不达也。

这个意思本是古已有之,袁中郎在所撰《叙小修诗》中云:“故吾谓今之诗
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
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
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此种意见看似稍偏激,其实很


有道理,但是世人仍然多做雅颂,绝少有写山歌者,乃是因为真声不容易写,
文情不能缺一,不如假古董好仿做也。卷三有一则云:

杨墨佛老皆非真邪教也,由学术之偏而极其甚者也。《吕刑》曰:
乃命重黎绝地天通。“地天通”不知何人所作,不知成书几卷,乃千古
邪教之祖也,其书虽不传,以其字义揣之,殆今之《阴骘文》《功过格)
也。尧舜于“地天通”则禁绝之,今之富民于《阴骘文》《功过格》则
刻之传之,可谓贤于尧舜矣。

案《尚书》注云:使民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今谓是邪教经典
似无典据,惟其排斥《阴骘文》《功过格》的意见我极为赞同,中国思想之
弄得乌烟瘴气,一半由于此类三教混合的教义,如俞理初所言,正可谓之愚
儒莠书也。刘君深恶富民之传刻邪教之书,不知儒生的关系更大,近代秀才
几乎无不兼道士者,惠定字尚不能免,即方苞亦说骂朱子者必绝后,迷信惨
刻,与巫道无异,若一般求富贵者,非奔走权门则惟有乞灵于神鬼,此类莠
书之制作宣扬传布皆是秀才们所为,富民不过附和,其责任并不重大。鄙人
不反对民间种种祷祀,希求得福而免祸,惟一切出于儒生造作之莠书曲说至
为憎恶,往见张香涛等二三人言论,力斥扶乩及谈《阴骘文》等为魔道,今
又得刘君,深喜不乏同调,但前后百年,如《笑赞》中所说,圣人数不过五,
则亦大是可笑耳。

书中多有不关重要问题,随笔纪录者,自具见解,颇有风趣,虽或未必
尽当,亦复清新可喜。如卷一云:

“古者以萧为烛,如今之火把,故须人执之也。六代时已有木奴,代人
执烛。杜诗,何时秉银烛,银已是蜡台矣,何用人执之耶?而韩忠献在军中
阅文书,执烛之卒■其须,则何故耶?谈墓者空中楼阁,修史者依样壶卢,
类如此。”又卷三云:

“古人祭祀纳金示情,唐明皇东封金不足用,张说请以楮代之,此纸钱
之始也。吴谷人《墦间乞食》诗云,归路纸钱风,可谓趣矣。若据为纸钱之
考证则呆矣。”又云:

“《聊斋》者不得第之人故作唱本以娱人耳,后人尊之太过,反失其实
矣。即如其首篇《考城隍》云:堂上官十人,惟识关壮缪。夫红脸长须者戏
台之壮缪耳,其本来面目亦如此乎?乡人入朝房,谓千官皆忠臣,问何以知
之,曰奸臣皆满脸抹粉也。《聊斋》之言与此何异?又如有心为善,善亦不
赏,岂复成说话乎?”此处批评蒲君,似乎太认真,但亦言之成理。古语云,
先知不见重于故乡,《聊斋》恐亦难免此例。若武松之在清河,张飞之在涿
州,则又是别一例,盖英雄豪杰惟从唱本中钻出来的乃为群众所拥戴。放翁
诗云,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即其反面也。

颜路请子之车,是时孔子之年七十二矣,是孔颜老而贫也。孟子后
丧逾前丧,是老而富也。其故何也?春秋之君不养士,故郑有青衿,刺
学校废也。战国之国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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