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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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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便是以前评过《新月集》译本,相信了广告上的话,坚持说这部诗集是给
儿童读的诗的批评家;他因为太相信别人的话,前回上了泰谷儿的当,这回
所以又上了汪静之的当了。我将八月份的《学灯》查了一遍,果真有那一篇
文章,我也就心中释然,觉得上面的话也可以不说了;但是既然写好,而且
中国的法利赛人也还多得很,可以给他们看看,所以仍旧把他发表了。

□1922 年11 月1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童谣大观



现在研究童谣的人,大约可以分作三派,从三个不同的方面着眼。其一,
是民俗学的,认定歌谣是民族心理的表现,含蓄着许多古代制度仪式的遗迹,
我们可以从这里边得到考证的资料。其二,是教育的,既然知道歌吟是儿童
的一种天然的需要,便顺应这个要求供给他们整理的适用的材料,能够收到
更好的效果。其三,是文艺的,“晓得俗歌里有许多可以供我们取法的风格
与方法”,把那些特别有文学意味的“风诗”选录出来,“供大家的赏玩,
供诗人的吟咏取材。”这三派的观点尽有不同,方法也迥异,——前者是全
收的,后二者是选择的,——但是各有用处,又都凭了清明的理性及深厚的
趣味去主持评判,所以一样的可以信赖尊重的。

上边所说的三派,都是现代对于童谣的态度,但在古时,却有一派别的
极有势力的意见,那便是五行志派。《左传》庄五年杜注云:“童龀之子,
未有念虑之感,而会成嬉戏之言,似或有凭者。其言或中或否,博览之士,
能惧思之人,兼而志之,以为鉴戒,以为将来之验,有益于世教。”《晋书·天
文志》又云:“凡五星盈缩失位,其星降于地为人。荧惑降为童儿,歌谣游
戏,吉凶之应随其众告。”这两节话,可以总括这派学说的精义。虽然因为
可“以为鉴戒”的缘故,有好些歌谣得以侥幸的保存在史书里,但在现代,
其理论之不合原是很了然的了。我在民国二年所作的《儿歌之研究》里,曾
有一节说及这个问题:“占验之童谣实亦儿歌一种,但其属词兴咏,皆在一
时事实,而非自然流露,泛咏物情,学者称之曰历史的儿歌。日本中根淑著
《歌谣字数考》,于子守歌以外别立童谣一项,其释曰:‘。。其歌皆咏当
时事实,寄兴他物,隐晦其词,后世之人鲜能会解。故童谣云者,殆当世有
心人之作,流行于世,驯至为童子所歌者耳。’中国童谣当亦如是。儿歌起
源约有二端,或其歌词为儿童所自造,或本大人所作而儿童歌之者。若古之
童谣,即属于后者,以其有关史实,故得附传至于今日,不与寻常之歌同就
湮没也。”

童谣并不是荧惑星所编,教给儿童唱的,这件极简单的事,本来也不值
得反复申说。但是我看见民国十一年出版的《童谣大观》里还说着五行志一
派的话,所以不禁又想起来了。该书的编辑概要里说:“童谣随便从儿童嘴
里唱出,自然能够应着气运;所以古来大事变,往往先有一种奇怪的童谣,
起始大家莫名其妙,后来方才知道事有先机,竟被他说着了。这不是儿童先
见之明,实在是一时间跟着气运走的东西。现在把近时的各地童谣录出,有
识见的人也许看得出几分将来的国运,到底是怎样?”在篇末又引了明末“朱
家面李家磨”的童谣来作例证,说“后来都一一应了”。这样的解说,不能
不算是奇事怪事。什么是先机?什么是一时间跟着气运走的东西?真是莫名
其妙。虽然不曾明说有荧惑星来口授,但也确已说出“似或有凭者”一类的
意思,而且足“以为将来之验”了。在杜预注《左传》还不妨这样说,《现
代童谣集》的序文里,便决不应有。《推背图》《烧饼歌》和《断梦秘书》
之类,未尝不堆在店头,但那只应归入“占卜奇书类”中,却不能说是“新
时代儿童游戏之一”了。

我对于《童谣大观》第一表示不满的,便是这五行志派的意见,因为这


不但不能正当理解儿歌的价值,而且更要引老实的读者入于邪道。



《童谣大观》中共收各县歌谣四百馀首,谜语六十五则。所录四十县排
列无序,又各县之歌亦多随便抄撮,了无组织,如浙江一二县既已前出,而
象山永康复见卷末,象山的六首又尽是占日月风雨者,这都是编辑粗疏的地
方(篇中北方歌谣极少,只是囿于见闻,还不足为病),但是总可算作歌谣
的一种长编,足以供我们的参考。

不过这里有一个疑问,便是这里边所收的歌词是否都可信赖。别处的我
不知道,只就绍兴一县的来检查一下罢,《大观》中所收二十篇内,除《狸》、
《客人》及《曹阿狗》三首外,其馀均见范啸风所辑的《越谚》中,注解和
用字也都仍范氏之旧。范氏辑此书时,在光绪初年,买圆糖炒豆招集邻近小
儿,请他们唱歌给他听,所以他所录的五十几首都是可信的儿歌,虽然他所
用的奇字未免有穿凿的地方。《曹阿狗》和《客人》,未见著录,《客人》
当系“喜鹊叫,媒人到”的一种变体。我所搜集的儿歌中有这一章,与《曹
阿狗》同属于“火荧虫夜夜红”一系者。

爹杀猪吊酒,
娘上绷落绣。
买得个溇,
上种红菱下种藕,
四边插杨柳,
杨柳底下种葱韭。


末三句二本几乎相同,所以这或者可以说是《曹阿狗》的一种略本,但在艺
术上却更占优胜了。
《狸》这一篇并不是现代绍兴的儿歌。原文如下:

狸狸斑斑,跳过南山;
南山北斗,猎回界口,
界口北面,二十弓箭!


据《古谣谚》引此歌,并《静志居诗话》中文云:“此余童稚引偕闾巷小儿
联臂踏足而歌者,不详何义,亦未有验。”又《古今风谣》载元至正中燕京
童谣云:

脚驴斑斑,脚踏南山。
南山北斗,养活家狗。
家狗磨面,三十弓箭。


可知此歌自北而南,由元至清,尚在流行,但形式逐渐不同了。绍兴现在的
确有这样的一首歌,不过文句大有变更,不说“狸狸斑斑”了。《儿歌之研
究》中说:“越中小儿列坐,一人独立作歌,轮数至末字,中者即起立代之。
歌曰:

铁脚斑斑,斑过南山。
南山里曲,里曲弯弯。
新官上任,旧官请出。


此本决择歌(Counting—outrhyme),但已失其意而成为寻常游戏者。凡竞


争游戏需一人为对手,即以歌决择,以末字所中者为定。其歌词率隐晦难喻,
大抵趁韵而成。”所以把这一首“狸狸斑斑”当作现代绍兴的儿歌,实在是
不妥当的。照上边所说的看来,他的材料未尝不可供我们参考之用,但是因
为编辑很是粗疏,所以非先经过一番审慎的厘订,不能轻易采用。

此外关于印刷上,当然还有许多缺点,如抄写的疏忽(在两页书上脱落
了两处),纸墨的恶劣,在有光纸的石印书原是必备的条件,或者可以不必
说了。我所看了最不愉快的是那绣像式的插画,这不如没有倒还清爽些。说
起这样插画的起源也很早了,许多小说教科书里都插着这样不中不西,毫无
生气的傀儡画,还有许多的“教育画”也是如此。这真是好的美育哩!易卜
生说:“全或无。”我对于中国的这些教育的插画也要说同样的话。

《绘图童谣大观》于我们或者不无用处,但是看了那样的纸墨图画,—
—即使没有那篇序文,总之也不是我们所愿放在儿童手里的一本插画的儿歌
集。

□1923 年3 月刊《歌谣》10 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旧梦序

大白先生的《旧梦》将出版了,轮到我来做一篇小序。我恐怕不能做一
篇合式的序文,现在只以同里的资格来讲几句要说的话。

大白先生我不曾会见过,虽然有三四年同住在一个小城里。但是我知道
他的家世,知道他的姓名——今昔的姓名,知道他的学业。这些事我固然知
之不深,与这诗集又没有什么大关系,所以不必絮说,但其中有应当略略注
意者,便是他的旧诗文的功夫。民国初年,他在《禹域新闻》发表许多著作,
本地的人大抵都还记得;当时我的投稿里一篇最得意的古文《希腊女诗人》
(讲Sappho 的文章),也就登在这个报上。过了几年,大白先生改做新诗,
这部《旧梦》便是结果,虽然他自己说诗里仍多传统的气味,我却觉得并不
这样,据我看来,至少在《旧梦》这一部分内,他竭力的摆脱旧诗词的情趣,
倘若容我的异说,还似乎摆脱的太多,使诗味未免清淡一点,——虽然这或
者由于哲理入诗的缘故。现在的新诗人往往喜学做旧体,表示多能,可谓好
奇之过。大白先生富有旧诗词的蕴蓄,却不尽量的利用,也是可惜。我不很
喜欢乐府调词曲调的新诗,但是那些圆熟的字句在新诗正是必要,只须适当
的运用就好,因为诗并不专重意义,而白话也终是汉语。

我于别的事情都不喜讲地方主义,唯独在艺术上常感到这种区别。大白
先生是会稽的平水人,这一件事于我很有一种兴味。当初《禹域新闻》附刊
《章实斋文集》《李越缦日记抄》之类,随后订为《禹域丛书》,我是爱读
者之一,而且自己也竭力收罗清朝越中文人的著作,这种癖性直到现在还存
留着。现在固未必执守乡曲之见去做批评,但觉得风土的力在文艺上是极重
大的,所以终于时常想到。幼时到过平水,详细的情形已经记不起了,只是
那大溪的印象还隐约的留在脑里。我想起兰亭、鉴湖、射的、平水、木栅那
些地方的景色,仿佛觉得朦胧地聚合起来,变成一幅“混合照相”似的,各
个人都从那里可以看出一点形似。我们不必一定在材料上有明显的乡土的色
彩,只要不钻入哪一派的篱笆里去,任其自然长发,便会到恰好的地步,成
为有个性的著作。不过我们这时代的人,因为对于褊隘的国家主义的反动,
大抵养成一种“世界民”(Kos…mopolites)的态度,容易减少乡土的气味,
这虽然是不得已却也是觉得可惜的。我仍然不愿取消世界民的态度,但觉得
因此更须感到地方民的资格,因为这二者本是相关的,正如我们因是个人,
所以是“人类一分子”(Homarano)一般。我轻蔑那些传统的爱国的假文学,
然而对于乡土艺术很是爱重,我相信强烈的地方趣味也正是“世界的”文学
的一个重大成分。具有多方面的趣味,而不相冲突,合成和谐的全体,这是
“世界的”文学的价值,否则是“拔起了的树木”,不但不能排到大林中去,
不久还将枯槁了。我常怀着这种私见去看诗文,知道的因风土以考察著作,
不知道的就著作以推想风土;虽然倘若固就成见,过事穿凿,当然也有弊病,
但我觉得有相当的意义。大白先生的乡土是我所知道的,这是使我对于他的
诗集特别感到兴趣的一种原因。

我不能说大白先生的诗里有多大的乡土趣味,这是我要请他原惊的。我
希望他能在《旧梦》里更多的写出他真的今昔的梦影,更明白的写出平水的
山光,白马湖的水色,以及大路的市声。这固然只是我个人的要求,不能算
作什么的,——而且我们谁又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呢。我们生在这个好而又坏
的时代,得以自由的创作,却又因为传统的压力太重,以致有非连着小孩一


起便不能把盆水倒掉的情形,所以我们向来的诗只在表示反抗而非建立,因
反抗国家主义遂并减少乡土色彩,因反抗古文遂并少用文言的字句:这都如
昨日的梦一般,还明明白白的留在我的脑里,——留在自己的文字上。

以上所说并不是对于大白先生的诗的批评,只是我看了《旧梦》这一部
分而引起的感想罢了。读者如想看批评,我想最好去看那卷首的一篇“自记”,
——虽然不免有好些自谦的话。因为我想,著者自己的话总要比别人的更为
可信。

一九二三年四月八日。

□1923 年4 月12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读各省童谣集

《各省童谣集》第一集,朱天民编,商务印书馆发行,本年二月出板,
共录歌谣二○三首,代表十六首。中国出板界的习惯,专会趁时风,每遇一
种新题目发现,大家还在着手研究的时候,上海滩上却产出了许多书本,东
一部大观,西一部全书,名目未始不好看,其实多是杜撰杂凑的东西,不必
说他的见解,便是其中材料也还不能尽信。在歌谣搜集这一件事上,当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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