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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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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的见解,便是其中材料也还不能尽信。在歌谣搜集这一件事上,当然也
逃不出这个公例,我们前回介绍过的《童谣大观》,即是一例。《各省童谣
集》比那些投机的“有光纸本”要胜一筹了,因为不但印刷更为上等,材料
也较为确实,还没有抄引古书当作现代儿歌的情事,虽然异同繁简是不能免
的。即如五十五叶的《拜菩萨》,据我所知道,末尾还有五句,范啸风的《越
谚》里也是如此,现在却没有,倘若不是编者故意删去,那必定所录的是不
完全本了(虽然全文与范氏本是一样的。)其中还有“松香扇骨”原系扇坠,
“竹榻”原是竹踏。因为我不知道绍兴向来有松香骨的扇,而田庄船里也决
放不下竹榻。又五十四叶的《新年》云,

新年来到,糖糕祭灶。

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老头子要戴新呢帽,

老婆子要吃大花糕。

我们据文字上判断起来,当是华北的儿歌,但这里却说是浙江奉化;或
者在浙东也有同样歌谣,我不敢妄断,但总有点怀疑,希望有奉化的朋友来
给我们一个解答。

其次,我觉得歌谣上也颇有修改过的痕迹。本来纪录方言是很困难的事
情,在非拼音的汉字里自当更是困难,然而修改也不能算是正当的办法。上
边所说《拜菩萨》一首里,便改了好几处,如“这样小官人”原来是“《丫
《■小官人”——范氏写作“概个”,意云这样的一个童男,经集里改作国
语,口气上就很不同了。又七十五叶浙江新昌歌谣云,“明朝给你一个冷饭
团”,新昌的事情我不十分明白,但是同属一府,所以也知道一点,我想新
昌大约不用“给”字的,疑系改本。大凡一种搜集运动初起,大家没有了解
他的学术上的意义,只着眼于通俗这一点,常常随意动笔,胡乱“校订”,
这些事在外国也曾有过,如十八世纪英国伯西主教(BishopPercy)所编的《古
诗遗珍》,即是一例。虽然说这些书或者原为公众或儿童而编的,未始不可
以作为辩解,但在学术的搜集者看来不能不说是缺点,因为他们不能成为完
整的材料,只可同《演小儿语》仿佛,供检查比较的备考罢了。

以上说的是歌谣本身,现在关于注解一方面说几句话。这第一集二百首
歌的后面,都有一条注解,足以见编辑者的苦心,但是其价值很不一律,大
略可以分作三类。第一类是应有的,如注释字义,说明歌唱时的动作等,为
读者所很需要的小注。第二类是不必有的,如题目标明“秃子”,而还要加
注“这是嘲笑秃子的意思”,未免重复了。但这还是无害的。第三类是有不
如无的注,看了反要叫人糊涂起来。其中又可分为两种,其一是望文生义,
找出意思;其二是附会穿凿,加上教训。至于有几处咬文嚼字,讲他章法如
何奇妙,那种贯华堂式的批语,自从悟痴生的《天籁》以来已经数见不鲜,
可以不算在里边了。

野麻雀,就地滚。


打的丈夫去买粉。
买上粉来她不搽,
打的丈夫去买麻。
买上麻来她不搓,
打的丈夫去买锅,
买上锅来她嫌小,
打的丈夫去买枣,
买上枣来她嫌红,
打的丈夫去买绳。
买上绳来她上吊,
急的丈夫双脚跳。


这明明是一首滑稽的趁韵歌,不必更加什么说明,集中却注云,“形容不贤

的妇女,不知道自己不好,对于别人,总不满意”,不知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乌鹊叫,客人到。
有得端来哈哈笑,
无得端来嘴唇翘。

注云,“使小孩知道接待宾客,须要十分周到。”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吱吱,叫奶奶,抱下来。

注云,“将老鼠作比,意思要儆戒小儿不可爬得很高。”
鹞儿放得高,
回去吃年糕,
鹞儿放得低,
回去叫爹爹。

注云,“这首歌谣,大约是鼓励儿童竞争心。”
啠'啠В锫淼降滋痢�
底塘一头冲,
直落到花龙。
花龙一条堰,
转过天医殿。

注云,“鼓励小儿骑马,有尚武的精神。”
泥水匠,烂肚肠。
前讨老婆后讨娘,
还要烧汤洗爷爷。

注云,“这首歌谣都是颠倒话,实在要教小儿知道尊卑的辈分。”
大姑娘,乘风凉,
一乘乘到海中央。
和尚捞起做师娘,
麻筛米筛抽肚肠。

注云,“劝年少女子不可无事出外游玩。”

我本不预备多引原文去占篇幅,但是因为实在妙语太多,极力节省,还
引了七节。大抵“教育家”的头脑容易填满格式,成为呆板的,对于一切事
物不能自然的看去,必定要牵强的加上一层做作,这种情形在中国议论或著


作儿童文学的教育家里很明白的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相信儿歌的片词只字里
都含有一种作用,智识与教训;所以处处用心穿凿,便处处发见深意出来,
于是一本儿童的歌词成为三百篇的续编了。我真不解“啠'啠В锫淼降滋痢�
何以有尚武的精神,而“泥水匠烂肚肠”会“教小道尊卑的辈分,”如不是
太神妙便是太滑稽了。中国家庭旧教育的弊病在于不能理解儿童,以为他们
是矮小的成人,同成人一样的教练,其结果是一大班的“少年老成”,——
早熟半僵的果子,只适于做遗少的材料。到了现代,改了学校了,那些“少
年老成”主义也就侵入里面去。在那里依法炮制,便是一首歌谣也还不让好
好的唱,一定要撒上什么应爱国保种的胡椒末,花样是时式的,但在那些儿
童可是够受了。

总之这童谣集的材料是可取的,不过用在学术方面,还须加以审慎的别
择;用在儿童方面,则上面所说的注释都非抹去不可,不然我怕是得不偿失
的。

集后有吴研因君的一篇序文,据他说是在那里“丑诋新诗”,颇多奇妙
话,本来也想加以批评,但是因为系别一问题,所以在这里就不多说了。

(一九二三年五月)

□1923 年6 月5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教科书的批评

近来常在《学灯》上看见大家批评教科书的文章,这原是很好的事,但
有时觉得过于拘泥,正合古人的“胶柱鼓瑟”的一句话。发议论时多凭理知,
少用感情,固然最好;但若呆板地讲理,不能理解,那又是很可笑的了。

《学灯》五卷十二号中有《批评中华书局新小学初级国语读本》一文,
有一节云:

(六)早晨

“鸡叫了。天明了。

呀!四处的鸟声十分的好听。

太阳呀!请你快些出来罢!

多好看哪!青的草,绿的树叶,红的白的花。

太阳呀!请你快些出来罢!”

这课书我简直莫名其妙。开首是叙述语,“呀!。。”惊叹底是谁呢?“请太阳出

来”的又是谁呢?才说“多好看哪!。。青草,绿树,红白的花,。。”明明天已大亮,

怎么更要请太阳快些出来呢?

其实据我看来,这课书诚然不能算是好文章,却还不至于“莫名其妙”
地难懂。开首是叙述语,“呀!。。”惊叹底即是叙述者,也就是读者,“请
太阳出来”的又是他。至于明明天已大亮而更请太阳快些出来,则因天明与
日出并不是一件事,正如日没与天黑并不是一件事一样。查观象台历书,京
兆在冬至时日入四时三十八分,而点灯总在五时后;夏至时日出四时三十一
分,但是至少在四时已经看得见青的草等等了。这些事本来只要凭了常识就
可了然,我却引了历书来龂龂争辩,也未免有点“胶柱鼓瑟”罢。

我写到这里,不禁想起十年前的一件故事来。那时我在东南一个府城,
——现在因为学生扮演《卓文君》,县议员们要查办女师校长的一个有名誉
的地方,——充当教育会长。曾经开过一个初小校长会议,商量采用教科书
问题,结果是大家以为中华本较适用,不料因此却触了别家书店之怒,几乎
把我捉将官里去。这是过去的事了,但我总是惊弓之鸟,这回又凑巧似乎替
中华作辩护,不由地不有几分戒心;记得批评商务本教科书的文里,关于《关
在房里没说话》那课书,也有过同样呆板的评论,心想把他引在一起加以反
驳聊以表明心迹,无奈《觉悟》上没有总目,我把近三个月的合订本反复找
过,终于不曾找到,实在没有法子,只好硬了头皮单独发表了。

□1924 年1 月9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荆生
□未收入自编文集

农家的草紫序

新诗现今已经不很时鲜,小诗尤其为举世所诟病,在这个时候何植三君
想印行他的诗集,实在是不很凑巧。但是据我想来,也自有其可以发表的理
由,所以我对於他编集的意思是很表赞同的。

现代新诗之不能满人意,大抵都是承认的,其实这也是当然的事,不值
得什么悲观与叹息。我们屈指计算新诗之产生,前后不过八年,这七八年在
我们看去虽是一大段时间,但在文化发达的路程上原算不得什么;我们倘若
不明白这个道理,期望每年出十个诗人,每月出百篇佳作,不但太性急,也
不免望太奢了。我们只要看出这新诗改造的路不曾走错,现在一时的消沉是
不足介意的,只须更向前走去,自然可以走到别一个新的境地。我觉得新诗
的第一步是走了,也并没有走错,现在似乎应走第二步了。我们已经有了新
的自由,正当需要新的节制。不过这第二步怎样走法,我也还说不来,总之
觉得不是那些复古的倾向,如古风骚体或多用几个古字之类;反正第二步是
跟着第一步走的,真正在那里走的人,各人都会去自己试验出来。所以凡是
诚实地做诗的人,无论力量大小,都于新诗的发达上有所供献,有发表的价
值,不必问这诗集有几天的寿命。至于小诗的是非,本没有千古不易的定理,
诗学书上未曾规定一首诗的长度,起码几行字才算合格;要论好坏,只能以
艺术的优劣,或趣味的同异为准。我不能说小诗都是好的,但也不相信小诗
这件东西在根本上便要不得,所以那世俗的笼统的诟病只是一种流行的话,
不足凭信。

何君的诗如何,要请读者自己去评骘,我们个人的褒贬都是无用的。我
只觉得其中有一点,可以提出一说,这便是诗中的乡土气。在好些小篇里,
把浙东田村的空气,山歌童谣的精神,表现出来,很有趣味。或者别处的人
不能这样明白地感到也未可知,但至少在大江以南的总能够看出来罢。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二日,周作人,在北京。

□1924 年作,1929 年刊“亚东”初版,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欲海回狂

我读《欲海回狂》的历史真是说来话长。第一次见这本书是在民国元年,
在浙江教育司里范古农先生的案头。我坐在范先生的背后,虽然每日望见写
着许多墨笔题词的部面,却总不曾起什么好奇心,想借来一看。第二次是三
年前的春天,在西城的医院里养病,因为与经典流通处相距不远,便买了些
小乘经和杂书来消遣,其中一本是那《欲海回狂》。第三次的因缘是最奇了,
去年甘肃杨汉公因高张结婚事件大肆攻击,其中说及某公寄《欲海回狂》与
高君,令其忏悔。我想到那些谬人的思想根据或者便在这本善书内,所以想
拿出来检查一番,但因别的事情终于搁下了,直到现在才能做到,不过对于
前回事件已经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只是略说我的感想罢了。

我常想,做戒淫书的人与做淫书的人都多少有点色情狂。这句话当然要
为信奉“《安士全书》的人生观”的人们所骂,其实却是真的。即如书中“总
劝”一节里的四六文云,“遇娇姿于道左,目注千番;逢丽色干闺帘,肠回
百转”,就是艳词,可以放进《游仙窟》里去。平心而论,周安士居士的这
部书总可以算是戒淫书中之“白眉”,因为他能够说的彻底。卷一中云,“芙
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即是他的中心要义,
虽然这并非他的新发见,但根据这个来说戒淫总是他的创见了。所以三卷书
中最精粹的是中卷“受持篇”里“经要门”以下的几章,而尤以“不净观”
一章为最要。我读了最感趣味的,也便是这一部分。

我要干脆的声明,我是极反对“不净观”的。为什么现在却对于它这样
的感着趣味呢?这便因为我觉得“不净观”是古代的性教育。虽然他所走的
是倒路,但到底是一种性教育,与懦教之密藏与严禁的办法不同。下卷“决
疑论”中云:

男女之道,人之大欲存焉。欲火动时,勃然难遏,纵刀锯在前,鼎镬随后,犹图侥

幸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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