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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论”中云:
男女之道,人之大欲存焉。欲火动时,勃然难遏,纵刀锯在前,鼎镬随后,犹图侥
幸于万一,若独藉往圣微词,令彼一片淫心冰消雪解,此万万不可得之数也。且夫理之可
以劝导世人助扬王化者,莫如因果之说矣;独至淫心乍发,虽目击现在因果,终不能断其
爱根,唯有不净二字可以绝之,所谓禁得十分不如淡得一分也。论戒淫者,断以不净观为
宗矣。
很能明白的说出它的性质。印度人的思想似乎处处要比中国空灵奇特,
所以能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发明一种特殊的性教育,想从根本上除掉爱欲,
虽然今日看来原是倒行逆施,但是总值得佩服的了。
现在的性教育的正宗却是“净观”,正是“不净观”的反面。我们真不
懂为什么一个人要把自己看做一袋粪,把自己的汗唾精血看的很是污秽?倘
若真是这样想,实在应当用一把净火将自身焚化了才对。既然要生存在世间,
对于这个肉体当然不能不先是认,此外关于这肉体的现象与需要自然也就不
能有什么拒绝。周安士知道人之大欲不是圣贤教训或因果劝戒所能防止,于
是想用“不净观”来抵御它;“不净观”虽以生理为本,但是太挠曲了,几
乎与事实相背,其结果亦只成为一种教训,务阻塞而非疏通:凡是人欲,如
不事疏通而妄去阻塞,终于是不行的。净观的性教育则是认人生,是认生之
一切欲求,使人关于两性的事实有正确的知识,再加以高尚的趣味之修养,
庶几可以有效。但这疏导的正路只能为顺遂的人生作一种预备,仍不能使人
厌弃爱欲,因为这是人生不可能的事。
《欲海回狂》——佛教的“不净观”的通俗教科书——在有常识的人看
了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当作劝世的书却是有害的。象杨汉公辈可以不必论矣,
即是平常的青年,倘若受了这种禁欲思想的影响,于他的生活上难免种下不
好的因,因为性的不净思想是两性关系的最大的敌,而“不净观”实为这种
思想的基本。儒教轻蔑女子,还只是根据经验,佛教则根据生理而加以宗教
的解释,更为无理,与道教之以女子为鼎器相比,其流弊不相上下。我想尊
重出家的和尚,但是见了主张“有生即是错误”而贪恋名利,标榜良知而肆
意胡说的居士儒者,不禁发生不快之感,对于他们的圣典也不免怀有反感,
这或者是我之所以不能公平的评估这本善书的原因罢。
(十三年二月)
□1924 年2 月16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槐寿
□收入《雨天的书》
读京华碧血录
《京华碧血录》是我所见林琴南先生最新刊的小说。我久不读林先生的
古文译本,他的所有“创作”却都见过。这本书序上写的是“壬子长至”,
但出板在于十二年后,我看见时又在出板后两三个月了。书中写邴生刘女的
因缘,不脱才子佳人的旧套。梅儿是一个三从四德的木偶人,倒也算了,邴
仲光文武全才,亦儒亦侠,乃是文素臣铁公子一流人物,看了更觉得有点难
过。不过我在这里并不想来攻击这书的缺点,因为林先生的著作本是旧派,
这些缺点可以说是当然的;现在我所要说的是此书中的好处。
《碧血录》全书五十三章,我所觉得好的是第十九至第廿四这五章记述
庚子拳匪在京城杀人的文章。我向来是神经衰弱的,怕听那些凶残的故事,
但有时却又病理地想去打听,找些战乱的纪载来看。最初见到的是明季稗史
里的《扬州十日记》,其次是李小池的《思痛记》,使我知道清初及洪杨时
情形的一斑。《寄园寄所寄》中故事大抵都已忘却,唯张勋战败的那年秋天,
伏处寓中,借《知不足斋丛书》消遣,见到《曲洧旧闻》(?)里一条因子
巷缘起的传说,还是记得,正如安特来夫的《小人物的自白》里的恶梦,使
人长久不得宁贴。关于拳匪的事我也极想知道一点,可惜不易找到,只有在
阑陀的《在北京的联军》两卷中看见一部分,但中国的记载终于没有。《驴
背集》等书记的大略,没有什么用处。专门研究庚子史实的人当然有些材料,
我只是随便看看,所以见闻如此浅陋。林先生在这寥寥十五页里记了好些义
和拳的轶事,颇能写出他们的愚蠢与凶残来。外国人的所见自然偏重自己的
一方面,中国人又多“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不大愿意记自相残杀的情形。
林先生的思想虽然旧,在这一点上却很明白,他知道拳匪的两样坏处,所以
他写的虽然简略,却能抉出这次国民运动的真相来了。
以上是两个月前所写,到了现在,又找了出来,想续写下去,时势却已
大变,再要批评拳匪似乎不免有点不稳便,因为他们的义民的称号不久将由
国民给他恢复了。本来在现今的世界排外不能算是什么恶德,“以直报怨”
我觉得原是可以的,不过就是盗亦有道,所以排外也自有正当的方法,象凯
末尔的击破外敌改组政府的办法即是好例。中国人如图自卫,提倡军国主义,
预备练成义勇的军队与外国抵抗,我虽不代为鼓吹,却也还可以赞同,因为
这还不失为一种办法。至如拳匪那样,想借符咒的力量灭尽洋人,一面对于
本国人大加残杀,终是匪的行为,够不上排外的资格。记心不好的中国人忘
了他们残民以逞的事情,只同情于“扶清灭洋”的旗号,于是把他们的名誉
逐渐提高,不久恐要在太平天国之上。现在的青年正不妨“卧薪尝胆”地修
炼武功,练习机关枪准备对打,发明“死光”准备对照,似大可不必回首去
寻大师兄的法宝。我不相信中国会起第二次的义和拳,如帝国主义的狂徒所
说;但我觉得精神上的义和拳是可以有的,如没有具体的办法,只在纸上写
些“杀妖杀妖”或“赶走直脚鬼”等语聊以快意,即是“口中念念有词”的
变相;又对于异己者加以许多“洋狗洋奴”的称号,痛加骂詈,即是搜杀二
毛子的老法子;他的结果是于“夷人”并无重大的损害,只落得一场骚扰,
使这奄奄一息的中国的元气更加损伤。我不承认若何重大的赔款足以阻止国
民正当的自卫抵抗心之发达,但是愚蠢与凶残之一时的横行乃是最酷烈的果
报,其贻害于后世者比敌国的任何种惩创尤为重大。我之反对拳匪以此,赞
成六年前陈独秀先生的反对拆毁克林德碑与林琴南先生的《碧血录》里的意
见者亦以此,——现在陈林二先生的态度,不知有无变化,我则还是如此。
虽然时常有青年说我的意见太是偏激,我自己却觉得很有顽固的倾向,
似乎对于林琴南辜汤生诸先生的意思比对于现代青年的还理解得多一点,这
足以表明我们的思想已是所谓属于过去的了。但是我又有时觉得现代青年们
似乎比我们更多有传统的精神,更是完全的中国人,到底不知道是怎么一回
事。上边所说的话,我仔细看过,仿佛比他们旧,然而仿佛也比他们新,—
—其实这正是难怪,因为在这一点上陈独秀林琴南两先生恰巧是同意也。
(甲子四月下旬)
□1924 年6 月2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陶然
□收入《雨天的书》
竹林的故事序
冯文炳君的小说是我所喜欢的一种。我不是批评家,不能说他是否水平
线以上的文艺作品,也不知道是哪一派的文学,但是我喜欢读他,这就是表
示我觉得他好。
我所喜欢的作品有好些种。文艺复兴时代说猥亵话的里昂医生,十八世
纪讲刻毒话的爱耳兰神甫,近代做不道德的小说以及活剖人的心灵的法国和
瑞典的狂人,。。我都喜欢读。不过我不知怎地总是有点“隐逸的”,有时
候很想找一点温和的读,正如一个人喜欢在树阴下闲坐,虽然晒太阳也是一
件快事。我读冯君的小说便是坐在树阴下的时候。
冯君的小说我并不觉得是逃避现实的。他所描写的不是什么大悲剧大喜
剧,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这却正是现实。特别的光明与黑暗固然也
是现实之一部,但这尽可以不去写他,倘若自己不曾感到欲写的必要,更不
必说如没有这种经验。文学不是实录,乃是一个梦:梦并不是醒生活的复写,
然而离开了醒生活梦也就没有了材料,无论所做的是反应的或是满愿的梦。
冯君所写多是乡村的儿女翁媪的事,这便因为他所见的人生是这一部分,—
—其实这一部分未始不足以代表全体:一个失恋的姑娘之沉默的受苦未必比
蓬发薰香,着小蛮靴,胸前挂鸡心宝石的女郎因为相思而长吁短叹,寻死觅
活,为不悲哀,或没有意思。将来著者人生的经验逐渐进展,他的艺术也自
然会有变化,我们此刻当然应以著者所愿意给我们看的为满足,不好要求他
怎样地照我们的意思改作,虽然爱看不爱看是我们的自由。
冯君著作的独立的精神也是我所佩服的一点。他三四年来专心创作,沿
着一条路前进,发展他平淡朴讷的作风,这是很可喜的。有弗罗倍耳那样的
好先生,别林斯奇那样的好批评家,的确值得也是应该听从的,但在中国哪
里有这些人;你要去找他们,他不是叫你拿香泥塑一尊女菩萨,便叫你去数
天上的星,结果是筋疲力尽地住手,假如是聪明一点。冯君从中外文学里涵
养他的趣味,一面独自走他的路,这虽然寂寞一点,却是最确实的走法,我
希望他这样可以走到比此刻的更是独殊的他自己的艺术之大道上去。
这种丛书,向来都是没有别人的序的,但在一年多前我就答应冯君,出
小说集时给做一篇序,所以现在不得不写一篇。这只代表我个人的意见,并
不是什么批评。我是认识冯君,并且喜欢他的作品的,所以说的不免有点偏,
倘若当作批评去看,那就有点像“戏台里喝彩”式的普通评论,不是我的本
意了。
一九二五年九月三十日,于北京。
□1925 年10 月刊《语丝》48 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歌谣与妇女序
歌谣的研究与神话传说一样有好几方面。这都是有长远的历史而现在流
传于民间的,所以具有一种特异的性质,即是,他可以说是原始文学的遗迹,
也是现代民众文学的一部分;我们可以从那里去考查馀留着的蛮风古俗,一
面也可看出民间儿女的心情,家庭社会中种种情状,作风俗调查的资料。有
些有考据癖的朋友,把歌谣传说的抄本堆在书桌上,拉长了面孔一篇篇的推
究,要在里边寻出高尚雅洁的文章的祖宗,或是找出吃人妻兽拜树迎蛇等荒
唐的迹象,写成一篇文论,于文化史的研究上放一道光明,这是一种办法,
是我所极尊重的。或者有人拿去当《诗经》读,说这是上好的情诗,并且看
出许多别的好处来,我虽然未必是属于这一派,但觉得这种办法也是别有意
思。在这二者之外,或不如说二者之间,还有一种折中的方法,从歌谣这文
艺品中看出社会的意义来,实益与趣味两面都能顾到,在中国此刻歌谣研究
刚才开始的时候,这类通俗的办法似乎是最为适当而且切要。
刘经庵君所编的《歌谣与妇女》可以说是第三类的代表著作。我知道刘
君最初是在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那时他在卫辉,寄来几百首的河北歌谣,
都是他自己采集的,后来在燕京大学才和他会见。刘君努力于歌谣采集事业,
也并热心于研究,《歌谣与妇女》即是成绩之一。他的办法是聚集各处关于
妇女生活的歌谣,分别部类,加以解说,想从这民间风诗中间看出妇女在家
庭社会中的地位,以及她们个人身上的苦乐。这是一部歌谣选集,但也是一
部妇女生活诗史,可以知道过去和现在的情形——与将来的妇女运动的方
向。中国妇女向来不但没有经济政治上的权利,便是个人种种的自由也没有,
不能得到男子所有的几分,而男子自己实在也还过着奴隶的生活,至于所谓
爱的权利在女子自然更不必说了。但是这种不平不满,事实上虽然还少有人
出来抗争,在抒情的歌谣上却是处处无心的流露,翻开书来即可明瞭的看出,
就是末后的一种要求我觉得在歌谣唱本里也颇直率的表示着;这是很可注意
的事,倘若有人专来研究这一项,我相信也可成就一本很有趣味更是很有意
思的著作。
北京大学搜集歌谣已有六七年了,因为没有宣传机关,知道的人很少,
寄稿也就不多,到了《歌谣周刊》出后,这才有些成绩。刘君这部书出去,
希望能够引起大家研究的兴趣,于文化与妇女诸问题外更注目于歌谣,使我
们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