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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月楼-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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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丁老先生在想什么。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想;又好像什么都在想。“满门抄斩”这个旧式的词;搅得丁家上上下下确实紧张了一阵。明轩打听到;少荆不仅是教育部次长;而且身兼肃清委员会的要职。大家都觉得不该招惹少荆。老人家取义成仁;不想活了;别人却还没活着不耐烦。紧张了一阵;又紧张了一阵;紧张下来大家忽然发现丁家的经济状况早已是糟得不能再糟。伯祺老规矩地每天上追月楼向爷爷请安。丁老先生通常不说一句话。这一天;丁老先生精神略好了些;忽然想到似的问伯祺;上回以他名义领的几个月干薪;有没有让明轩去还;伯祺迟疑了一下;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去问问姑老爷;兴许姑老爷已经还了。”丁老先生从耷着的眼皮下头审视伯祺;看透地说:“你是个老实人;说不来谎。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爷爷不怪你。”伯祺听了;脸更发热;无话可说;看着爷爷本来半睁半闭的眼全闭上了;心头一阵歉意和难过。丁老先生说:“爷爷知道家里的状况。你既当家;自有你的难处。你是长孙;义不容辞。当今居世;也不谈什么守业不守业。祖上创了点家业;也是为了日后之用。到了不得不用之时;爷爷的意思;地产不妨留一留。田地者;立足之本。至于两处房产;你看着办吧。卖了一处;为过日子;也在理上。不过;得先把那什么院长的薪水补还掉。人穷;气节二字;不能丢。那钱来路不干净;要坏爷爷一世名声的。”伯祺垂首倾听;丁老先生停了;他依然低着头;说:“我照爷爷的意思办就是了。”丁老先生忽然撑开眼睛;一粒老泪从眼角处滚下来;对伯祺看了一会说:“爷爷老了;你们骗我也不难。我只当你们都听着我的话算了。”说了;眼睛又闭上;挥挥手示意伯祺走。伯祺慢慢走下楼;心头说不出的滋味。他在楼梯下面毫无目的站了一会;烦乱得理不出个头绪。刚进院子;迎头碰上杨妈;正对他做手势。伯祺明白那手势的含义;强笑着说:“今明天就有笔进账;杨妈的工钱——”杨妈忙说:“看大少爷说的;不急不急。”搭讪着走了。伯祺脸上的强笑变成苦笑;苦笑留久了;一下子老了许多。丁家上上下下都找他要钱;他那份工资只够几天的开销。仲祥早失业;也不急;照样喝酒;胆子越偷越大;大明大白做家贼。他妈妈急着想给他娶房媳妇;接连见了好几个人;仲祥看不上人家;人家也看不上他。门第相当的家庭;都知道丁家败了;又是个败家子;提到了就摇头。门第太差的;丁家又不甘心。作为大家子弟;作为长房长孙;伯祺充满了一种疲倦感;除了忍辱负重;还是忍辱负重。丁家的两处房产;一处已经卖了;另一处也正在考虑出手。遇到急用;伯祺只好往当铺跑。这年头;类似丁家的情形多的是。当铺里的生意多了;门槛越来越精。这一天;伯祺从当铺里出来;就立在台阶上点钞票;忽然觉得有人拍了一下他肩膀;抬头看是位穿警服的;再细看;竟是小文爸爸;很吃了一惊。小文爸爸看着伯祺手上的票子;笑着说:“大少爷也是糊涂;怎么都是旧法币;掌柜的不是东西。”说着;领了伯祺再进当铺;逼着掌柜换新法币。掌柜一边不乐意地换了;一边嘀咕着新币旧币不是一样用。小文爸爸冷笑说:“干什么说什么;既然一样;掌柜留着自己用吧。”伯祺和小文爸爸一起出来;不大明白新币旧币的价值;听见小文爸爸说;他如今已干了税警;又说现在市面上旧币新币虽然等价;但目前旧币正大量地从香港涌进来。不久便要跌得不值钱。伯祺说:“这钱反正没几天就要用掉;到跌;怕已经没了。”小文爸爸说:“好家伙;倒还是个少爷脾气。”伯祺只当他变了一个人;听了没几句话;便觉得还是过去的那个人。伯祺寒暄了几句;小文爸爸说:“大少爷就这么走了?难得见的;也不说请我喝碗茶吃两杯酒。”伯祺想推托;被他拉扯着进了旁边的一家小酒店。一进酒店;还未坐下;一位打扮入时的女招待已经站在面前。小文爸爸极熟练地要了酒;点了几样菜;一本正经地对伯祺说:“既然大少爷舍不得请我;我请大少爷还不成?”伯祺只好推说自己实在有事。小文爸爸酒喝得很猛;东扯西拉地乱论一通;忽然问伯祺他爷爷现在怎么样;又问到小文。伯祺毫无心思;硬着头皮敷衍。小文爸爸越喝脸越红;从头到脚都是得意劲儿。伯祺说:“你这一向混得不错;气色也好多了。”小文爸爸叹了口气;说:“那是;我若不离了你们丁家;能他妈有今天?”伯祺听他话里有话;也不便多说。小文爸爸觑着伯祺说:“大少爷;老实说;你人不错。平心而论;你们丁家对我;唉;我不是那号好记仇的人。如今你们丁家败了;我也不打落水狗。不说别的;就说你爷爷强娶民女;还有重婚罪;就够他吃不了兜着走。是不是?按如今政府的说法;强占民女要杀头的;大少爷;是不是?”伯祺听他一副敲竹杠的口吻;心里作呕;脸上极难看的笑。喝完酒;伯祺要会钞;小文爸爸一把拦住他;打着嗝高声说:“不不不;说我请就我请。当年我用你们丁家的钱;那是你们丁家有钱;该的;今儿个我请。”说了;口袋里掏出一把乱票子来;有新币旧币;大大咧咧地付了钱;拖着伯祺往外走;临分手;又喷了个酒嗝说:“回去与小文说一声;她若有什么不好的;找我好了。她爸爸不比以前。告诉她;怎么说;我;你;你回去与她说。”在伯祺肩头上拍拍;一路摇晃自顾自地走了。伯祺趁便街上转转;买了几样东西;回家付了杨妈工钱;吩咐男仆阿洪去买米买油买煤;又各个房里去看了看;把买的几样东西分头送了。进他妈李夫人房间;迎头看见仲祥红光满面往外走;便说:“仲祥;你回房里等我一会;我有话和你说。”仲祥说:“有话这会说了不就行了;干吗还得待一会。”伯祺说:“我这会有事。”仲祥不知哥哥有何贵干;嘴里哼着歌回自己房间;一眼瞥见小文在那儿。小文说:“我从外头进来;看见桌子上花花绿绿的一本;就知道又是电影的书。”仲祥笑她说错了;纠正说那叫电影杂志。小文白了他一眼说:“少来这套;我们不识字;不过看看画画;别咬文嚼字的。”仲祥依然笑;说:“你别不领情;这杂志是特地带回来给你看的。”小文说:“算了吧;就不信你当真不看;顺水人情罢了。”仲祥耸了耸肩膀;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细长的铜钥匙;侧过头来扒耳朵。小文看了发笑;头一扭;摘下一只发夹;看不惯地说:“怎么不找个钢精调羹来扒耳朵;亏你想得出。来;我给你扒。”仲祥靠窗坐了;耳朵对着亮处;由小文去掏;一边说:“待会我给你扒。”小文说:“你饶了我吧;我又没有三只耳朵。这几天;倒没出去喝酒?”仲祥直觉得小文的鼻息;热乎乎痒丝丝在脖子上;止不住要笑;头不敢动;两眼睛溜了一圈说:“我是想喝;你又不帮我弄钱?”小文拨转他的脑袋;换了一只耳朵继续扒;冷笑着说:“算了吧;上回那两张什么南田的画;差点吓死我。这只干净的;不扒了。”伯祺进来说:“姨奶奶在这。”小文笑着作答;捞起桌上的电影杂志要走;伯祺喊住她;把遇上她爸爸的种种事说了;小文和仲祥听了吓一跳。伯祺从不说谎;老实人的话不能不信。小文肚里搁不住东西。这天;小妙独自一个在追月楼下的花盆里玩种树种花。小文在楼上伺候丁老先生盥洗换内衣;一切都安排完毕;丁老先生依然太阳底下坐着;小文喊女仆上来收拾;她自己走过去;倚窗站着;手指在透着凉气的玻璃上划着玩着。丁老先生说:“早到了开窗的季节;开扇窗吧。”小文推出窗去;楼下的小妙听见响声;抬起头来;叫了一声妈;又继续玩下去。小文突然转过身来;把伯祺和她爸爸一起喝酒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丁老先生;一边说;一边流出些得意来。丁老先生眼皮依旧耷拉着;无精打采地听;听了一会;略带些教训的口吻说:“不是我看扁了你老子;他那号的;有出息也长不了。况且如今这个世界;牛鬼蛇神出世;有出息的;都是不义之徒。你不要以为我说了你老子;心里就不高兴。”小文偷偷做了一个白眼;嗔怒道:“我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他有出息也好;发迹也好;跟我什么相干。我只当他早死了。”又侧过脸来;看丁老先生仿佛精神不错;为了让他高兴解闷;便把前天上街看见两个太太吵架差点打起来的笑话说给丁老先生听。丁老先生不动声色;小文自己格格笑个不停。丁老先生不想扫小文的兴致。小文说了一阵;笑了一阵;脚步轻盈下了追月楼。丁老先生年老耳背眼花。耳背;有耳根清净的好处。眼花;从追月楼上望下去;白茫茫一片大地;几处黑房子;黑的树影;黑黑的仿佛有人在动。黑白之间;是灰色的旋律。这旋律不断重复发展;吞没了白;掩盖了黑。丁老先生无端地一阵冷;寒气自脚心逼上来;凉飕飕的一条小蛇向上游。太阳令人发昏和心碎;那是只干瘪的橙子。隐隐地有老鼠在叫。女仆做好了饭;只等着小文去取。丁老先生;饿了。2丁老先生死得出人意外。按说不算什么大病;不过背上长了个瘤。民间的称谓叫做“搭背”。甚至丁老先生也没想到就此便算大限;依然吃;依然喝;就在断气那天;还让小文去看电影。罪足足受了些;那背上长了那么个东西;睡觉睡不安生。先还能侧着睡;后来烂得太厉害;只能趴在那里睡。睡着睡着;一会嫌枕头高;一会嫌枕头低;小文忙得死去活来。七姑娘娅的老公公储恒山;大老远地听说亲家病了;带着儿子媳妇来探望;娅生儿子生动了头;第二个儿子尚不会走路;肚子里已经又有了;因为害喜;一上追月楼便作酸呕吐起来。元泰也不知老丈人得了什么病;吃力不讨好地拎了两只大鹅来;一路嘎嘎地叫得心烦;刚进巷口;碰上伯祺知道丁老先生是“搭背”;急得不敢把鹅拎进大门。南京民间的说法;害“搭背”最忌吃鹅。当年朱洪武欲杀功臣;听说中山王徐达害“搭背”;便派人送了只烧熟的鹅去;中山王果然第二天就死了。恒山怪儿子不打听清楚贸然行事;一边骂儿子;一边趁便向伯祺解释。元泰又恼又羞;打算就此把两只鹅放掉拉倒。伯祺笑着说:“爷爷不让他吃就是了;七姑夫大老远地带来;也不容易。”上前接了鹅;一路话;回家送到伙房让仆人收拾。丁老先生的病情;好一天;坏两天;搞得丁家上上下下怨透。不说久病无孝子;反正大家都不把丁老先生的病当回事。天天上追月楼请个安是免不了的;不过也像刷牙洗脸;算件事;又不算件事;机械得空留一个仪式。最苦的是伯祺和小文。延医抓药;仿佛注定是伯祺的事;别人代做也不放心。小文天天夜里起来无数次;习惯了也不觉得苦。倒是丁老先生过意不去;觉得拖累了小文;常在背后说些她的好话。丁老先生死那天;胸口闷大约便算预兆。清早醒了;不过吃了两个鸽子蛋;说胃里堵得慌。那背上新施了药;依然不是滋味。恰巧前一天少荆送了一大叠电影票来;是日本片子。说好了小文也去看的;因此上上下下也瞒着丁老先生;只说是仲祥过去的同学那里弄来的;美国好莱坞的片子。到小文要走的时候;丁老先生正闹胸口闷;见小文有些犹豫;执意让她去;又关照伯祺一路上照应她一点。小文跟着丁家的一大帮人去了;除了走不开的仆人;只剩下仲祥独自在追月楼上陪爷爷。仲祥这一向改邪归正;找了个小学教师的差事;糊里糊涂地干着。旧时的同学碰一起;说自己的现状;谈起共同熟悉的同学;凭空多了些感叹。传闻中他们一个同学在内地大出风头;战功显赫;已经升了空军的一个什么队长。仲祥当年也有报名去当空军的念头;因此他的感叹更深。回沦陷区显然是个大错误。日后人家凯旋而归;他说不定还得更后悔。忽然间;丁老先生又叫起胸闷来。仲祥手忙脚乱了一阵;丁老先生平静下来;人趴着睡了;头侧在枕头上;喘了一会气;吩咐仲祥坐在他面前。仲祥刚坐定;又吩咐他去开窗;说房间太闷。正是桂花怒放之际;窗子一推出去;那香味扑鼻而来;仲祥回椅子坐了;问爷爷有没有闻到桂花香。丁老先生说:“你坐好了别动;爷爷和你说会话。”仲祥知道又得听大道理;硬着头皮等下文。丁老先生见他不耐烦在前头;叹了一口气;说:“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爷爷老朽;这道理不敢忘。你们这般年轻;唉;爷爷也用不着多说。”说了;闭上眼睛养神;表情似乎很痛苦。仲祥叫了两声爷爷;见他不愿理自己;便故意呆看天花板;看了一会;低下头来;丁老先生已经睡着;一滴亮晶晶的泪珠正好停在鼻尖上。不知怎么的;仲祥觉得那鼻尖上的泪珠;像院子里桂花的一簇花瓣;丁老先生低低的鼾声;是那暗暗流动的浓香。医生的意思;“搭背”虽在背上;却是挨着后心窝。毒气抄了后路;直攻心脏;因此死得这么突然。丁老先生的遗嘱早就立好;生既不和暴日共戴天;死了以后;也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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