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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老太太、老爷、太太却不把林妹妹配他,偏又舍近而求远的把我娶了来?如今弄的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嫁的嫁了,闪得我有始无终的,脸上也见不得人了。昨儿晚上,太太又梦见他要上天去找林妹妹,这也就奇怪极了。就是我除夕寄林妹妹的诗,也不过是一时感怀,作无聊之极思罢了,难道林妹妹认真的成了仙了?嗳!颦儿,你若认真的成了仙,也该把做姐姐的携带携带,也不枉咱们姊妹们和好一常我也时常肯做梦,怎么就总梦不见你们两个人呢?想到此处,不觉又滚下泪来。
莺儿在旁劝道:“姑娘,太太刚刚儿的不哭了,姑娘又怎么伤起心来了。倘或教太太过来看见了,又要招的尽自哭了。”正说到这里,只见秋纹和麝月进来说道:“史大姑娘来了。”未知湘云与宝钗相见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梦相逢钗黛两无嫌
叙幽情鹃莺各为主
话说薛宝钗正然伤心落泪,莺儿在旁解劝,忽见秋纹、麝月进来,报道史大姑娘来了。宝钗立起身来将欲出迎,只见史湘云领了翠缕已经进来。彼此叙过寒温,对面坐在榻上。湘云道:“咱们姊妹们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怎么我听人说太太和你成日家只是哭呢。我想,宝哥哥他不过是为的林姐姐的缘故一时想不开,冒冒失失的跟了和尚去了,他到了外头受起罪来,不怕他不想家的,只怕日后追悔,仍旧找了回来也未可定。再者,你们也再差些个干练的人,到四处里访查访查。若成日家只是哭,这也不是长法儿。今儿我好容易偷了个空儿瞧瞧你们,一进门就看见太太哭的脸旦儿蜡渣黄的,眼泡儿肿的桃儿似的,我也狠狠的劝了一常到这边来你又哭的红眼妈儿似的,教我看着心里怎么过得呢?况且姐姐素日是明理的人,老人家时常的哭,还要姐姐解劝才是呢,你怎么倒跟着尽自哭起来了!”
宝钗拉了湘云的手,流泪道:“妹妹,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苦处呢!我早就想着要接了妹妹来,大家说说话儿,也替我解解愁烦,又听见说你在家里也不得闲空儿,再搭着我们家也事事故故的,所以耽搁到如今。偏偏儿的昨儿晚上太太又梦见你宝哥哥,要到天上找你林姐姐去。今儿一早,我刚梳完了头,那边彩云就来叫,说太太哭的了不得,我同大嫂子、四姑娘一齐过去,那里劝得住呢。后来还是琏二哥哥来了,说离这里三百多路有一个宏恩寺,那里和尚最多,他明日亲自找一回去,也不知是真是谎,哄的太太这才不哭了。”湘云劝道:“姐姐也别尽自只是哭了,琏二哥哥既然许下亲自去找,自然有点影儿他才敢承揽呢,或者宝哥哥就在那里也未可知。”宝钗又流泪道:“妹妹,你也说起糊涂话来了。你想,他是中过举的人,皇上家四路里贴了告示访查,尚且寻访不着,何况琏二哥哥呢!
我瞧他那个光景,像是哄太太呢。再者,我心里也不是专为这件事难过,我只叹我的命苦,咱们姊妹们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的,谁还不知道谁呢。就是宝玉和颦儿他们俩人的那一番光景,你还有个不知道的么?”湘云忙道:“我怎么不知道呢?你记得那年紫鹃哄了他一句玩话,他就会立刻疯了,这还有什么难知道的呢?”宝钗道:“你可说吗,人人都知道,偏偏儿的就是老太太、太太不知道,去年差人和我妈妈议婚,我妈妈还倒和我商量。妹妹,你想那会子我是个女孩儿家,可教我自己说个什么儿呢?自然是要遵父母之命了。你看后来娶进门来的那个样儿,我脸上实在的很没意思。这会子到底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的,说是个寡妇又不是个寡妇,说不是个寡妇又是个寡妇,这不弄成了个活人妻子么!”说着,又流下泪来。
湘云未及回答,只听翠缕在旁插嘴道:“二奶奶说错了,二奶奶又没有嫁人,怎么说是个活人妻?像袭人姐姐,那才算个活人妻呢!”湘云听了忙喝道:“小蹄子又混插嘴来了。”
翠缕便不言语了。湘云道:“姐姐,你也熬煎不了许多,这也总是各人的个命定。就像我呢,我叔叔、婶娘也就为我操了多少心,挑的人家也好,才貌也好,这也就算我们作女孩儿的终身有靠了。谁知道这会子也还是这个样儿的下场头。这也只好怨自己的命罢了,可有什么法儿呢?”说着,也就流下泪来。
又低声说道:“况且姐姐已经是有了身孕的,将来生下一男半女,也就算是终身有靠,你这就比我强多着呢。”
宝钗正欲回答,翠缕又道:“二奶奶你不知道,我们姑娘一辈子总是吃了聪明太过的亏了。你们看,他连虼蚤、蚊子、苍蝇、蚂蚁、蝴蝶儿、蜜蜂儿、树叶儿、花瓣儿、砖头儿、瓦片儿的阴阳,他都能够辨得出来的,归根落叶轮到自己身上,倒成了个孤阴寡阳了。”说的众人都笑起来。湘云笑着照脸啐了一口,骂道:“小蹄子,怎么又混唚你娘的来了!”翠缕扭着头道:“人家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个阴阳。姑娘那一天忽喇巴儿的教人家去服侍姑爷,人家从那一天才知道阴阳了。谁知道姑娘的命不好,又把姑爷妨了,这会子连人家都带累的又不知道什么是个阴阳了。”这一席话,索性招的宝钗也掌不住笑起来了。湘云笑的握着嘴骂道:“好个没脸的小蹄子,快给我夹着嘴滚出去罢,越说越说出好的来了。”翠缕笑道:“姑娘还怪人家说的不好了,人家要总不说话,你们俩人这会子还淌眼抹泪的呢。”湘云笑道:“说的好,亏了你说,你还有你娘的什么话,你也索性信着嘴儿都说出来,省得收在肚里,看仔细憋死了。
正说时,只见李纨走了进来,笑道:“史大妹妹几时来了,怎么丫头们也不告诉我一声儿。”湘云道:“大嫂子可好。我在这里正劝宝姐姐,还未能到你那里请安去呢。”李纨笑道:“岂敢。你们说什么来?我听见大家笑的好热闹呢。”宝钗道:“他们的翠姑娘啊,我们姊妹俩正说话,他在旁边闹笑话儿,所以招的我们都笑起来了。”李纨也笑道:“到底是个什么笑话儿,招的你们哄堂的都笑起来了?我也听听。”湘云笑道:“大嫂子,你问他这些话作什么,你估量着他嘴里还有什么正经话呢,不过是那些没溜道儿的话罢咧!我们喝了茶,都到上房里去和太太斗斗牌,替他老人家解解闷儿。”正说时,惜春、平儿也都来了。彼此问了好,又坐着说了一回闲话,这才一齐都到王夫人上房里来。
只见王夫人歪在榻上,玉钏儿在旁边捶腿。见湘云众人进来,连忙起身让湘云到炕上去坐。又道:“这些日子想要接接大姑娘,总因家里事事故故的。你今儿来的很好,你宝姐姐、惜妹妹也都想你了,你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罢。我的儿,你们姊妹们年轻轻儿的,怎么都是这样没造化呢!”说着,又流下泪来。湘云道:“怎么这些日子姨太太也没有来吗?”王夫人道:“他姨妈自从搬了家去,蝌儿刚娶了亲,香菱就死了,又留下个孩子,虽说有奶子,也还要他姨妈亲自照应。蟠儿自从赦罪回来,总还不大十分知好歹。所以,他姨妈如今也不能常来了。”李纨笑道:“史大妹妹要和太太斗牌呢,太太何不打发人套上车接姨太太一声儿。”宝钗忙道:“太太不用差人去罢,昨儿听见说小侄儿这两日身上又懒懒的,横竖史大妹妹是住着的,大约我妈妈明儿不来后儿一准来的。”王夫人道:“既是这样也就罢了,我们收拾,就斗起牌来。自从老太太去世之后,我也就不爱这个玩意儿了。本来武艺儿就有限,如今眼睛也花了,精神也短了,那里是你们年轻儿家的敌手呢,不过是瞎闹罢了。”玉钏儿听了,便放上炕桌儿,铺了红毡,王夫人、李纨、湘云、宝钗、惜春、平儿六家子飞鹰儿。玩了一天,到吃晚饭时方罢。算算输赢,只有湘云一个赢家,别人都输了。
于是,大家吃了晚饭,又坐着说了一会子闲话。
将欲散时,王夫人问道:“史大奶娘你晚上在那个屋里住好,你自己挑拣罢。”湘云道:“我在宝姐姐屋里住,我们姊妹们晚上也好说说话儿。”王夫人道:“很好。如今春天,天气尚寒,新房子里也还暖和些。将来到了夏天,我还要教你宝姐姐搬到怡红院去住呢,那里也凉爽僻静,将来就是分娩了,小孩儿也没人吵闹。”湘云道:“你老人家想的很是,那么大的个园子,只有大嫂子和四妹妹住着,也觉太冷清些儿。”说着,王夫人已将他们姊妹们送到房门口,大家告辞了,各自散去。
不说王夫人、李纨、惜春、平儿各自回家。只说湘云、宝钗回到房中坐下,莺儿点上灯来。湘云道:“我今儿原要到园子里去逛逛,却又斗了一日牌。明儿咱们大家过去,一来看看大嫂子和四妹妹,二来我还要到潇湘馆祭一祭林姐姐,看看那些竹子。只怕自从林姐姐去世之后,无人居住,也就糟蹋的不像样儿了罢。”宝钗道:“你可说呢,再也瞧不出紫鹃这个丫头来,真算得个赤胆忠心的。如今虽是服侍四姑娘,每日偷着空儿到潇湘馆去打扫收拾,焚香供茶,就像林妹妹在生的一般,你说难得不难得呢!”湘云听了也赞叹道:“真是难得,不知林姐姐怎么修积来,就得了他这么个好丫头。你瞧我们这个傻东西,只会信着嘴儿胡侵罢了。”翠缕笑道:“人家不过是嘴快点子,爱接舌罢了,姑娘就把人家说的一个钱儿也不值了。
人家心里待姑娘的分儿,也就和紫鹃姐姐待林姑娘的分儿是一样的。”湘云道:“你不用说了,你这不是也要咒我死么!你是个好的,天下谁再有你好呢。罢了,快给我倒茶去罢。”翠缕这才咕嘟着嘴倒茶去了。
湘云又道:“提起林姐姐来,也怪可怜见儿的,听见大嫂子、紫鹃说,他临危的时候把诗稿都烧了,还叫着宝哥哥的名字,说‘你好’底下就咽了气了。这会子想起来,教人心里实在怪难过的。”宝钗道:“可不是呢,我前儿大年三十晚上想起他来,倒伤了半夜的心。我给他作了一首诗,装在包袱里烧了,不知他的魂灵儿在的九泉之下知道不知道呢?”湘云听了,便索诗稿来看。宝钗即命莺儿取出来递与湘云,湘云接来,细细的读了一遍,也就伤心弹了几点眼泪,道:“宝姐姐,你这也就算情义兼尽了。林姐姐在九泉有知,他一定要感念你呢。”
宝钗也点点头儿,两个人灯前相对,倒又淌了一会子眼泪。莺儿、翠缕到了茶来,二人吃茶、漱口毕,吩咐铺陈了卧具,卸去残妆,一齐归寝。湘云平日血旺气足,头一着枕,便睡熟了。
宝钗只觉情绪恹恹,在被内翻来覆去约有一个更次,这才渐渐的朦朦睡去,他的那一灵真性早已出壳。
只听耳畔有人低声唤道:“宝姐姐,你可别害怕,我瞧你来了。”宝钗梦中听去,仿佛是林黛玉的声音,猛然唬了一跳,心中只觉恍恍惚惚的,又像是黛玉已死、又像是黛玉依旧在生的光景,忙问道:“颦儿,你在那里藏着呢,怎么不正明公道的进来呢?”一恍惚间,只见林黛玉笑着早已到他面前了。原来林黛玉的真魂,是送了宝玉去后,点了返魂香从太虚幻境来的。他本是一团的神光,并无半点阴森鬼气,是以宝钗并不害怕。仔细将他细看,只见他身穿桃红绫绵袄,片金镶边的嵌肩小褂,脸上全无半点病容,但觉香艳迎人。遂不禁欢喜,忙拉了他的手,笑问道:“林妹妹,你这些日子到底在那里来?我们倒像总没看见你似的。”只见黛玉长出了一口气,道:“我也乏透了。姐姐,咱们且坐下再说罢。”于是,二人在炕沿上盘膝坐下。
黛玉道:“宝姐姐,我是从太虚幻境来的。只因除夕见了姐姐惠,赐的新诗,心中着实的感念,所以今儿特特的回来瞧你来了。”宝钗听了,心中恍然醒悟:黛玉前来显魂!虽有些害怕,但见黛玉那一段温柔和蔼,大有仙风,转不觉亲热起来,往前凑了一凑,将黛玉揽在怀内,摸着他的脸道:“颦儿,我且问你,你为什么自己作践了身子?这如今害的我好苦啊!”
黛玉也用手摸着宝钗的脸道:“万般皆有个定数,妹妹不肯埋怨姐姐,姐姐怎么反倒埋怨起妹妹来了。”宝钗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怎么不该埋怨你呢?”黛玉笑道:“宝姐姐,你这个话我不懂得,到底谁是城门,谁是池鱼呢?”宝钗也笑道:“你是城门,我是池鱼。有什么难懂呢?”黛玉笑道:“你这个话只怕是说颠倒了罢!”宝钗笑道:“我的话并不颠倒,你再细细的想去。”黛玉笑道:“我也不用细细的想,你不过欺负我是个女孩儿家,嘴里说不出别的话来,由着你赖去罢了!我也不和你分辨了,我且问你,你前儿给我的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