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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绪还表现在对宝玉与黛玉的爱情描写上,对女孩子们的聪明才智的描写上。贾宝玉其实是很聪明的,在大观园快落成的时候贾政带着一些清客,把宝玉也找了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给大观园的各个风景点命名,贾宝玉表现十分聪明,言谈话语挥洒自如。那些清客固然是要拍贾政的马屁,同时也确实是对贾宝玉才思的敏捷感到佩服。但贾宝玉和黛玉、宝钗,甚至和宝琴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才情却又往下降了一节,档次低了。要评职称的话贾宝玉算一级,而林黛玉是特级。这样写作者是很有意味的,不但肯定了她们的青春她们的美丽
,而且特别肯定了她们的才华。这才华多少有点超常,我们无法用现代人的智力去衡量她们,现代人要学的东西很多,数学、物理、化学、英语,还要读报等等,不能像过去的女孩子那样专心读诗文。以她们开始作诗文的年龄看,林黛玉不过八九岁,薛宝钗十一岁,她们的诗文写得那么好!从这里可以看出浪漫主义,积极的浪漫主义,对人的青春、美貌、智慧、才华、善良的肯定,赞美人的灵秀。另外它也有消极浪漫主义的一面,写了好景不长青春难驻,一切皆出无奈。
对那些非常讲究非常排场一般人不能体验的大户之家的生活,曹雪芹是以炫耀的笔调来写的,工艺品纺织品如何之精美,以致一盘茄子是怎么做出来的都详详细细地告诉刘姥姥,其实据烹饪专家讲如法炮制出的茄子并不好吃。《红楼梦》毕竟不是食谱,雪芹有炫耀之意。以上这些描写都充满了作者主观的色彩、感情的色彩、浪漫的色彩。
此外可以说是第四种笔墨则还有一些完全是幻化的东西,最主要的就是石头。一上来就讲书的来历,宝玉的来历。这个故事实在是太绝了,亦庄亦谐,亦喜亦悲。女娲炼石剩了一块,怎么剩下来的又说不清楚,但注定要剩一块。剩下来是因为这块石头有缺点?还是命该轮到它了?这块石头通了灵气,静极思动要下凡,且是从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而来,没有线索可以追寻。使你觉得这个故事又荒唐又可笑又可悲。这块石头原来的任务是补天,还是很有伟大使命的,但又被丢剩下来不可能去补天了,使你觉得有点悲哀,有点中国知识分子自古以来常有的那种怀才不遇、怨嗟自己的命不好的情绪。自嗟自叹之余它还要下凡,还要经历一番温柔富贵之乡豪华的生活,爱情的生活。
此外还有一个还泪的故事,神瑛侍者给绛珠仙草浇水,因此绛珠仙草下凡以后要成为他的情人,把一生的眼泪都还给他,使你同样觉得荒唐可笑,又十分感人、悲哀,“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愈荒唐愈可悲。
尽管这样的一些篇幅在书中并不多,但有与没有是不一样的,引起的遐想是不一样的。当然百分之百的现实主义也能引起人的遐想,但总不会像现在的效果这样,除了一个真实的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世界以外,让人感到还有一个缥缈的世界,还有一个非常虚空非常荒唐、非人力所能够把握的世界。老子讲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些故事都是从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那个虚空的世界产生出来的,最后又回到那儿去,这里确实包含着一些作者对人生的探索。当然可以说这是消沉的灰色的不可取的,但是这也得慢慢分析,不好笼统地说。
中国的老庄思想主张虚无,但它包含了一面就是叫人们不要去做没有用的事情。在写法上既有写实的现实主义又有虚构的小说家言,既有积极的浪漫主义又有消极的浪漫主义色彩,还有纯然的虚幻,表达了作者的遐思,也引起了读者的感慨。
在作品的调子上它是一个悲剧,作者写得很认真。若是看“脂批”的话,那就更厉害,说写到这儿大哭一场,写到这儿又大哭一场,还说曹雪芹写了多少多少年,一边写一边哭,最后泪尽而逝。曹雪芹也成林黛玉了。但显然它有游戏笔墨,而且作者还十分强调游戏的笔墨,说所写的故事是供人们茶余饭后消愁解闷用的。有些非常严肃非常沉重的事到了他的笔下变得不那么沉重了。比如秦钟之死吧,有点莫名其妙,死因是身体虚弱?还是不讲卫生?写他死的时候两个小鬼带他的魂儿走,他和两个小鬼讲价钱,后来提到了贾宝玉的名字,两个小鬼吓坏了,最后还是死了。
又如晴雯之死,本是非常惨痛的事,令人肝肠寸断,所以贾宝玉写了芙蓉诔来祭祀悼念。晴雯死后变成了花神,专管芙蓉,这是一个小丫头信口胡言,而贾宝玉信以为真。这段描写都是建筑在小丫头的信口胡言上。正在宝玉念叨着祭祀的时候,后边出来一个人,长得和晴雯一样,原来是黛玉,然后就跟她讨论哪个字写得不好,用哪个字更好一些。贾宝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的诔文写得不好,姑娘见笑了。接着两人切磋起文字来。把令人肝肠寸断饱和着愤怒和悲哀的事化解成了宝玉黛玉之间有说有笑的关于文字的切磋。
这样的情况在书中还很多,很严肃的事到头来变成了一场戏一个玩笑,甚至于人死也变成一个玩笑。金钏跳井自杀是很残酷很可怕的,宝玉想通过对金钏的妹妹玉钏的好感来弥补自己的内疚,因为金钏的死是由于他和金钏开玩笑,金钏挨了王夫人的耳光而发生的。写到宝玉逗着玉钏去吃莲子羹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在逗着玩,是一对小男女之间的恬恬淡淡嬉嬉笑笑活泼可爱的模样。要是遇到比较认真的读者,看惯了希腊悲剧再看这样的描写甚至会产生反感。
文学性质的混沌(3)
这样一部非常严肃非常沉重的悲剧性的书又常常流露出游戏的色彩,然而我们不能说这些游戏的笔墨削弱了这部书的悲剧性。这好比我们看一个人,如果这个人从早到晚一直在哭的话,这固然是悲剧性的人物;如果我们接触的这个人哭哭笑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悲伤欲绝,一会儿又满不在乎,这也十分不幸。这样看来这部书就呈现出一种我所说的伟大的混沌状态,是现实主义又不是现实主义,是浪漫主义又不是浪漫主义,是幻化的又不是幻化的,是正剧又不是正剧,是游戏又不是游戏,什么成分都有。
曹雪芹那个时候文艺理论并不发达,他也不知道现在的这么多名词儿,这主义那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表现主义、象征主义、达达主义、新潮派、新小说派,他没有受到这些分类学的分割,只是把他自己对人生、对世界的感受浑然一体地表现出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怎么表现就怎么表现,这恰恰是作者的优越处。
题材的混沌(1)
《红楼梦》写了贾府,写了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关系,写了贾府主主奴奴的许多人物事件,但对它的解释仍然是很不相同的。比如说毛主席就十分强调《红楼梦》是一部政治小说,一部阶级斗争的小说,前四回就出了多少条人命,小沙弥讲护官符,讲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也巧,我们讲国民党有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正好也是四个。冷子兴讲贾府大有大的难处,也是有重要内容的政治论断,六十年代我听中央领导同志作报告,引用这话说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大有大的难处”,它们越大越是背的包袱多,内部矛盾也就越大。“东风压倒西
风”这句话最早也是林黛玉讲的,薛蟠娶了老婆夏金桂以后两人经常吵架,把香菱也裹在里边,一直吵到薛姨妈、薛宝钗那里,林黛玉听了以后居然对家庭生活发表了这样一种非常入世的、非常煞风景的总结。这不大像是林黛玉讲的,林黛玉本是一个只知作诗谈情的。然而书上确实是这样写的,说大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意思似乎是不是“气管炎(妻管严)”就是“大男子主义”。后来解放以后这些话都被赋予了非常重要的政治内容。“文革”初期我在新疆,我们新疆文艺界的一位老领导喜欢读古书,他因说了“东风压倒西风”是林黛玉说的而被斗得一塌糊涂,说他贬低毛泽东思想。其实这没什么贬低的,只说明毛主席读《红楼梦》独具慧眼,能赋予它丰富的政治内容。毛主席讲《红楼梦》是写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史,虽然四大家族看不太全(重点写贾家),“兴”也看不太全(兴应写荣国公、宁国公的事,《红楼梦》中有“兴”的印象的只有焦大一人),主要写的是“衰”。贾母自称是老废物,吃口子,玩会子罢了。贾政很认真很正派,但贾政玩不转,没有一件事他能管得了。贾珍、贾琏、贾蓉就是一批偷鸡摸狗、腐化堕落分子。管事的就是王熙凤,确实有能力管事,但她以权谋私,搞私房钱,草菅人命,弄权铁槛寺,玩权弄权,又很狭隘,报复心强。贾宝玉对家庭也没有责任感,也不管事,也是吃喝玩乐而已。连林黛玉都看出来了,或许是女人心细吧,她说我们要这样过下去,寅吃卯粮,入不敷出,早晚有一天这个大户之家就运转不了了。宝玉怎么回答呢?管它呢!不管什么时候没有别人的,也得有咱们俩的。他认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是可以千年万年保持下去的,所以他连想都不想。贾宝玉对贾家来说其实没什么用,我们说他好是从道德的角度来说的,对女孩子比较真诚,不是玩弄式的态度,这要比贾琏他们好一点,但对家庭来说他没有一点积极作用。
另外,读完《红楼梦》以后我不知道贾家是如何运转的,搞不清楚它的运作机制。比如说贾府与货币和商品的关系我就搞不明白,书中没有一处写主子们是如何去买东西的,如林黛玉要上街去买一双袜子,这绝对没有,主子们从来是不去买东西的。那么他们是不是供给制呢?不是,因为他们要搞一点活动是要交钱的。如搞诗社事先要商量好每人出多少钱,为薛宝钗过生日,王熙凤找贾琏商量拿多少钱。王熙凤过生日也是如此,大家出钱,不是拿来就用。这说明不是供给制,是通过货币和商品来运转的,货币的意义就是商品交换的中介嘛。贾家的财产分为官中的东西,即公共财物,和私房。王熙凤有王熙凤自己的钱,贾母也一样有她自己的东西,王熙凤曾通过鸳鸯借过贾母的东西。
还有一段使我不明白的是司棋带一帮人去砸厨房。司棋要吃鸡蛋羹,厨房叫苦,说鸡蛋不够用,连鸡蛋都不够用说明已十分紧张了。厨房不给做,司棋一火来了个打砸抢,带着几个小丫头到厨房劈里啪啦一砸。我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要鸡蛋羹吃是超标准了?如果真是超标准了,那么司棋怎么敢带人去砸呢?司棋也不过是一个奴才,她带人砸完以后厨房里的人怎么没人敢出声?没有敢去告状、没人敢去汇报呢?完全没有监察系统。要都这么砸怎么得了。司棋能砸,那宝玉屋里的丫头袭人、麝月、晴雯、秋纹要红火得多,就更可以砸了,黛玉、宝钗的丫头也都来砸那怎么得了。
厨房的工作是个肥缺,这从柳家的与秦显家的争夺可以看出来。柳五儿的妈妈原来是管厨房的,柳五儿涉嫌偷玫瑰露、茯苓霜,五儿被审查,她妈妈柳家的也被从厨房里赶出来了,换了秦显家的。秦显家的一到厨房就查出来许多亏空,她一面揭露她的前任如何有经济问题,一面给管事的人送礼。刚送完礼,凤姐采纳了平儿的建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点事不值得一提,比这种玫瑰露、茯苓霜大得多的事儿在贾府不知有多少,只不过你不了解罢了,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才是兴旺景象。凤姐宣布大赦,草草了事。柳家的又没事儿了,秦显家的猫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批柳家的没有批倒,夺权一下午。这场戏的描写非常之生动。
有人说社会生活中的事都能从《红楼梦》中找到它们的影子,能有所比附,当然事情不可能完全一样。“文化大革命”中看造反派夺权,常使我想到秦显家的夺权这一段,抢图章啊,分汽车啊,自己任命自己为主任、副主任啊,没两天一军管又把他们都否掉了。现在作家跟企业家要钱,搞与企业家联姻,又使我想起冷子兴与贾雨村之间的交情,冷子兴是一个皮货商,有钱,经商很有手腕,所以贾雨村很佩服,但冷子兴文墨上差一点儿。贾雨村人很庸俗,但他懂音律、懂平仄、会作诗、会作文,尽管诗也是二流的,于是他们两人就结合起来了。探春她们成立诗社,拉王熙凤参加,王熙凤说你们拉着我干什么?无非是看见我还有几个钱。这也很像现在拉赞助的办法,某文学刊物的评奖委员会主任是某工厂的厂长。我说这话不是不赞成赞助,不赞助就更穷了。
题材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