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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舞何辛再贪婪,还能害了亲外孙不成?”瀛棘王直言不讳地说。
舞裳妃一愣,早已明白了瀛棘王心意。她叫楚叶把我抱来,从出生那一刻起,她就几乎没有时间和我在一起,也几乎没有抱过我。当她垂下头来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那些白亮亮的东西。我听到大海中盐凝结出的声音,然后一些水珠滴到我脸上,果然是咸的。她的温情来得太迟了,而我已经习惯了和楚叶呆在一起,所以我没有理她,自管自地打了个呵欠,然后把拇指塞进嘴里。
“别担心,我让贺拔蔑老陪他一起去。不用等到龙牙河再次落雪,长乐侯就回来了。”
我皱着眉头看了看这个男人,在一冬的闲置中,他的肌肉松弛了。他把整个部族拖回蛮荒的努力还没有完成,自己就变得有些粗疏起来。他的自信不知从何而来。这副形象作为我对瀛台檀灭的所有记忆,就此烙在了我的脑海里。因为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贺拔蔑老就他身边那位总也睡不醒的老护卫,他在睡梦中听到了瀛棘王喊他的名字,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站了起来。他的两条胳膊又长又瘦,右手上套着一只破旧的鹿皮手套,一直包裹到手肘之上。舞裳妃要求说:“路远难行,贺拔蔑老又太老了,还是多叫几个人吧。”
瀛棘王点了点头:“赤蛮如今是我帐下最出色的武士了,就让他也陪长乐去吧。”
赤蛮听到传唤进了卡宏,他笑嘻嘻地对舞裳妃说:“妃子放心,回来时我当面向你交差,谁要是动了小王子一根指头,我赤蛮就在你眼前引刀自刭。”舞裳妃还要再求,瀛棘王微微一笑,往马鞍上一靠:“不行啦,不行啦。我部中人手紧缺,这已经是近倾国之兵了。”
“还得有个信使,”舞裳妃沉吟着说,“这人得有点身份地位,说话才有分量。”
大合萨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阳光被他那庞大的身躯挡了一下。我闻到了他藏在身上的许多花草的香气。此刻他那胖大的身躯已经被掏空了,黄色的锦罗氅袍穿在他身上,就如同套在一个高大的晃晃荡荡的衣架上。“我去。”他说。
瀛棘王看了看自告奋勇的大合萨那光光的头颅,他那肥厚的脸上还带着谦恭的笑,但他眼睛里的光不再躲躲闪闪。大合萨在族里曾经有无上的权威,他的言论代表着神的意旨,那是不容怀疑的话。萨满教毕竟是蛮族人信仰的唯一。十七年前大合萨也里牙火者扶助瀛棘灵符登上王位时,就连瀛台灵符也要允许他的灰马行到王庭之前。只有在西凉关惨败之后,他的权势才一下子跌落到了冰点。他不能解释那些前后矛盾的神谕,“它们是有意思的,但是我不能肯定是什么。”他斜着眼睛一面偷看我的父亲一面说,捧着神圣的经书《石鼓书》的时候,他双手战抖不止。做为一名合萨,如果开始怀疑自己,又怎么让别人相信他呢?
此刻瀛棘王明白了这是大合萨重返瀛棘部政权中心的努力,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他都将自己的命运和我——这个不满周岁的小孩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瀛棘王哈哈大笑:“好啊。大合萨这么看重我的这个儿子吗?有我瀛棘的大合萨出马,足够分量了。我写封信给你,你带给我的岳父蛮舞何辛吧。”
他从左到右扫视面前站着的这几位人,微笑着说:“我的大合萨,我的护卫统领,我的大军统领,我的嫡幼子,如此大动干戈的使团,蛮舞王该当满足了吧?”
我们动身的那一日朔风劲吹。出发的队伍只有五人六马,我坐在楚叶的怀里,空出的两匹马拉的是食物和帐篷。这样一支单薄的队伍留下的马蹄印子很快就被风雪给盖住了。他们是为了整个部族的生存希望而去的,背负着这么多人期盼的目光,让他们脚步轻快;这一去前途艰险,也许再也回不到八百里的阴羽原来,这种忧惧又让他们脚步沉重。只有我没有那么多的想头。粼粼冰封的龙牙河被甩在了我们后头。我们翻过了大望山,折向西南行走。道路夹杂在高耸的彤云山和嶙峋的虎皮峪之间,被厚厚的大雪覆盖着。风如锋利的利刃切割着身体,而冷则如阴湿的雾慢慢侵蚀骨髓。虽然每个人都围着厚厚的皮裘,但骑马者的两条腿被冻得如断掉一般没有知觉,抑制不住的瞌睡袭击着他们,而在马上睡着就意味着永远不会醒来。
大合萨颂念着离奇的咒语,在漫天的风雪中给我们指路。虽然他也没有走过这条路,但他说通过颂唱和观测天象,冥冥自然会指引我们走上正确的道路。赤蛮说老头子在胡扯,厚厚的彤云直压到眉梢上了,哪还能看到天象。大合萨搭拉着眼皮,也不生气,他嘿嘿地笑着说,星星是看不到了,但它们实际上还在那儿,若只是靠它们辨辨方向那就容易得很,还需要用观天镜把它们映射下来不成?每个合萨,心里头都该有面镜子啊。赤蛮依旧不相信他的话,但我们确实没有走过一步冤枉路。
大合萨还把一捆金桂子花塞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怀里。浓烈的药香从衣襟里冲出,我们就不再在摇晃的马背上瞌睡了。
山道嶙峋难行,积满了雪后各处看上去都几乎一模一样,大合萨却突然摇着鞭子指着一个地方说,这里就是鹧鸪梁呀,我们瀛棘的阎浮提王当年就是在这儿中了逊王的伏,负了重伤。瀛棘那些将士的尸骨,只怕还堆积在这些冰雪的下面呢。
我看到他们的脸上都露出惨然的表情,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们跨过了一条冰冻的白色大河流,在夏天它的河水里带着一线线的黑丝,因为接纳了龙牙河的富含黑草花粉的黑色河水,它们向西汇集入一条更大的河流墨弦河,然后向南猛拐,注入北陆最重要的河流之一雪嵩河中,它一路穿过蛮舞原、青茸原,汇集成八百里的瀛海,然后绕过白梨城,向南奔腾到海。从这一条漫长的河流也能看出,瀛海确实接纳承继着阴羽原的汹汹血脉。
我们在路上艰难地走了三十天,终于越过了月牙湖,到了蛮舞原的北缘,这里并不比阴羽暖和多少。大雪覆盖满了原野营帐,让蛮舞何辛的金帐变成了雪帐。
他们如今的境况不如从前,但总归比瀛棘要强多了。这多亏了蛮舞王投降得快,更兼还送上了自己的孙女——整个蛮舞原最漂亮的女人,青阳也没太为难他们。
我就在蛮舞王的雪帐里见到了我的外公。蛮舞王看上去和我母亲、他那个轻盈美丽的女儿没有丝毫相像之处。他端坐在铺着黑鼬皮的庞大王座上,挠着胖嘟嘟的四五重下巴,疑虑重重地看着我,仿佛在掂量是福还是祸。坐在蛮舞王右首的一位下巴上蓄着长胡子的粗豪大汉,个头很高,又笨重又肥胖,应当是我的舅舅蛮舞长青。他站起身来,用一只手将我拎在手上看。他的胡子很长很漂亮,不过他可是个远近闻名的粗人。他转过头看着随我而来的这几名伴当,楚叶本是他们部族中人,也就罢了;贺拔蔑老的头发已经快掉光了,他即便站在蛮舞的金帐中间,竟然也能发出微微的鼾声;赤蛮虽然年轻,却是跛着一条腿,袖子上还沾染着黑色的血迹,大合萨虽然身份尊贵,但他自从压错砝码,看错了瀛棘王的人选后就变得心神不定,更兼旅途困顿,这样便更损自己的威严。
蛮舞长青哈哈大笑,他说:“我早听说瀛棘能称得上英雄的人物,只有瀛台白了,可惜这人已经踏上死路——你们看看他们的王派出来的家伙——瀛棘当真是没有人了。”
除了我舅舅之外,我外公的营帐中还站着许多武士和亲贵大臣,其中有一位年轻的那可惕,他那青铜铸造的头盔上有一束青色的盔缨,他目光冷峻,比吹了我们一路的寒风还要冷冽。“让他们自己到自己的土地上去觅食,”他说,“当初瀛棘部强大的时候,可没把你们看成好亲戚。除了拖累我们,他们又做过什么?这些粮食我看不能给,没必要养肥了狼,让羔羊挨饿。”
赤蛮冷冷地插了一句:“羔羊再怎么养也是羔羊,所以目光只能盯着脚下的草地。它们不被狼吃就被人吃,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舅舅愣了一愣,将我塞还给楚叶,招手让赤蛮上前。他站在赤蛮对面,瞪着眼看了他半晌,突然飞起一脚蹬在赤蛮的小腹上,将他踢倒在地。赤蛮本来可以躲开这一脚,但他却没有躲,只是眼睁睁看着我舅舅反手拔出刀,劈头盖脸地猛砍下来。楚叶吃了一惊,想要上前求情,贺拔蔑老惺惺忪忪地睁开眼睛,似乎还懵懂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拖了楚叶一把,让她退到后面去。
蛮舞长青重重一刀抽击在赤蛮的肩膀上,却用的是刀背。赤蛮躺在地上也不躲避,只以胳膊护住头脸。我舅舅一边打一边喝道:“快拔出刀来!”
他喝道:“你也算是条狼吗?不过是瀛棘家的家奴而已,我看你连狗都不如,怎敢在这里开口!”
“住手!”蛮舞何辛在座上喊住了自己的儿子。年老的王长长叹了口气:“怎么说你妹妹如今已是瀛棘的人了,怎能忍心看着她挨饿呢。”蛮舞长青还想再说什么,蛮舞何辛挥手向外驱赶,“去去去,带他们下去,就这样吧。唉,唉,我累得很。”没等正式和他的外孙打过招呼,这位衰老的王,就蹒跚着退到金帐后面去了。
赤蛮爬起来捋了捋头发,擦干嘴角的血迹,睁着他的青色眸子,若无其事地向蛮舞长青瞟了两眼道:“还没介绍,我叫赤蛮,是瀛棘统领,我统领一卫人马,你也统领一卫人马,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对我诈唬。”
“你说什么?”蛮舞长青脸色铁青,对赤蛮探过身来,带着威胁的口气说。
“我说请你以后不要瞎诈唬,”赤蛮重复了一遍说:“……客不压主,所以刚才那两下我不还手。”他顿了一下,把声音压到几乎和耳语一样轻,“如果下一次要再对我动一根指头,我就当场劈了你。”
帐篷里一片寂静。他们能清楚地听到蛮舞长青的喘气声。侍从都低下头不敢吭气。赤蛮的一只手握住他的刀把子。
蛮舞长青小小地后退了一步,他竭力控制着自己,想笑一声,却又笑不出来,“好啊,”他终于说,“你若想打架,我可随时奉陪。莫以为我是占着人多欺你,不一个一个来的,不是蛮舞好汉。”
赤蛮冷笑一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真要打,你是打不过我的。”他说完,也不躬身行礼,不再理会被激怒了的蛮舞长青,转身大咧咧地随几名安顿我们的家奴出了帐。
蛮舞长青的腮帮子气得向两侧鼓了出来,膝盖直打哆嗦。他擦了擦突然冒出的一脸的汗,悻悻地说,“一点规矩都不懂……仪礼之邦……我看瀛棘部完了。”我知道他的怒火和那个站在屏风旁边的青甲将军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那位武士的面容始终是平静的,但他的怒气燃烧在自己的眼睛里,燃烧在眉毛和嘴角里。
那个青甲的将军第一次见到我们,我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怒气。我呀呀地叫着,去抓楚叶含笑的下巴。
那一年我没有看到北荒的春天。
我生命中第一个春天是在墨弦河度过的。
听说阴羽原上,那一片坚忍的雪水浸透的土地上,百兽都在疯狂地呼唤春天,溪水在厚厚的雪下哗啦啦地流淌。四月间,那些冠春鸟儿开始鸣叫的时候,第一声响亮的哭声在阴羽原上荡漾,瀛棘部新的儿子们开始诞生了。九个月前,他们的父亲踏上死亡征途的前一夜播下的种子,终于开花结果了。
黑亮亮的荒原上,这些哭声响彻深蓝色的天空。少有的几个郎中和老婆子们忙得不可开交,那一个月里,她们接生了整整一万人。这一万人就是瀛棘未来的猎手,未来的军队,未来的弓箭手和未来的重骑兵。卡宏被挤得崩裂了。
这是生殖的季节。空气里弥漫着黑草嫩叶上花朵里的细小绒毛。他们每个人的鼻子里,嘴巴里,眼睛里,耳朵里都满是这些细小的绒毛,它们纷纷扬扬地从草叶尖窜上天空,就仿佛无数的烟柱弥漫而起。这些花粉组成了黑色的火焰,仿佛整座草原都在燃烧,在沸腾。这是生殖的季节呵。
荒野里那些长长的草下,到处是破碎的鸟蛋壳。伏蛰的虫子从温暖的烂泥里爬上地面。积雪消融了,瀛棘的人们从深黑的还在散发热气的卡宏里钻了出来,他们把那些饿得半死,步履蹒跚的牲畜拖出门,赶到这片新生的黑油油的草场上去。他们用很少的一点铁犁尖犁开土地,用木锤敲碎那些板结的硬土块。这儿太北了,只能播种喂马的燕麦和酿造麦酒的大麦。接着很快,小马驹,小牛崽和成群的小羊羔,僵硬地踢腾着腿,孱弱地欢叫着,在这黑色的土地上诞生了。到处都能看到幼小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