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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队铁骑俯冲下来,收势不住,必定要将我们三人踏为肉泥。长孙亦野轻轻地啊了一声,微微一动,忍不住想回去拾起自己的长枪。长孙宏却暴喝了一声:“都站着别动!”这老将军虽然暴躁,却能把握住战场上的瞬息变化,他冷哼一声,眼睛瞬也不瞬地迎着这一队飞奔而下的铁骑,却是拉着我们两人一动不动。
眼前一暗,当先两匹黑马已将火把踏灭,马喷出来的气息打在我们的脸上。眼看狂奔下来的马就要把我们踩成肉泥,我害怕得要死。老师可没告诉过我要带拒马木来。
当先两匹并在一起奔驰的骑者却突然带马向两边一闪,我看到马拼命扭着脖子时颈上张扬扭动的肌肉。他们在马背上侧着身子,仿佛要摔倒似的。后面的骑兵哗啦啦地向两侧分开,马蹄错乱,在周围跑成了一个大圆,把我们三人圈在其中。他们轻快地滴溜溜地跑着,圈子越挤越小,紧紧地压迫。在这些交错的怒目甲士间,我们不禁背靠背地贴在了一起。
“他奶奶的,搞的什么花样?”长孙宏转着头喝道,“国剀之,你再不出来,我可要骂娘了。”
围着我们的骑兵里突出三骑来,当先一人身披玄铁甲,也是空着双手,只在腰上挎着把腰刀,正是国氏的老将军国剀之。后面那两员年轻小将,却是他的两个孙儿,虽然面目清秀,却满带着凛然杀气,令人不敢小觑。两人一般高低,一样装束,长得也是一模一样。只是前面的那人手上提着把明晃晃的大陌刀,眉宇间更多一份英武,后面一个背上插着双刀,银甲铿然,精神抖擞。如今瀛棘剩下的不是满头白发的老将,就是孙儿辈的少年豪杰啦。
国剀之现了身,死对头长孙宏这会儿却不说话了,只是圆睁着双眼,怒视着对面的骑者,圈子里除了地上火把哔剥的燃烧声外,只听得到马的粗重的喘息声。
国剀之斜瞪着眼看了我们三人半晌,却先开了口:“长孙宏,你该不是来劝降的吧?如果是来耍嘴皮的——”他使劲一拉缰绳,闪开一个缺口,露出了下山的通道,用刀尖指了指那条路,“那就带人快滚下山,别污了我的刀。”
“呸,”长孙宏扬头怒目答道:“要不是公子寂有令,老子就带着本部一千精兵来劝降,看你从是不从。”
“公子寂?”国剀之将头转了过来,上下看了看我。我穿得太厚了,连胳膊都打不了弯,只要一抬头,帽子就会滑下来遮住我的眼睛。不过他还是把我认出来了。
“长乐侯,我这可是第二次把你抓住了,”国剀之轻蔑地冲我抬了抬下巴,“不知道公子有何指教啊?”
“我是来诏告你的罪过的。”我大声说。登时四下里响起一片纷乱。
我不理那些兵丁,板着脸对国剀之说:“瀛棘大军此刻横陈山下,明日就要起兵讨逆,少不了各自死上几千人。国大人,你放任瀛棘这几千精壮子弟死去,让瀛棘的母亲为你们的困扰悲哭——这该当何罪呢?”
国剀之一愣,这话够他想上一阵子的了。他收起脸上的轻慢之色,带着琢磨的神色让马绕着我走了半圈。
“这是瀛棘部诸位大人的口气吗?”他用探究的口气凶猛地问,“他们为什么让你这样一个孩子来说这话,难道他们怕来送死吗?”
“放你娘的屁……”长孙宏说。
“我猜他们是觉得我这样一个小孩也看得比你清楚。国剀之,”我说,“你的罪就是糊涂。”
“胡说,我糊什么涂?”国剀之愤怒地猛拍了一下胸口,振得铁甲片片相撞。他指着长孙宏说:“长孙氏仰仗大族权势,处处对我压制。我国氏上下千人,宁死不能受辱!”他一拉马缰,夹紧了马,那马直立而起,国剀之纵声喝道:“明日大伙儿一起死在这山上便是了。”
他身边的武士一起用武器撞击盾牌,在轰然巨响中齐声大喝:“宁死不能受辱!”
我用我的童声尽全力叫道:“我带长孙氏那颜前来,便是要你们解决了这糊涂之罪。国剀之,我问你,若有外敌,你可愿意为瀛棘部的长孙氏而死?”
“什么?让我为了长孙的人去死?”国剀之长笑一声,“长孙氏也算是瀛棘部的人吗,若有机会杀他妈的几个人,我倒是不会放弃,老夫的手早痒痒了。”
我点了点头,转头问长孙宏:“长孙大人,你可愿意为国氏而死?”
长孙氏的那颜斜目瞪着国剀之,嘿然道:“瀛棘部中有他无我。”他拍了拍腰上的刀鞘,“只不过这匹夫若要杀我,总也得耗上点力气。”
冷飕飕的风从山梢上一掠而过,纵然我穿着厚厚的皮裘,也感受到了他们之间那深重的冰冷的仇恨,一瞬间里我的把握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腿轻轻地哆嗦了起来。成败的瞬间就在此时了。于是我让自己冷笑起来:“两位大人豪气不减当年——好,你们杀吧。你们这就动手吧。”
他们两人本已剑拔弩张,却没料到我这么说。长孙宏眉毛一挑,国剀之嘴角一动,都转过头来看我。
我咬住颤抖的嘴唇,大声说:“动手之前,你们一定要先杀了我。我好去见我父亲,告诉他瀛棘如今已经没有真正的英雄了。”
国剀之咬着胡子,斜眼歪瞪着长孙宏:“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
我对国剀之说:“大人为了自己之私仇,让自己的家族灭亡,还落个逆反的名声。好。”
我对长孙宏说:“大人为了自己的私名,让瀛棘的流血沃野,落个气量狭窄的名头。好。”
我大声对他们两个说:“此刻我瀛棘元气未复,四处都是强敌,灭族与否只在呼吸之间,你们却在这里争当英雄,真是好,太好了!我父亲忍辱负重,为了瀛棘死在这北荒里,我大哥为了瀛棘离家多年,最终死在踏入家门之前,我二哥死在千里之外的殇州,尸骨无存……如今你们却要让我父亲白白死去,要让我大哥二哥白白死去——西凉关败后,瀛棘被送往瀚州戍边的,有八万人,他们是心甘情愿地前往的吗?从白梨城迁到北荒,一路上又死去五万人,他们是心甘情愿饿死的吗?你们此刻内斗,便是要让瀛棘这十三万人全都白白死去。”
一名六岁的孩童站在雪地里,微微颤抖,朝着两名老人,朝着数百名铁甲的武士,朝着无边无际的北荒的风和月喊出了这些话。这就是我老师设想的场面吗?可他们无动于衷。他失败了吧。我疯狂地喊着,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你们……他妈的……我如果有刀,我也会先砍了你们两个的……”
武士都不知所措地勒着马,看着他们的首领。
我最后呸了一口,对他们说:“我鄙视你们,大人们。”
长孙宏愣愣地看着我一口气喊完这一大段话,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一蓬胡须朝着天空抖动不休。
“哈哈,”他大笑着说,“我白活了七十年,连个六岁的娃娃都还比不上啊。”
他扭头对自己的孙子说:“孙儿,往后长孙部不可有丝毫寻仇寻衅之想,否则你死了我也不认你这个孙儿。”
还没等长孙亦野有什么反应,长孙宏右手闪电般掣出鞘里的刀,手腕转动,雪亮的刀光自后向前一闪,长孙宏那颗硕大的头啪的一声滚落在地。无头的长孙氏那颜却兀自在雪地里站立不倒。这一下血光突现,谁都意料不到,周围围成大圈的数百人马悚然而动,一齐往后退了一步。
长孙亦野脸色煞白,却没有一点愤怒的神色,他咬着嘴唇,跪下来向爷爷的尸体磕了个头,上前捧起了头,双手高高举起献到国剀之的马前,又跪了下去。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低声说:“国大人降我,成全你英雄的名声。”
“这是大君的儿子呀。”国剀之朝我凝视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掉头对左右两骑道:“我死之后,你即刻带领全部人马下山,投归瀛棘大营,今后惟公子寂之命是从。凡我氏中,有敢与长孙氏再起争端者,就拿我的配刀亲自杀了。”
那两员小将一起惊恐地喊了一声:“爷爷?!”
国剀之望着马前捧着血淋淋头颅的长孙宏的孙子,慨然叹了口气道:“我再活着,还是个人吗?”
他回过头来冲我道:“公子,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孙儿就交给你了。”
他身边的两人茫然顾我,国剀之已然抽出佩刀,往自己脖子上一勒。
我低下头去躲避喷出来的血。我的手在发抖吗?我看见自己雪白的袖子上溅了一滴血,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
长孙宏的孙子和国剀之的孙子都在看我。他们咬住嘴唇,目光里充满悲痛和火热的光。我知道他们痛苦,但这些痛苦和瀛棘整个部族的痛苦比较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他们也深切地明白这一点。
英雄都将老去,年轻的人将会崛起。这些年少的将军怀着和我一样的梦想。那些成排站着的铁甲骑兵也多半年轻,年轻的瀛棘正在慢慢地长大。只是他们缺乏长大的时间,像白梨城一样,不等成熟,就会直接被强大有力的命运拖带着奔进成年人的漩涡里,去杀去爱。他们都在看着我,和刚刚看我的目光已经不一样了,我知道。我若让他们去杀,他们就会去杀。
可还要杀多少人,才能让瀛棘活下去?
我骑上自己的马,回首看铁裆山下展开的瀚州冰原。万里江山都在月光下腾荡起伏。一匹寂寞的孤狼在远处的雪原上痛苦地嗥叫。我深深地感到,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薄弱啊。一个声音在心底里说,可是你必须承担起来了。
我两仗皆胜,第三件事已无悬念,它考较的实际上是忠实于新王的大合萨的法力和新王的运气。
黎明前的黑暗里,白茅风怒号,我们在这样的夜里在有熊山下祭拜完先祖的灵魂,只有在他们的见证下,才能完成瀛棘王的登基大典。大合萨将代替族人去听取神灵和祖先的启迪。过去在白梨城的时候,历代瀛棘王要确认世子身份的时候,都要通过大合萨到祖先的庙宇去祭拜静祈,他会有许多年的时间去寻找天之坠石,在登基日那一天,站在上面将大纛交给瀛棘王。神圣的坠石里蕴藏着星辰的力量,它的力量大小就象征着这一位瀛棘王国运的昌盛与否。
通常继承王位的人定下来后,瀛棘大合萨会在新王登基前的漫长年岁里去寻找这块石头,可如今全族被迁到北荒之地,家当全都丢了,我又是仓促决定登基的,大合萨就必须独力在极短的时间里找到坠石了。
每地都存在星辰力量聚集的地方,大合萨总是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去尝试与巨大的妖灵沟通,得到它们的庇护和力量。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大合萨的力量就会消失和软弱。此时大合萨刚刚归来北荒不到一个月,他的力量是否足以与坠石呼应,令人担忧。
拜完山后,大合萨独自一人,赤身走入黑暗中。正常人在这样的气温下,一刻钟就会毙命,被冻成坚硬的冰柱,但大合萨却在乌黑的有熊山上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后才归来。他的光头和皮肤上也挂满白霜,他的表情虚弱却神采奕奕。这本身已是神迹存在的一部分。他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弯曲的手指里紧紧地握住一块梭形的白石。那就是我的坠石了。
瀛棘人一起欢呼了起来。“是的,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祖先和山神的声音。”大合萨把石头贴在我的胸膛上,用催眠般的魔力在我耳边低语:“你听到山上传来的咆哮和力量了吗?它是你的,它是属于你的了。”
贺拔离和七个那颜合力将我的旗帜在斡耳朵前高高树起。旗杆是赤蛮亲自带着十来个人,从遥远的大望山南麓找到的冷杉木,巨大的树干有六丈多高。它高高耸立而起,开始在风中飘扬的时候,金子一样的阳光正好越过大望山的山尖,洒在了金冠豸的旗子上面。
苍狼是我的年号。
在那天晚上看见那只对月长嗥的寂狼时,我就有了用这个年号的念头。
它被写在淡黄的天蚕丝锦上,由大合萨在斡耳朵里大声公布的时候,我的兄弟们都以为这是铁狼王的意见,他们的脸上露出几分悻悻的神色。我坐在那张楠木的大椅上看到了这些不加掩饰的表情,但我懒得说明真相——就算我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的。高踞在我身后的铁狼王也不想解释——他用不着解释。
那一年剩下的八个月,是阴羽原上难得的平静日子。瀛棘的子孙们终于在有熊山下汇集一处了,虽然依旧是各怀异心,但还是能遵循外表上的相敬如宾默契。他们确实累了,需要一段时间喘息,同时舔养自己的伤口。
唯一值得悲伤的,是老师古弥远离开了。
我问他说:“老师不肯留下来帮我吗?我能当上大君,一半是运气一半是老师的功劳,你如果走了,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