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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愣地看着对面,数千名蛮舞骑兵冲到我们阵前才慢慢收住脚步,当先一员贯甲大将驭马直冲到我面前,他除下头盔,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就是那名始终充满仇恨的青甲武士啊。吕贵觥杀死了他的爱人,从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他冷冷地冲我拱了拱手:“长乐侯,别来无恙啊。”
“我还好。”我说,脑子里转来转去,却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他说:“我奉大君密令,来与瀛棘为盟。”
这怎么可能?我想起我舅舅庞大的松软肚子,不由得哈哈一笑。我舅舅蛮舞长青胆小畏缩,上次他们护送我到北荒来,瀛棘又杀了他数百人,虽然是我叔父做的,这笔帐毕竟该算在我们瀛棘头上。我舅父怎么可能冒死为了救助敌人,而与依旧强盛的青阳为敌呢?
那青年叶护仿佛看出了我的疑虑,继续冷冷地说:“蛮舞长青已然死了,现下我们蛮舞的大君是蛮舞云罄。”
“那个小女娃吗?”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胆小爱哭的小丫头,竟然也会是个部落之王了。她还记得我呢。我摸着怀里的绿豹子,一时间呆住了。
那青甲叶护皱了皱眉头,左右看了看,又问:“我们可是来得迟了?”
此时左翼和右翼都已听不到喊杀的声响。我们已经输了吗?
我们伫马静听。铁狼王曾经约定,如果嬴了,就以举火为号。但是大望山麓上静悄悄的,只见茫茫大雪铺满北坡,却见不到一点儿动静。
“大君,我们怎么办?”那些孩子们问。
“长乐侯,你要我怎么办?”那蛮舞将军也问。
“你这几千人马,又能干嘛?”我笑了一下,“你带人佯攻青阳右翼吧,只要能牵制得住他们,就是头功。”
那人冷笑一声:“这个好说——那么你呢?”
“我要去杀青阳王。”我说。
一团团的白色雾气在草原上倏忽来去,犹如一支支往来去如飞的白色骑兵。
我二哥瀛台白勒住气喘吁吁的马,拍了拍马脖子。马倒腾着蹄子,汗出如浆。他指着薄雾笼罩的大望山对身后的武威卫说:“从这儿跑过去还要一个时辰,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跑死也要赶到。”
“得令!”那群筋疲力尽但却腰背挺直的武威卫轰然答道。雾气已逐渐淡了,雪倒逐渐地大了起来。他们排成两路纵队向前疾进,马蹄声在雪花寥落的空旷平原上传了出去,八百骑只是庞大平原上纠斗的十余万士兵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棋子啊。
他们在双鱼、青鲫以南那一连串珍珠般的小丘遮蔽下向南疾驰,突然听到隆隆的马蹄声在侧方响起,阻隔在他们与大望山麓之间。
瀛台白转身喝道:“不要恋战,杀过去就是。”
八百武威卫同声高喝,纵马疾驰,飞速变阵成中心外凸的锋线,就如一道锋锐的明月刀,直朝雾气中隐隐现出的人马扑去。
我二哥瀛台白奔在最前,他刚要举起大矛,却突然勒住马,大声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那柄大矛闪闪的矛尖下瞄着的人一身银甲亮光闪闪,片片铁叶甲上都可见白色的云纹,却掩不住身形的幼小,那人骑在一匹毛色洁白的幼年巨狼背上,赤蛮、大合萨、长孙龄随伴左右,他看到的人不是我却还能是谁?
那会儿我扭头看着这一支从背后的飞雪里闯出来的骑兵,也是吓了一跳。武威卫自瀛台白以下个个满身是血,狰狞可恐。
瀛台白皱着眉头看着我身边的簇拥着的骑兵,那些马上骑着的都是些没长开的孩子,刀刀枪枪的,看起来阵势松散得不成样子。
“你的白狼营怎么跑到这里来啦,大营怎么啦?”
“大营?”我转了转眼珠,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猛见一道火光在远远的后面闪亮,随后浓烟滚滚而上,大烟柱子隔着越来越淡的雾,数十里外都能看到。
瀛台白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好啊,小六子,你把大营丢啦?我们瀛棘半年的辎重粮草,可都在其中呢。”
“那又有什么用?一天之内我们就全都要死了。”我火了起来,挥着鞭子指着前面给他看,“瀛台白,这是我的大旗,我一步也没有后退——我们可没约定不许往前走。”
我生气地大叫:“可我的鼓已经敲破了,你又在什么地方?”
瀛台白抬起脸来哈哈大笑:“算是我的错。我救援不及,大君,你治我的罪吧。”
“哦,”我斜睨着眼睛看他,这可是他第一次叫我大君呢。我心里高兴,再回头看看他身后那些甲士,尽是满身染血,更有些人看上去摇摇晃晃地,就要从马背上掉下来似的。我露齿一笑:“赦你无罪了。你这是要去哪?”
大望山北麓的血战已经到了最后时刻。驰狼骑的主力终于被虎豹骑杀垮了,瀛棘人的四卫轻重骑兵也被追赶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缺乏防护的玉铃卫更是被杀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百余骑从虎豹骑的夹缝里逃了出来。
瀛棘人已经失去了章法,只是簇拥成左一个右一个的圆形小阵,抵挡着青阳虎豹骑潮水般的冲击。青阳人和瀛棘人的阵地就如犬齿交错,胡乱地扭结在一起。在那些咬牙厮杀的每一个人心里,取胜的希望了无踪迹,他们所要求的,不过是在死之前多挥出一刀,多溅出一点血,多杀上一个人而已。
要不是长孙亦野带领着自己标下的鹰扬卫和代领的豹韬卫及时赶到,瀛棘人就要彻底一败涂地了。
这八千长枪骑兵是瀛棘最后的预备队了。长孙亦野长得十分清秀,和我的书记官长孙龄有一比,可他骨子里透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任何和他对上面的敌手都会对这一点刻骨铭心。他手下的鹰扬卫在瀛棘人中也算得上狠辣数一的重骑,又是生力军,从桑蛇谷中并肩齐冲出来,登时抵挡住了一波又一波汹涌而来的所有攻击,但他们的人数太少了,在此刻他们所能起的作用也只是支撑战局,而不是胜利。
督军做战的武锐将军吕德也注意到了挥枪搏杀的长孙亦野,他抖了抖黑色斗篷,对身边的几名护卫道:“跟我来,先杀了这小子。”十来骑黑色的虎豹骑一阵风似的随着他刮了过去。长孙亦野眼见来者不善,深吸了一口气,左手为轴,右手一顺枪尾,借着快马前冲之力,一枪就搠了过去。
铁盔罩面的黑甲将军不动声色,直到长孙亦野的长枪闪闪的枪尖探到了胸前才挥剑横格,他的手腕只动了不到两寸的距离,长孙亦野却觉得虎口上一热,长枪远远地飞了出去,那一剑反震之力如此之大,竟然顺着指腕臂肩直冲上身来,长孙亦野坐不住马,从鞍子上翻身滚落在地。
他躺在地上,还未抬起头来,就看见冲过来的虎豹骑统领吕德手上重剑高高举起。那柄长剑黑沉沉的,居然无锋,剑未落下,厚重的剑风便压得他呼吸一窒,长孙亦野避无可避,只得勉力举起左胳膊一挡。
雾已散去大半,透过薄薄的白雾和纷飞的初雪,我和瀛台白的军队已经隐约可看到那些数十里外的旌旗摇动,听到那儿传来的金鼓鸣声了。
我们看着铁狼和青阳十万人如细小的铁豆般在山坡上翻翻滚滚地血战。
瀛台白注目山麓上:“他们马上就要败了,可我还要去努力最后一次。”
“如果你要去,那我也去。”
“我和你的约定早已失效了,你可以选择回到北方去,你的母后还在那儿。”
“我如果要跑,早就跑了。”我说。
瀛台白看向我的目光里透着古怪和怀疑。“你没必要这么做,”他说,“为瀛棘拼命,这种事交给我瀛台白就可以了。”
“这可是我的瀛棘。”我大声喊着说。
那时候我们并骑奔跑着,我突然跳起来,两脚踩在狼鞍上,那是我会的许多骑狼绝招之一。我站在摇摇摆摆的狼鞍上,就和他一样高了,我一把扯下瀛台白左肩膀的黑色铜老虎。“我和你,就是武威里的兄弟!”我说。那只铜虎装饰在我的肩甲上太大也太不协调了,于是我把它插在我的腰带上。
我的话很轻,可是瀛台白的笑声却如同穹海大潮,轰然卷过白雪皑皑的荒原。“好,我们是兄弟。我们本来就是兄弟!”
我抓住他的肩膀,大声说:“如果你死了,那我就和你一起死。”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里一跳,但我拼命地把它压了下去。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用大手把我按回到狼的鞍座上。他轻轻地对我的耳朵说:“没有哪个国王是通过死而赢得胜利的,他们之所以最终赢得了帝国,是他让敌人死了。”他看着我说:“你不能死。明白吗?瀛台寂,所以你不能死。”
他猛踢了座下的战马,那马唏溜溜地一声长嘶,窜到前面去了。
“因为他往来于智慧和明亮的牙齿边,光洁的花在他心头开放,瘸子、瞎子和聋子如青鸟伴他左右……”大合萨读的那一句话又在我耳朵边响起。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瘸子和瞎子。只是聋子我还没找到。
整个大望山麓上的阵势,正在以熊熊燃烧的青阳王寨为轴心转动,转成一个东西向的战线。这根线就如同星盘上巨大的指针,缓缓转动,只要它转到了固定的位置,瀛棘所有残存着的人和斗志,就要毁灭在左右翼这六万青阳大军组成的旋涡里了。
镇守青阳右翼的大将不是别人,正是大将军铁棘柯,他是青阳的三朝元老,领兵打战经验丰富,作风严谨。青阳在大望山口上布阵,左右两翼相距三十里,联络起来极为不便,而且人数众多,变阵和移动都极难协调,更兼战事突然而起,各军都措手不及,大将军铁棘柯却毫不慌乱,先是牢牢扼住青阳的右翼,稳住阵脚,再以一万重骑来援中军,自己却仍然是带着大军按阵徐进,不散不乱。只要他带兵赶到,纵然青阳人的左翼全毁,也能扭转整个战局。
吕贵觥告急的命令也到了他这边,他也只是皱了皱眉,道声“知道了”,就挥手打发走传令官。
身边副将问他何不快去救援,他回答说:“青阳逆风布阵,地形不熟,已经失了天时地利,此刻左翼已受重创,我右翼再有失,岂有生返之望——如今大雾未散,情形不明,不是看清了瀛棘人果真将所有的兵力孤注一掷地投入到对我左翼的攻击,绝不能自己乱了阵脚。”
他话音未了,山脚下却果然有军队杀到。一名传令官惊慌地跑来跪在他马前报道:“蛮舞反了。前军各部都反了,我们被……围了。”
众人吃了一惊,登高而望,果然见一彪军队打着蛮舞的旗号,从北冲杀而至,直朝他们右翼阵前扑来。各副将刚要夸赞大将军智计高明,却见那名来报信的传令官被他一脚踢在左肩上,登时滚了出去。
大将军铁棘柯按剑喝道:“这不过是散兵骚扰而已。瀛棘大营已然被我拿下,眼看就要败了,再有动摇军心者,军法从事!”
“大将军……”
铁棘柯喝道:“不必说了!他不来则罢,来了倒教我看清,来军人数太少,不过是想拖住我们。传令全军左转,全速驰援中军!”
铁狼王的三百近卫狼牙和瀛棘一部还在死命地围攻青阳人的大寨,而突破防卫的一部虎豹骑已经开始攻击他们的后方了,青阳右翼铁棘柯派来增援的一万铁骑也已赶到,反而将铁狼王围在核心,那一场好杀,将飘扬下来的每一片雪花都染得通红。
铁狼王以他的狼骑围成一圈,咬着牙顶着来自外面越来越激烈的打击。他左手里的盾牌已经成了一面筛子,身上猬集的箭支总有数十支。狼骑兵臂膀相连,将一面面的盾牌摞在一起,建成一道临时的堡垒,拥挤在一起的青阳重骑和虎豹骑,已经分不出队型和阵势,这儿的地形不适合重骑突奔,越来越厚的雪对铁甲重骑来说也是可怕的敌人,但他们连续,一阵强似一阵的浪潮,凶猛地扑击在狼骑建起来的脆弱堡垒上。堡垒下的狼骑是步步后退,套在他们脖子上的铁绞索也就越抽越紧。
铁狼王那柄巨刀上鲜血奔涌而下,他左肘回收,右肩膀一抖,转了小半个圈子,刀上嵌着的那名铁甲武士就远远地飞了出去,砸在了另一名狂呼冲来的骑兵头上,将他撞下马去。
我叔父铁勒延陀此刻满面是血,只剩下一双眸子依旧明亮,他横着刀冷眼扫看四周,只见当面的青阳铁骑兵组成的军阵如同翻腾的黑色怒潮,汹涌澎湃而来。铁狼王却看出了其中的不对,他凝目相望,猛见青阳人阵中心飞腾起一阵混乱的巨浪,随即向两侧蔓延而出。
那一簇骑兵就如一道雪亮锐芒,从翻腾的巨浪中纵马跃出。当先一匹黑马就如同踏着溃散的巨浪而出的黑龙,那匹黑骏马高大俊朗,身上却插了三五支羽箭,无数鲜血从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