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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信独立的精神,形成了黄龙宗禅人“师子不食雕残,快鹰不打死兔” 《五灯》卷17《祖心》的雄猛奔放气概。克文《寄浮山岩中涣达二上人》: “若是金毛那守窟,奋迅东西警群物。有时踞地吼一声,突然惊起辽天鹘。所食不食雕之残,戏来还是弄活物。翻嗟疥狗一何痴,到处荒园咬枯骨。”《古尊宿》卷45诗意谓参禅者自信自立,便是不固守窠窟的金毛狮子,它奋迅出窟,群兽胆裂。当它踞地哮吼之时,纵是辽天俊鹘也闻风逃窜。它不吃雕残之物,而要戏弄活物喻禅者的思想不会为他人思想所左右,参活句不参死句。相反,只有疥狗才会在荒弃的园地里咬嚼干骨头喻死在句下,不得开悟。这种精神深得临济禅髓,表达了“一一尽从胸臆里,盖天盖地洒醍醐”同上《送则上人》 的雄猛奔放之气,使得黄龙宗禅诗带上了醉意与狂态:
高吟大笑意猖狂,潘阆骑驴出故乡。惊起暮天沙上雁,海门斜去两三行。 《续古》卷1《湛堂准》
高吟大笑,意态豪雄。潘阆倒骑驴,落拓狂放,惊起了栖息着的沙汀群雁。这种磊落刚健的精神,还渗透在黄龙宗禅人对三要的创造性诠释上:“如何是第一要?李白歌诗。如何是第二要?公孙舞剑。如何是第三要?张颠草书。” 《续古》卷4《心闻贲》诗仙李白淋漓奔放的歌行体诗,舞蹈艺术家公孙大娘摄魂夺魄的剑舞表演,书圣张旭酣畅飞动的狂草书法,最能体现盛唐文化诗歌、舞蹈、书法的澎湃激情、轩翥气势、飞扬神韵,都是妙造毫巅的化境,禅宗以之诠释三要妙旨,生动地说明三要的精神实质,是无限开拓参禅者的主体性,不参死句参活句,在酣畅淋漓落拓狂舞中作原真生命的尽情喷发,将情尘意垢悉皆荡除,“如关将军相似,持一口露刃剑,当八万大阵,一时扫将去”同上《佛心才》。 也正是在此时,可以保持平常心,犹如新妇骑驴,婆婆牵绳,不论是新妇还是婆婆,都没有纤毫的分别念,自然之至,纯真之至。“张颠不似首山颠,不动毫芒百怪全”《古尊宿》卷45, 在黄龙宗禅人看来,首山境界,比张颠还要颠狂飞动。因为首山回答什么是佛时所说“新妇骑驴阿家牵”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蕴含着深微幽隐的“佛法大意”,虽然不动毫芒,平淡雍容,却将千奇百态尽摄其中,比之醉酒狂呼、以辫蘸墨的张颠,更是颠狂得雍容高华,颠狂得无迹无痕。参《从容录》第65则万松评唱:“俗谚有云:‘颠倒颠,新妇骑驴阿家牵。’佛国颂云:‘首山有语古今传,此语休云返倒颠。新妇醉骑驴子去,时人笑杀阿家牵。’”
4.艳情闺思,妙谛通禅
与杨岐禅一样,黄龙宗禅人将艳情引入禅中,使禅诗增添了香韵缭绕的风致。马祖病重时,院主请安,问他身体怎样。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日面佛寿长一千八百岁,月面佛寿仅一日夜,马祖之语显示了断绝寿命长短与生灭来去之相,以契当本具之佛性:在悟道者的心里,永恒与刹那打成一片,善于体证当下的生命情境。这则公案,机锋圆转,克文曾有“日面月面,胡来汉现。一点灵光,万化千变”之赞《古尊宿》卷45。 杨岐宗法演咏此谓:“丫鬟女子画蛾眉,鸾镜台前语似痴。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前着罗衣。”以少女对美的追求喻禅者对本心的回归。这首诗写得含思婀娜,闻名禅林。天游禅师上堂时,对法演诗提出了异议,说:“东山老翁满口赞叹则是,点检将来,未免有乡情在。” 遂借用唐人金昌绪《春怨》来表达自己对日面月面公案的感悟:“打杀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五灯》卷18《天游》诗中所说的“黄莺”,包含着三层喻义:1指“日面佛,月面佛”,“打杀黄莺” 指拂却短暂与永恒的对立。2指马祖回答日面月面的公案,“打杀黄莺”指扫除对此公案的种种知性理解。3指法演的颂诗,“打杀黄莺”指扫除对此颂诗的种种知性理解。黄莺惊扰闺中人,影响春梦,所以要打杀。将一切影响心性的东西都清除后,“妾”参禅者就可以梦中奔赴良人的所在,与良人本来面目相会。禅师巧借妙用,信手拈来触处春。
赵州勘婆公案,也是禅宗经常参究的一则话头。《五灯》卷4《从谂》: “有僧游五台,问一婆子曰:‘台山路向甚么处去?’婆曰:‘蓦直去。’僧便去。婆曰:‘好个师僧,又恁么去。’后有僧举似师,师曰:‘待我去勘过。’ 明日,师便去问:‘台山路向甚么处去?’婆曰:‘蓦直去。’师便去。婆曰: ‘好个师僧,又恁么去。’师归院,谓僧曰:‘台山婆子,为汝勘破了也。’” 慧南跟随楚圆参禅,楚圆以此公案勘验他,慧南汗下不能答,后来大悟作颂: “杰出丛林是赵州,老婆勘破没来由。而今四海清如镜,行人莫与路为仇。”诗成后呈献楚圆,楚圆以手指“没”字,慧南心领神会,易为“有”字,楚圆遂予印可《五灯》卷17《慧南》。 问路者接二连三,跌倒无数;台山婆一番又一番勘破学人,机锋陡峻。而赵州前去勘验台山婆的作略,使问路指路同时销落,颇“有”来由。克文颂此公案云:“似狂不狂赵州老,或凡或圣人难晓。是非长短任君裁,老婆被伊勘破了。”《古尊宿》卷45谓不落是非,即是赵州勘破台山婆处。心闻贲颂为:“勘破了,有谁知。春风过后无消息,留得残花一两枝。”《续古》卷4《心闻贲》以春风春雨葬残花喻真意的不可得。而龙鸣贤之颂,则成了一首风情袅袅的艳诗:
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曲中无限花心动,独许东君第一枝。 《五灯》卷18《龙鸣贤》
此诗完全脱离了公案本身,宛如一幅精致优美的玉人抚笛图。红袖佳人抚弄长笛,奏出美妙天乐。笛声飘处,花心欢忭沉醉。在无数闻笛颤舞的花心中,独有东君钟爱的那枝最能感受到笛声妙韵,与抚笛人心心相印。冰雪佳人,取意于《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上“肌肤如冰雪,绰约如处子”的“神人”,诗中喻勘验众僧的台山婆。作者完全忽略了台山婆与青春佳人在外貌上的差异,在“冰雪”气质上发现两者的共性。佳人抚笛,喻台山婆子以禅机勘验僧人。 “无限花心动”,喻众僧回应台山婆子的机锋。“独许东君第一枝”,喻在众多的禅僧中,以赵州尤为杰出,与婆子心心相印。
5.水中盐味,色里胶青
黄龙宗禅人有丰厚的古典诗词修养。傅大士《心王铭》曰:“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善慧录》卷3本是形容“心王”在 “身内居停”的状况,借来形容黄龙宗禅诗对古典诗词巧妙无痕的运用,也非常恰当。黄龙宗禅人对古典诗词极为熟稔,在应机示法时,常常引用、化用古典诗词成句、意境。以下是较典型的几种。
写精神家园之美、客况凄凉的,有晦堂的《晚春道中》:“江边草色和烟碧,岭上云容带雨飞”《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化用江淹《别赋》“春草碧色”典故;《早秋示众》“圭月渐成魄”同上, 熔铸《别赋》“秋月如圭” 意境;晦堂上堂法语“风萧萧兮木叶飞”同上, 也借用了《楚辞》句式和词汇。这些诗句,形象地表达了家园景色之美、流落他乡的落寞,使诗歌具有哀感顽艳的魅力。
写对回归的渴望和对回归无望之叹喟的,有克文《百丈野狐》的“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古尊宿》卷45,借灵澈《答韦丹》成句 《全唐诗》卷810, 喻世人参禅,都知道要休心息念,但却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歇却机心。
写师家粉碎疑情使学人明心见性的,有守卓的禅偈,以“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续古》卷1《长灵卓》作为师家职责,系借用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成句《全唐诗》卷224, 表示禅者说法,旨在荡除遮蔽本心的妄念,使晶莹如月的自性熠熠生辉。
写自性超越特性的,有文淮的“庐山瀑布水,不知得几千万年。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续古》卷1《湛堂准》, 借用徐凝《庐山瀑布》成句《全唐诗》卷474, 喻自性的永恒绝对,超越了相对的意识。
写领悟掣电禅机的,有黄龙《灵云见桃花悟道》:“二月三月景和融,远近桃花树树红。宗匠悟来犹未彻,至今依旧笑春风。”《黄龙录》诗意脱胎于崔护《题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全唐诗》卷368崔诗写踏春见桃花时勾起的缱绻情怀,慧南诗则以省略的“人面不知何处在”,暗示见桃花悟道的真正意旨已经在参禅者寻思拟议之际飞逝而去,留下夭夭桃花“至今依旧笑春风”,喻灵云悟道因缘对锯解秤锤者的嘲讽。
写禅学感悟心理基础的,有祖珍示法时所引的诗,谓“九月重阳,以何为佛性义?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续古》卷4《别峰珍》。 “竹叶”两句,系杜甫《九日》成句《全唐诗》卷231, “竹叶”指美酒。当时杜甫患病不能饮酒,故用戏谑的口气说,既然不能饮酒,淡了赏菊的雅兴,菊花从此也可以不开了。禅师借用此诗,喻禅悟主体没有作好心理准备,就无法进行直觉观照。
写禅悟妙境的,有祖珍引用的禅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续古》卷4《别峰珍》, 借用钱起《湘灵鼓瑟》成句《全唐诗》卷238, 意为美妙清扬的歌曲终了,始终不见演奏者的身影,只看到连山脉脉苍翠如黛,象征空明的悟境,不落任何痕迹的妙景。
写禅者依依惜别的,有晦堂的《晚春将出郡城留别二三道友》:“长亭烟柳正摇春,杜宇声声送晓昏。花落可堪伤谢客,草芳何独怨王孙。”《黄龙四家录·晦堂心》长亭、烟柳、杜宇、落花、谢客、芳草、王孙,都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辞汇和意象。晦堂又有《逢刘居士》:“去年别我龙沙岸,今日逢君楚水滨。相别相逢两无语,落花啼鸟又残春。”同上堪与杜甫《江南逢李龟年》相媲美:“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全唐诗》卷232回环咏叹,在无言之中透露出落寞惆怅。慧南《送著维那》“送行唯托金轮月,夜夜相随到别溪”《黄龙录》, 颇得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全唐诗》卷172的神韵,表现了禅者不忘人性而又超乎人生的精神世界。
写对禅林风气不古之感叹的,有西蜀銮禅师的诗偈。銮禅师用峻烈机锋接引学人,不拘泥名相,求法之人纷纷离去,禅师遂说偈罢讲:“众卖华兮独卖松,青青颜色不如红。算来终不与时合,归去来兮翠霭中。”《五灯》卷18《西蜀銮》熔铸郑谷《感兴》“禾黍不阳艳,竞栽桃李春。翻令力耕者,半作卖花人”《全唐诗》卷674意境,克文上堂也径截引用了郑谷此诗批评禅林趋新骛浅的风气。
写悟道后洒脱写意的,有文准“高吟大笑意猖狂,潘阆骑驴出故乡。惊起暮天沙上雁,海门斜去两三行”《续古》卷1《湛堂准》。 前两句化用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意境《全唐诗》卷174, 而后两句则径用李涉《润州听暮角》成句同上卷477。 将两者绾联在一起,天衣无缝,宛如自家胸臆流出;
写即幻即真的自然清景的,有克文的《和仙上人秋夜对月》:“风传乔木时时雨,泉泻幽岩夜夜琴。”《古尊宿》卷45深得白居易《江楼夕望招客》 “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之神韵《全唐诗》卷443。
由此可见,在接机说法的各个层次,诸如流离之叹、回归之望、接机、悟道、禅悟心理基础等诸多方面,黄龙宗禅人无不熔铸古典诗词成句、意象,或随手拈来,全同己出;或别铸新词,得骨得髓。这种创造性的运用,丰富了黄龙宗禅诗的艺术表现力,增加了回环唱叹、蕴藉流宕、义趣深远、词彩挺秀的艺术魅力,透露着古典诗词的神采韵致,起到了百花逗春色的艺术效果。
本章以惟信“三水三阶段”、黄龙“三关”作为参照,探讨黄龙宗禅诗的美感特质。惟信的见山三阶段,从诗禅感悟的角度,指明了人由准开悟的混沌状态到“自我”意识的生起而引起的迷执,由“自我”迷执到“无我”初悟,由“无我”初悟到“真我”的彻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