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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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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业们也都没有主意。日本人只发命令,不给谁详细的解说。命令是命令,以后的办法如何,日本人不预先告诉任何人。日本人征服了北平,北平的商人理当受尽折磨。
  天佑想了个折衷的办法,把能卖的货定了高价,把没希望卖出的打了折扣,他觉得自己相当的聪明。把表格递上去以后,他一天到晚的猜测,到底第二步办法是什么。他猜不出,又不肯因猜不出而置之不理;他是放不下事的人。他烦闷,着急,而且感觉到这是一种污辱——他的生意,却须听别人的指挥。他的已添了几根白色的胡子常常的竖立起来。
  等来等去,他把按照表格来查货的人等了来——有便衣的,也有武装的,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这声势,不象是查货,而倒象捉捕江洋大盗。日本人喜欢把一粒芝麻弄成地球那么大。天佑的体质相当的好,轻易不闹什么头疼脑热。今天,他的头疼起来。查货的人拿着表格,他拿着尺,每一块布都须重新量过,看是否与表格上填写的相合。老人几乎忘了规矩与客气,很想用木尺敲他们的嘴巴,把他们的牙敲掉几个。这不是办事,而是对口供;他一辈子公正,现在被他们看作了诡弊多端的惯贼。
  这一关过去了,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弊病。但是,他缺少了一段布。那是昨天卖出去的。他们不答应。老人的脸已气紫,可是还耐着性儿对付他们。他把流水账拿出来,请他们过目,甚至于把那点钱也拿出来:“这不是?原封没动,五块一角钱!”不行,不行!他们不能承认这笔账!这一案还没了结,他们又发现了“弊病”。为什么有一些货物定价特别低呢?他们调出旧账来:“是呀,你定的价钱,比收货时候的价钱还低呀!怎回事?”
  天佑的胡子嘴颤动起来。嗓子里噎了好几下才说出话来:“这是些旧货,不大能卖出去,所以……”不行,不行!这分明是有意捣乱,作生意还有愿意赔钱的么?
  “可以不可以改一改呢?”老人强挤出一点笑来。“改?那还算官事?”
  “那怎么办呢?”老人的头疼得象要裂开。
  “你看怎么办呢?”
  老人象一条野狗,被人们堵在墙角上,乱棍齐下。
  大伙计过来,向大家敬烟献茶,而后偷偷的扯了扯老人的袖子:“递钱!”
  老人含着泪,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自动的认罚,递过五十块钱去。他们无论如何不肯收钱,直到又添了十块,才停止了客气。
  他们走后,天佑坐在椅子上,只剩了哆嗦。在军阀内战的时代,他经过许多不近情理的事。但是,那时候总是由商会出头,按户摊派,他既可以根据商会的通知报账,又不直接的受军人的辱骂。今天,他既被他们叫作奸商,而且拿出没法报账的钱。他一方面受了污辱与敲诈,还没脸对任何人说。没有生意,铺子本就赔钱,怎好再白白的丢六十块呢?
  呆呆的坐了好久,他想回家去看看。心中的委屈不好对别人说,还不可以对自己的父亲,妻,儿子,说么?他离开了铺子。可是,只走了几步,他又打了转身。算了吧,自己的委屈最好是存在自己心中,何必去教家里的人也跟着难过呢。回到铺中,他把没有上过几回身的,皮板并不十分整齐的,狐皮袍找了出来。是的,这件袍子还没穿过多少次,一来因为他是作生意的,不能穿得太阔气了,二来因为上边还有老父亲,他不便自居年高,随便穿上狐皮——虽然这是件皮板并不十分整齐值钱的狐皮袍。拿出来,他交给了大伙计:“你去给我卖了吧!皮子并不怎么出色,可还没上过几次身儿;面子是真正的大缎子。”
  “眼看就很冷了,怎么倒卖皮的呢?”大伙计问。“我不爱穿它!放着也是放着,何不换几个钱用?乘着正要冷,也许能多卖几个钱。”
  “卖多少呢?”
  “瞧着办,瞧着办!五六十块就行!一买一卖,出入很大;要卖东西就别想买的时候值多少钱,是不是?”天佑始终不告诉大伙计,他为什么要卖皮袍。
  大伙计跑了半天,四十五块是他得到的最高价钱。“就四十五吧,卖!”天佑非常的坚决。
  四十五块而外,又东拼西凑的弄来十五块,他把六十元还给柜上。他可以不穿皮袍,而不能教柜上白赔六十块。他应当,他想,受这个惩罚;谁教自己没有时运,生在这个倒霉的时代呢。时运虽然不好,他可是必须保持住自己的人格,他不能毫不负责的给铺子乱赔钱。
  又过了几天,他得到了日本人给他定的物价表。老人细心的,一款一款的慢慢的看。看完了,他一声没出,戴上帽头,走了出去,他出了平则门①。城里仿佛已经没法呼吸,他必须找个空旷的地方去呼吸,去思索。日本人所定的物价都不列成本的三分之二,而且绝对不许更改;有擅自更改的,以抬高物价,扰乱治安论,枪毙!
  护城河里新放的水,预备着西北风到了,冻成坚冰,好打冰储藏起来。水流得相当的快,可是在靠岸的地方已有一些冰凌。岸上与别处的树木已脱尽了叶子,所以一眼便能看出老远去。淡淡的西山,已不象夏天雨后那么深蓝,也不象春秋佳日那么爽朗,而是有点发白,好象怕冷似的。阳光很好,可是没有多少热力,连树影人影都那么淡淡的,枯小的,象是被月光照射出来的。老人看一眼远山,看一眼河水,深深的叹了口气。
  买卖怎么作下去呢?货物来不了。报歇业,不准。税高。好,现在,又定了官价——不卖吧,人家来买呀;卖吧,卖多少赔多少。这是什么生意呢?
  日本人是什么意思呢?是的,东西都有了一定的价钱,老百姓便可以不受剥削;可是作买卖的难道不是老百姓么?作买卖的要都赔得一塌胡涂,谁还添货呢?大家都不添货,北平不就成了空城了么?什么意思呢?老人想不清楚。
  呆呆的立在河岸上,天佑忘了他是在什么地方了。他思索,思索,脑子里象有个乱转的陀螺。越想,心中越乱,他恨不能一头扎在水里去,结束了自己的与一切的苦恼。
  一阵微风,把他吹醒。眼前的流水,枯柳,衰草,好象忽然更真切了一些。他无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腮,腮很凉,可是手心上却出着汗,脑中的陀螺停止了乱转。他想出来了!很简单,很简单,其中并没有什么深意,没有!那只是教老百姓看看,日本人在这里,物价不会抬高。日本人有办法,有德政。至于商人们怎么活着,谁管呢!商人是中国人,饿死活该!商人们不再添货,也活该!百姓们买不到布,买不到棉花,买不到一切,活该!反正物价没有涨!日本人的德政便是杀人不见血。
  想清楚了这一点,他又看了一眼河水,急快的打了转身。他须去向股东们说明他刚才所想到的,不能胡胡涂涂的就也用“活该”把生意垮完,他须交代明白了。他的厚墩墩的脚踵打得地皮出了响声,象奔命似的他进了城。他是心中放不住事的人,他必须马上把事情搞清楚了,不能这么半死不活的闭着眼混下去。
  所有的股东都见到了,谁也没有主意。谁都愿意马上停止营业,可是谁也知道日本人不准报歇业。大家都只知道买卖已毫无希望,而没有一点挽救的办法。他们只能对天佑说:“再说吧!你多为点难吧!谁教咱们赶上这个……”大家对他依旧的很信任,很恭敬,可是任何办法也没有。他们只能教他去看守那个空的蛤壳,他也只好点了头。
  无可如何的回到铺中,他只呆呆的坐着。又来了命令:每种布匹每次只许卖一丈,多卖一寸也得受罚。这不是命令,而是开玩笑。一丈布不够作一身男裤褂,也不够作一件男大衫的。日本人的身量矮,十尺布或者将就够作一件衣服的;中国人可并不都是矮子。天佑反倒笑了,矮子出的主意,高个子必须服从,没有别的话好讲。“这倒省事了!”他很难过,而假装作不在乎的说:“价钱有一定,长短有一定,咱们满可以把算盘收起去了!”说完,他的老泪可是直在眼圈里转。这算哪道生意呢!经验,才力,规矩,计划,都丝毫没了用处。这不是生意,而是给日本人做装饰——没有生意的生意,却还天天挑出幌子去,天天开着门!
  他一向是最安稳的人,现在他可是不愿再老这么呆呆的坐着。他已没了用处,若还象回事儿似的坐在那里,充掌柜的,他便是无聊,不知好歹。他想躲开铺子,永远不再回来。
  第二天,他一清早就出去了。没有目的,他信马由缰的慢慢的走。经过一个小摊子,也立住看一会儿,不管值得看还是不值得看,他也要看,为是消磨几分钟的工夫。看见个熟人,他赶上去和人家谈几句话。他想说话,他闷得慌。这样走了一两个钟头,他打了转身。不行,这不象话。他不习惯这样的吊儿啷当。他必须回去。不管铺子变成什么样子,有生意没有,他到底是个守规矩的生意人,不能这样半疯子似的乱走。在铺子里呆坐着难过,这样的乱走也不受用;况且,无论怎样,到底是在铺子里较比的更象个主意人。
  回到铺中,他看见柜台上堆着些胶皮鞋,和一些残旧的日本造的玩具。
  “这是谁的?”天佑问。
  “刚刚送来的。”大伙计惨笑了一下。“买一丈绸缎的,也要买一双胶皮鞋;买一丈布的也要买一个小玩艺儿;这是命令!”
  看着那一堆单薄的,没后程①的日本东西,天佑楞了半天才说出话来:“胶皮鞋还可以说有点用处,这些玩艺儿算干什么的呢?况且还是这么残破,这不是硬敲买主儿的钱吗?”大伙计看了外边一眼,才低声的说:“日本的工厂大概只顾造枪炮,连玩艺儿都不造新的了,准的!”
  “也许!”天佑不愿意多讨论日本的工业问题,而只觉得这些旧玩具给他带来更大的污辱,与更多的嘲弄。他几乎要发脾气:“把它们放在后柜去,快!多年的老字号了,带卖玩艺儿,还是破的!赶明儿还得带卖仁丹呢!哼!”
  看着伙计把东西收到后柜去,他泡了一壶茶,一杯一杯又一杯的慢慢喝。这不象是吃茶,而倒象拿茶解气呢。看着杯里的茶,他想起昨天看见的河水。他觉得河水可爱,不单可爱,而且仿佛能解决一切问题。他是心路不甚宽的人,不能把无可奈何的事就看作无可奈何,而付之一笑。他把无可奈何的事看成了对自己的考验,若是他承认了无可奈何,便是承认了自己的无能,没用。他应付不了这个局面,他应当赶快结束了自己——随着河水顺流而下,漂,漂,漂,漂到大河大海里去,倒也不错。心路窄的人往往把死看作康庄大道,天佑便是这样。想到河,海,他反倒痛快一点,他看见了空旷,自由,无忧无虑,比这么揪心扒肝的活着要好的多。刚刚过午,一部大卡车停在了铺子外边。
  “他们又来了!”大伙计说。
  “谁?”天佑问。
  “送货的!”
  “这回恐怕是仁丹了!”天佑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
  车上跳下来一个日本人,三个中国人,如狼似虎的,他们闯进铺子来。虽然只是四个人,可是他们的声势倒好象是个机关枪连。
  “货呢,刚才送来的货呢?”一个中国人非常着急的问。大伙计急忙到后柜去拿。拿来,那个中国人劈手夺过去,象公鸡掘土似的,极快而有力的数:“一双,两双……”数完了,他脸上的肌肉放松了一些,含笑对那个日本人说:“多了十双!我说毛病在这里,一定是在这里!”
  日本人打量了天佑掌柜一番,高傲而冷酷的问:“你的掌柜?”
  天佑点了点头。
  “哈!你的收货?”
  大伙计要说话,因为货是他收下的。天佑可是往前凑了一步,又向日本人点了点头。他是掌柜,他须负责,尽管是伙计办错了事。
  “你的大大的坏蛋!”
  天佑咽了一大口唾沫,把怒气,象吃丸药似的,冲了下去。依旧很规矩的,和缓的,他问:“多收了十双,是不是?照数退回好了!”
  “退回?你的大大的奸商!”冷不防,日本人一个嘴巴打上去。
  天佑的眼中冒了金星。这一个嘴巴,把他打得什么全不知道了。忽然的他变成了一块不会思索,没有感觉,不会动作的肉,木在了那里。他一生没有打过架,撒过野。他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会挨打。他的诚实,守规矩,爱体面,他以为,就是他的钢盔铁甲,永远不会教污辱与手掌来到他的身上。现在,他挨了打,他什么也不是了,而只是那么立着的一块肉。
  大伙计的脸白了,极勉强的笑着说:“诸位老爷给我二十双,我收二十双,怎么,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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