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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敢动。后面的老学员们似乎已都停止了呼吸。招弟想往前走,可是她的脚已不会迈动。她向左右看,左右的人也正看她。”
“没有?”教官催问了一声。
在招弟左边的一个小姑娘,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扁扁的脸,红红的腮,身体不高,而颇粗壮,模样不俊,而颇浑厚可爱,猛的向前走去。
“好!”教官笑了笑。“还有没有?”
招弟要迈步,可是被身旁的一个女的拉住。她晃了晃,又立定。
“好,你过来!”教官向扁脸红腮的小姑娘说。她迟疑了一下,而后很勇敢的往前走;口中冒着些白气。“这边!”教官把她领到房子的山墙下,叫她背倚着墙上的一个小方洞。这时候,太阳上来了,把灰碌碌的天空忽然照红,多半个天全是灰红的,象淤住了血。城墙更黑了,而院中的墙与人都更清楚了点儿。扁脸姑娘的身上都发了红,口中的白气更白了。一个日本教官跳起来,手一扬,喊了声:“好的!”屋里边开了枪,小姑娘,口中还冒着点白气,象块木板似的,往前栽倒。天上更红了,地上流着血。“归队!”中国教官向招弟们说。
招弟不晓得怎么退回去的。她的眼前已没有了别的东西与颜色,只有一片红光由地上通到天空,红光里有些金星在飞动。
“向左转!跑步!”教官发了命令。
招弟跑不动。可是,有那具死尸躺在那里,她不敢不跑。每逢跑到死尸附近,她就想闭上眼。可是,不知怎么的,她偏偏看见了它,与地上的血。她透不过气来,又不敢站住。她张着口,双手捧着小肚子,肠子仿佛要扯断了似的。忍着疼,她东一脚西一脚的乱晃,仿佛是个醉鬼。不久,她的眼前遮上了一块红幕,与红的天,红的血,联接到一处。她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觉得天地,红的天地,在旋舞转动。
她不晓得什么时候,和怎么,进到屋中。睁开眼,她是在床上躺着呢,已经正午。
她没再落泪。不敢想什么。她惜命,决定不去靠一靠墙上的方洞儿。
青春是铁,环境是火炉。过了一个月,她又“活”了。她不再怕血与死,她的心已变成了石头的。她忘了以前小姐的生活,不再往手指甲上涂上寇丹,而变成了个新的招弟。这个新招弟,她自己盘算,将要比她的妈妈更厉害,更毒辣。以前,她只知道利用花般的容貌,去浪漫,去冒险;现在,她将把花容月貌加上一颗铁石的心,变成比妈妈还伟大许多的女光棍。不错,她的妈妈是还在狱里,可是她不能不感谢日本人给了她个机会,使她有了前途。她想:只要她立点功,她一定能把妈妈救出来。等妈妈恢复了自由,她们俩并肩立在一处,必能教全北平城都发抖!
春天过去了,招弟受完了训。
她希望得一只手枪。没有得到。
她希望得到一些足以使她兴奋的工作。可是她被派到火车站上,查看来往的旅客。她得到一本子照片,须一一的记住在心里,而后在车站上看有没有与像片相符的人。这点事不易作,而且毫无趣味。她须时刻的留着神,而不见得能发现一个“奸细”。她须每天改变她的化装,今天扮作乡下丫头,明天变作中年的妇人;可是老不能擦胭脂抹粉的扮成摩登小姐。她不高兴这个差遣,更不喜欢她的化装。可是,命令是命令,无法反抗。她知道反抗命令的结果是什么,她还没忘了那个扁脸的女郎。她渴望再穿上漂亮的衣服与高跟鞋,象好莱坞影片中的女间谍,来往在华丽的大旅馆与阔人之间。可是,她必须去作乡下丫头!
她渴想去看看父亲,不为别的,只为教他知道她已变成个有本事的人。可是,命令禁止她回家,禁止她与家里的人来往。
她切盼能见到妈妈。她以为自己既作了日本人的特务,就一定有会到妈妈的机会与权益。可是,她依旧打听不到妈妈在何处。
头一天到前门车站去值班,她感到高兴。她又有了自由,又看见春暖花开的北平。及至走到了车站,她又有些害怕。不错,她是特务,有捉拿人的权柄。可是,捉拿人是不是也有危险呢?是的,她的身上有个证章;可是,它并没显露在外面,而是藏在衣裳里边;她露不出自己的威风,而只缩头缩脑的站在那里,象个乡下来的傻丫头。她感到寂寞,无聊,与寒伧。
过了一会儿,她拾起一张报纸。头一眼,她看见了妈妈的像片!大赤包已死在狱中!像片的上下左右都说明着她的贪污,罪状,与如何在狱里发狂!
看完,她的泪整串的落下来。她白受了苦。白当了特务,永远不能再看见妈妈!隔着泪,她看见车站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人,可是她只剩了自己。她已没有了那爱她的,供给她一切的,妈妈!
楞了半天之后,第一个来到她心中的念头是——逃走!作了特务既没能救出妈妈来,还有什么意义呢?日本人是骗了她的妈妈,骗了她自己;她应当逃走,不再给骗她的人作爪牙!
可是,她知道自己逃不了。看着车站上来往的人,以及脚行,巡警,车站上的职员,她不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是特务,哪几个是特务。她可是准知道其中必有特务,而且不止一个。他们之中,也许有专负责监视着她的。她又看见了那个扁脸的女郎,在方洞儿前面一声没出的就栽倒在地,流尽了鲜血!
她抬头看见了城墙的垛口,觉得那些豁口儿正象些巨大的眼睛,只要她一动,就会有一粒枪弹穿入她的胸口!她颤抖了一下。她忘了作特务的兴奋与威风,而只感到多少只枪在她背后!
“好吧,”过了好大半天,她告诉自己:“混下去吧!顶毒辣的混下去吧!能杀谁就杀谁,能陷害谁就陷害谁!杀害谁也是解恨的事!”
她丢失了家,丢失了妈妈,丢失了自由,只剩下了杀,害,恨!她并不想去杀害日本人,因为日本人的枪多,眼目多,手快!
同时,高第天天出去找事,但是找不到。北平已经半死,凡是中国人的生意,都和祁天佑的布铺差不多,开着门而没有买卖;因此,到处裁人,哪儿也不肯多添吃饭的。大一点的生意,即使是饭馆子,已都不能不接受日本人的“股子”,和日本人合作。高第不高兴到这种“合作”的地方去作事,即使她能得到机会。至于官方的机关,那就更不用说,通通被日本人一手拿住,不走日本人的或汉奸的门路,不用打算得到个地位。这样,北平的躯壳虽然仍是高大宽厚的城墙,与那曾经住过多少位皇帝的亭园殿宇,可是它的心肺已完全是日本人;凡想呼吸一点空气的,得到一点血液的,都必须到日本人那里摇尾乞怜。高第不肯这么作。她亲眼看见她的母亲作了些什么,和怎样被抄家。
即使她肯去卖苦力挣饭吃,她的机会也还是不多。在太平年月,一个女人给铺户里的人们洗洗缝缝的,也能吃上三顿饭。现在铺户的人已裁减去一大半,她抢不到活计。在人家里,只有“红”汉奸才用得起仆人,高第既不愿作女仆,更不高兴作奴隶的奴隶。
她后悔以前没能够学得挣饭吃的本事,可是后悔已迟。她的确有些勇气,可是没有任何资格与资本。假若她能逃出北平,她必能找到作事的机会,一边作事,一边学习,慢慢的她必能得到点知识与技巧。可是,她要清白的在北平挣饭吃,她是走入了一条死巷子!
她忙:她须作饭,洗衣服,买东西,和到处去找事。她急:她憋着一口气,非要教爸爸看看不可,不作汉奸也还能活动。但是,她找不到事,而且手中眼看着就没了钱。她慌:她本不会作饭,洗衣服;现在,初学乍练,越要讨好,越容易把饭煮糊,把衣服洗得象狗舐的。她气:晓荷不帮忙,也不给她一点鼓励。他认为高第是没认清大势所趋,而只从枝节问题下手,显然是自讨无趣。虽然没有明说,他的神气却表示出来:“在东洋人脚下,可想不吃日本饭,道地的糊涂蛋!”因此,他想看高第的笑话。无论她怎忙,他依然横草不动,竖草不拿。到了高第发脾气的时候,他会冷隽的说:“要我调动十桌八桌酒席吗,嗯,我含糊不了!教我刷家伙洗碗哪,对不起,自幼儿没学过!”
许多天,他还没打听到大赤包与招弟的下落,他爽性不再去白跑腿。遇到丁约翰回来,他能跟他穷嚼①几个钟头。他详细的问英国府的一切,而后表示出惊异与羡慕。“嗯!嗯!”他眯着眼有滋有味的赞叹:“这玩艺儿,是得托生个外国人!这个天下是洋人的!”
丁约翰,现在,已不大看得起晓荷,本不大愿招呼他。可是,晓荷既对英国府称赞不置,他觉得若冷淡了晓荷便几乎等于不忠于英国府,所以便降格相从的和他一扯就是几个钟头。
除了丁约翰,瑞丰是他的密友。两个人都不走时运,所以自然的同病相怜。一谈起他们的怀才不遇,他们便感到一种辛酸的甜美,与苦痛的伟大。瑞丰总是说他的特务朋友。谈起他们,他就觉得自己有希望,有作为,而提出这样的结论:“冠大哥,你等着看,我非来个特务长作作不可!”“是的!是的!”晓荷把眼眯成两道细缝。“那才是发财的事!是的!”
两个人的口袋里,有时候,连一个铜板也没有,可是他们的没出息的幻想使他们越谈越高兴。他们的肚子没有好的吃食,说到口干舌燥的时候又只好喝口凉茶或冷水,所以说着说着,他们的脸上往往发绿,头上出了盗汗,甚至于一阵恶心,吐出些酸水来。可是,他们还不住口,必须谈下去;在谈话中他们看见了一些虚渺的希望与幸福。
假若是刚吃过饭后,瑞丰必张罗着帮忙,替高第刷洗刷洗家伙,以便得到她的欢心。虽然高第并没有给他点好颜色看,他可是觉得很开心,并且时常暗示给她:“别发愁,大小姐!多喒我有了好事,大家就都跟着好起来!咱们是知己的朋友啊。”
在实在没有什么可谈的时候,他们俩会运用他们所知道的一点相术,彼此相面看气色。“瑞丰!”晓荷用食指或无名指在瑞丰脸上轻轻划动。“别看你的脸发干,颜色可是很正,很正!你的眼运鼻运都好!”然后,瑞丰也拣着好听的夸赞晓荷一番;彼此的心中都宽了好多,都相信自己至少也是什么星宿下界!
已到春天,高第还没找到事。她,因心中发慌,开始觉得这是大赤包为非作恶的报应,不单她自己下了狱,而且她的女儿也得饿死!她的,和晓荷的,冬衣,刚一脱下来,便卖了出去。她不能不和父亲商议一下了:“我尽到我的力量,可是没有用;怎么办呢?”
晓荷的答话倒很现成:“我看哪,只有出嫁是个好办法!嫁个有钱的人,你我就都有了饭吃!”真的,这是他由一部历史提出的一个最妥当的结论:幼年吃父母;壮年,假若能作了官,吃老百姓;老年吃儿女。高第是他的女儿,她应当为养活着他而卖了自己的肉体。
“没有别的办法?”高第又问了一声。
“没有!”
高第偷偷的找了瑞宣去,详详细细的把一切告诉了他,并且向他要主意。
“恐怕你得走吧?此地已经死了,在死地方找不到生活!”瑞宣告诉她。
“怎么走呢?”
“当然有困难!第一是路费,第二是办出境的手续,第三是吃苦冒险。不过,走总比蹲在这里有希望!”“爸爸呢?”
“也许我太不客气,他值不得一管!这,你比我知道的更清楚一点!”
高第点了点头。
瑞宣,仿佛是,由骨头上刮下二十块钱来,给了她:“这太少点!可是至少能教你出了北平城;走出去再说吧!”拿着二十块钱和一个很小的包裹,她没敢向父亲告别,也没敢去办离境的手续,便上了前门车站。她打听明白:若是去办离境手续,她必须说明到哪里去,去多少日子;假若到期不回来,日本人会向她家中要人;所以她宁可冒点险,而不愿给别人找麻烦。再说,她根本不知道她自己到哪里去。她大致的想了想,以为自己须先到天津,走一站说一站;就凭那二十块钱,是不会给她个详细的旅行计划的。她很坚决。她总以为她是在妈妈的黑影下面,所以必须离开北平,躲开那个黑影。
上了到前门去的电车,她的心跳得极快。低着头,紧握着那个小包,她觉得多少只眼都盯着她呢!过了几站,人们上来下去,似乎并没有注意她。她这才敢抬了抬眼皮。可是,正看见一个巡警,与两个日本人,上车。她的心又跳起来。她以为他们必定是来捉她的。不久,他们都下了车。她咽了一口唾沫,松了口气。她想起桐芳来。闭着口,在喉中叫:“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