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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都有光有暗,而光暗都又不十分明显,仿佛要使她带着那些柔软的影与色,渐渐变成个无可捉摸的仙女似的。
不,不要想她!他应当自庆,他没完全落在爱的网里,而使他为了妻室,不敢冒险,失去自由!还是这么扛着捎马子到处乱跑好,这是他该作的事,必须作的事!他已不应再以为自己是个肉作的青年,而须变成炸弹,把自己炸开,炸成千万小片,才是他的最光荣的归宿。他不应再是个有肉欲的青年,而须变成个什么抽象的东西,负起时代托付给他的责任。
忘了天安门,公园,太庙,与招弟!忘了!只是不要忘记他现在是王少掌柜。王少掌柜不应当扛着捎马子呆呆的立在天安门前。他必须走,快走!
到哪里去呢?他不能马上去找他的秘密的机关。万一有人跟随他的呢?那岂不泄露了秘密?好的,他须东西南北的乱晃一阵,象兔儿那样东奔一头,西跳两下,好把猎犬弄胡涂了。
他往西走。走出不远,并没回头,他觉出背后有人跟着他呢!他应当害怕,可是反倒高了兴。紧张,危险,死,才会打破北平的沉寂。他是来入墓,而不是来看天安门!
他不慌不忙的往前走,想起刚才在车站看到的那张自己的像片。哼,那多少是点光荣,光荣!老三瑞全,想想看吧,和祖父,父亲,大哥都不一样!哼,这要教祖父知道了,老人要不把胡子都吓掉了才怪!
轻巧的,他把一只鞋弄掉,而后毛下腰去提鞋。一斜眼,他看明白了跟着他的人,高第!
他要呕吐!他想的到北平的沉寂,冠晓荷们的无耻,可是才想不到高第,冠家的最好的人,会也甘心给日本人作爪牙!还有,假若高第已经如此,那么招弟呢,说不定还许嫁给了日本人呢!几年的修养与锻炼好象忽然离开了他。他的心中乱起来,象要生病时那么忽冷忽热的乱起来。他后悔回到了北平,来看他的女友,也是中国的青年,这么无耻,没骨头。他不由的摸了摸腰间,哼,没有枪;他必须赤手空拳的走进北平;他真想一枪先打死那无耻的东西!
高第从他的身旁走过去,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跟我走!”
他只好跟着她,别无办法。他,真的,并没有害怕,可是不由的想到:万一真死在她的手里,实在太窝囊。
看一看那晴美的天空,与冷落的大街,他觉得北平什么也没变;北平或者永久不会变,永远是那么安静美丽,象神仙似的,不大管人间的悲欢离合。可是,看着高第的后影,那颇好看的,有淡淡的阳光的后影,他又觉得北平一切都变了,变得丑恶,无耻,象任凭人家奸污的妇女。他不知道是应当爱北平,还是应当恨它;应当保存它,还是烧毁了它。北平跟战争绞缠在一处,象花园里躺着一条腐烂了的死狗!跟着她,他走到了西城根。第一个来到他心中的念头是:假若她动手,他不应当客气。他须看机会,能打死她就打死她。他是为国家作事的,不能因为她是女的,她是朋友,而退让一点。不,他现在不应当再有父母兄弟与朋友,而只有个国家。这样一想,他的手马上预备好,他的眼紧盯着她的全身。哼,只要她一动,他就须打出拳去,没有客气,没有!可是,忽然的,他改变了念头。不,他不可以动手。动了手,即使他打胜,也会招来更多的麻烦。他是来到北平,北平是不容易进来,更不容易出去的。他看了看那坚厚的城墙。不,他万不可卤莽!他须央告她,利用旧日的友谊,与妇女的慈心,设法脱逃。可是,怎么出口呢?他是堂堂的男子汉,肯对一个没出息的女子告饶求情吗?他抓了抓他的黑亮的脑门!这时候,高第已和他走并了肩。她忽然的说出来:“我入了狱,作了特务;要不然,我没法出狱!不用防备我,我和钱先生通气,明白吧?”
“钱先生?哪个钱先生?”
“钱伯伯!”
“钱伯伯?”瑞全松了口气。忽然的,连那灰色的城墙都好象变成了玻璃,发了光!北平并没有死,连钱先生带高第都是在敌人鼻子底下拚命呢!他真想马上跪在地上,给高第磕个头!
“他晓得你要来!你要是愿意先看他去,他在西边的小庙里呢。你应当看看他去,他知道北平的一切情形!到小庙里说:敬惜字纸!”说到这里,她立住,和瑞全打了对脸。
在瑞全眼中,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而只有一股正气,与坚定的眼神。这点正义与眼神,并没使她更好看一点,可是的确增多了她的尊严。她的鼻眼还和从前一样,但是她好象浑身上下全变了,变成了一个他所不认识的高第。这个新高第有一种美,不是肉体的,而是一些由心中,由灵魂,放射出来的什么崇高与力量。这点美恰好是和他心中那点劲儿一样,使他仿佛要忘记她的五官四肢,而单独的把那点劲儿抓住,和她心心相印。他低下了头去。他错想了她。“招弟呢?”他低声的问。
“她也——跟我一样!”
“一样?”瑞全抬起头来,硬巴巴的脸上布满了笑纹。他的心中,北平,全世界,都光亮起来。
“只有这一点分别:我跟钱先生合作,她,她给敌人作事!”瑞全的笑纹全僵在了脸上。
“你要留神,别上了她的当!再见!”高第用力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开。
瑞全没再说出话来。咬咬牙,他往西走。高第,招弟,与钱伯伯三个形影在他心中出来进去,他不知道应当先想谁好。他几乎要失去他的镇定。这两个女的,一位老人,仿佛把一切都弄乱了,他找不到了世界的秩序。他最喜爱的女人,变成了他应当最仇视的。他最不敢希望到的,却成了事实;钱伯伯和高第居然联合在一处,抗敌。他不敢再想什么了。战争象地震,把上面的翻到下面去,把下面的翻到上边来。不,他决不再事先判断什么。北平简直是最大的一个谜。它冷落,也有阳光;它消沉,而也有钱伯伯与高第的热烈。
猛的,他啐了口唾沫,“呸,什么也别再想!”
他看见了路北的小庙。忘了高第,招弟与北平,他想要飞跑进去,去看他的钱伯伯。
84
虽然已是秋天,钱诗人却只穿着一件蓝布的单道袍。他的白发更多了;两腮深陷,四围长着些乱花白胡子。他已不象个都市里的人,而象深山老谷里修道的隐士。静静的他坐在供桌旁的一个蒲圈上,轻轻的敲打着木鱼。
听见了脚步声,老人把木鱼敲得更响一点。用一只眼,他看明白进来的是瑞全。他恨不能立刻过去拉住瑞全的手。可是,他不敢动。他忍心的控制自己。同时,他也要看看瑞全怎样行动,是否有一切应有的谨慎。他知道瑞全勇敢,可是勇敢必须加上谨慎,才能成功。
瑞全进了佛堂,向老人打了一眼,而没认出那就是钱伯伯。他安详的把捎马子放下,而后趴下恭恭敬敬的给佛像磕头。他晓得怎么作戏,不管他怎么急于看到钱伯伯。他必须先拜佛;假若有人还钉他的梢,他会使钉梢的明白,他是乡下人,也就是日本人愿意看到的迷信鬼神的傻蛋。
老人,看到瑞全的安详与作戏,点了点头。他轻轻的立起来,嗽了声;而后,向佛像的后面走。
瑞全虽然仍没认出老人,可是听出老人的嗽声。“钱伯伯”三个字,亲热的,有力的,自然的,冲到他的唇边。可是,他把它们咽了下去。拾起捎马子,他也向佛像后面走。绕过佛像,出了正殿的后门,他来到一个小院。
院中有个小小的砖塔,塔旁有一棵歪着脖的柏树。西边有三间小屋。钱诗人在最南边的一间外面,和一位五十多岁的和尚低声的说了两句话。和尚,看了瑞全一眼,打了个问讯,走入正殿,去敲打木鱼。
钱诗人向瑞全一点手,拐着腿,走进最北边的那间小屋。瑞全紧跟在老人的后面。
一进屋门,“老三”与“钱伯伯”象两个火团似的,同时喷射出来。瑞全一歪肩,把行李摔在地上。四只手马上都握在一处。瑞全又叫了声“钱伯伯”,可就想不起任何别的话来。在他记忆中,钱伯伯是个胖胖的,厚敦敦的,黑头发的,安良温善的,诗人。他也想到,钱伯伯的左右应该是各色的鲜花与陈古的图书。他万想不到钱伯伯会变成这个狼狈的样子,和在这些个破小庙里。楞了一会儿,他认识了钱伯伯,正象他细看一会儿那被轰炸过的城市之后,便依稀的认出街道与方向。老人的眼正象从前那么一闭一闭的。老人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柔和善。
“我看看你!我看看你!”老人笑着说。他的深陷的双腮不帮忙使他的笑容美好,可是眼角上的笑纹还很好看。“我看看你,老三!”
瑞全怪发僵的教老人看,不知怎样才好,只傻乎乎的微笑。
老人看着老三,连连的微微点头。忽然的,老人低下头去。他想起自己的儿孙。
“怎么啦?钱伯伯!”
老人慢慢的抬起头来,勉强的笑了一下。“没什么,坐下吧!”
瑞全这才看到屋中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非靠墙不能立稳的小桌,和一把椅子。老人坐在床沿上,瑞全把椅子拉过来,凑近老人,坐下。
老人的心里正在用力控制自己,不要再想自己的儿孙,所以说不出话来。
瑞全听到前殿中的木鱼响。
“伯伯,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瑞全打破了沉寂。
老人的唇动了动。他想把入狱受刑的经过,与一家人的死亡,一股脑儿象背书似的背给瑞全听。可是,他以为瑞全刚由外面回来,必定看见过战场;战场上一天或一点钟内,也许有多少流血的与死亡的;他自己的一点苦痛有什么可说的价值呢?他坚定,勇敢,可是他还谦卑。
“教日本人收拾的。”老人低声的说,希望就用这么一句话满足了瑞全。
“什吗?”瑞全猛的立起来,一双黑豆子眼盯住老人的脑门。
瑞全万也没想到钱诗人,钱伯伯,天下最老实的人,会受毒刑。在外面三四年,因为不肯想家,他冷淡了北平。他以为北平在这几年里必是一声不出的,一滴血不流的,用它的古老的城墙圈着百万以上的亡国奴。谁知道,连钱先生这样的老实人也会受刑呢,并且因受刑而反抗呢?
对北平的冷淡,在他想,也就是对整个国家的关心。于是,他已打算好,他虽回到北平,而决不打听家里的事。这太狠心,可是忘了家才能老记着国,也无可厚非。现在,听到钱伯伯这一句话,他可是马上想起家里的人。假若钱伯伯会受刑,一切人都有受刑的可能,他家中的人也不能是例外。特别是他的大哥;大哥比钱先生更多着点下狱受刑的资格。他不由的问出来:“我家里的人呢?”
钱老人低声的,温和的,说:“坐下!”
瑞全傻乎乎的又坐下。
老人不敢再抬眼皮。难过的,低着头思索:是否应当把实话告诉给瑞全呢?
“钱伯伯!”瑞全催了一下。
钱老人不愿教瑞全刚一回到北平就听到家中的惨事。可是,他若不说,瑞全会不会到别处去打听?他决定实话实说,知道瑞全也许可以在他面前,一点不害羞的哭出来。他是瑞全的老友,老邻居;瑞全小时候怎样穿着开裆裤,他都知道。好,瑞全若是要哭,就应当在他的面前。他的头低得无可再低,极慢极慢的说:“你父亲和老二都完了!别人还都好!”
看过敌人的狂炸都市,看过山河间的战场,看见过杀伤与死亡,瑞全的心仿佛,象操作久了的手掌似的,长了一层厚皮。听到老人的话,他并没有马上受到强烈的刺激。他问了声“什么?”仿佛没有听明白似的。可是,没有等老人再说什么,他低下头去,泪象潮水似的流出来,低声的叫着:“爸爸!爸爸!”
老人十分难堪的,把一只手放在瑞全的肩上,轻轻的叫:“老三!老三!”他不敢劝阻瑞全,谁死了父亲能不伤心呢?他又不肯不安慰瑞全,谁能看着朋友伤心而不去劝慰呢?可是用什么话去安慰呢?老人一边叫着“老三”,一边急得出了汗。哭了半天,瑞全猛的一挺脖子,“告诉我,小羊圈怎样了?”他似乎忘了中国,甚至于忘了北平,而只记得小羊圈,他的生身之地。
老人乐得的说些足以减少瑞全的悲苦的事;简单的,他把冠家的,小文夫妻的,小崔的,和棚匠刘师傅的事,说了一遍。
瑞全听完,楞了起来。他没想到,连小羊圈那么狭小僻静的地方,会出了这么多的事,会死这么多的人。哼,他走南闯北的去找战场,原来战场就在他的家里,胡同里!他出去找敌人,而敌人在北平逼死他的父亲,杀害了他的邻居。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