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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太太,我!”约翰没等让,就往门里迈步。“祁先生呢?有要紧的事!要紧的事!”说着,他已跑到院中。他忘了安详与规矩,而想抓住瑞宣大哭一场。
祁老人已早醒了,可是因为天冷,还在被窝里蜷蜷着老腿,忍着呢。听到院中的人声,他发了话:“谁呀?”丁约翰在窗外回答:“老太爷,咱们完啦!完啦!全完!”
“怎回事?”老人坐起来,披上棉袍,开开门闩。丁约翰闯进门去。“英国府!”他呛了一口。“英国府抄封啦!富善先生上了囚车!天翻地覆哟!”
“英国府?富善先生?”祁老人虽然不是吃洋教与洋饭的,可是多少有点迷信外国人。自从他的幼年,中国就受西洋人的欺侮,而他的皇帝与总统们都不许他去反抗。久而久之,他习惯了忍辱受屈。经过了四年的日本侵略,他的确知道了他应当恨日本人,可是对于西洋人他并没有改变他的固定的意见。日本人居然敢动英国府?老人简直不敢相信丁约翰的话。况且,瑞宣是在英国府作事,而富善先生曾经在中秋节送给他一袋子白面呀!
“一点不错,英国府,富善先生,全完!”丁约翰揉了揉眼,因为热汗已流进去一点。
这时候,瑞宣披着棉袍,走了进来。
“祁先生!”丁约翰象见着亲人那样,带着哭音儿叫。“祁先生!咱们完啦!”
“英国府!富善先生!”祁老人抢着说。“莫非老天爷真要饿死咱们吗?”
韵梅和婆母都在门外听着。听到英国府完了的消息,天佑太太微颤起来。韵梅忙拉住婆母的手。
瑞宣对这坏消息的反应并没象祖父的那么强烈。他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他的关切几乎完全在富善先生的身上。富善先生,是,无论怎说,他的多年的良师益友。富善先生被捕,下集中营?瑞宣马上想起钱伯伯的下狱,与他自己的被捕。他恨不能马上去找到老人,去安慰他,保护他。可是,他是个废物,一点办法也没有。
祖父又发了问:“咱们怎么办呢?我饿死不算回事,我已经活够了!你的妈,老婆,儿女,难道也都得饿死吗?”
瑞宣的脸热起来。他既没法子帮富善先生的忙,也无法回答祖父的问题。他走到了绝路。
韵梅在门外说了话:“丁先生,你回去歇歇吧!天无绝人之路,哪能……”她明知道天“有”绝人之路,可是不能不那么说。她愿把丁约翰先劝走,好教瑞宣静静的想办法。她晓得瑞宣是越着急越没办法的。
丁约翰,忘了英国府的规矩,不肯马上告辞。要发牢骚,他必须在这里发,因为他以为他与祁家是同病相怜。他坐下了。即使瑞宣不高兴答理他,他也必须和祁老人畅说一番。他生平看管着自己,象个核桃似的,不肯把瓤儿轻易露出来。今天,他丢失了一切,他必须自己敲开皮壳,把心中的话说出来。
瑞宣走了出来。
头一眼,他看见了妈妈。她是那么小,那么瘦,而且浑身微颤着。他不由的想安慰她几句。可是,他找不到适当的话。他会告诉她,日本的袭击美国是早在他意料之中,这是日本自取灭亡。可是,这足以使妈妈得到安慰吗?
妈妈,看了看长子,极勉强的笑了笑。她心中有无限的忧虑,可是偏偏要拿出无限的慈祥。不等儿子安慰她,她先说出来:“瑞宣,别着急!别着急!”
瑞宣也勉强的笑了下:“我不着急,妈!”
老太太叹了口气:“对了,咱们总会有办法的!只要你不着急,我就好受一点!”
“妈,你进去吧,院里冷!”
“好,我进去!我进去!”老太太又看了长子一眼,看得很快,可是一下子就要看到,仿佛是,儿子的心里去。她慢慢走回屋中。
韵梅回到厨房去。
瑞宣独自立在院中。他还惦记着富善先生,可是不久他便想起来:父亲,老二,不都是那么白白的死去?在战争里,人和苍蝇一样的谁也管不了谁!
他应当干什么去呢?教书去?不行,他不肯到教育局去登记。说真的,凭他的学识,在这教育水准低落的时候,他满可以去教大学。但是,他不是浑水摸鱼的人,不肯随便去摸到个教授头衔。
写作?写什么呢?报纸上,杂志上,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只要色情的,无聊的,文字。他不能为挣钱而用有毒的文字,帮助日本人去麻醉中国人的心灵;此路不通。
翻译?译什么书呢?好书不能出版,坏书值不得译。
他想不出路子来。他有点本事,有点学识,可是全都没用。战争是杀人的事,而他的本事与学识是属于太平年月的。“瑞宣!”天佑太太在屋中轻轻的叫。
他走进妈妈的屋中。
“瑞宣!”老太太仿佛要向儿子道歉似的,又这么叫了声。“干什么?妈!”
“我有多少多少话要对你说了呢!”老太太假笑了笑,把“我怕你不高兴听”藏起去。
“说吧,妈!”
“你看,我知道你一定不肯给日本人作事去;那么,这个年月,还有什么别的路儿呢?”
“对了,妈!我不能给他们作事去!”
“好!咱们死,也死个清白!我只想出一条路儿来,可是……”
“什么路儿?”
“哼,不好意思说!”
瑞宣想了一会。“是不是卖这所房?”
老太太含愧的点了点头。“我想过千遍万遍了,除了卖房,没有别的办法!”
“祖父受得了吗?”
“就是说!所以我说不上口来!我是外姓人,更不应当出这样的主意!可是,我想我应当告诉你,真到了什么法子也没有了的时候,狠心!房产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不能看着你急死!”
“好吧,妈!我心里有这么个底子也好。不过,您先别着急;教我慢慢的想一想,也许想出点好主意来!”
天佑太太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妞妞醒了。刚一睁开小眼,她就说出来:“奶奶,我不吃共和面!”
老太太把心中的话都忘了。她马上要告诉小孙女:“你爸爸没了事作,想吃共和面恐怕也吃不上了!”可是,她没有这么说出来。她是祖母,不能对孙女那么无情。她低下头去,既不敢看孙女,也不敢看儿子。她知道,只要她一看瑞宣,他也许因可怜妞妞而发怒,或是落泪。
瑞宣无可如何的走出来。
天佑太太强打精神的哄妞妞。“妞妞长大了呀,坐花汽车,跟顶漂亮的人结婚!”
“妞妞不坐汽车,不结婚;妞妞要吃白面的馒头!”天佑太太又没了话说。
87
正在小羊圈里的日本男女围绕着大槐树跳跃欢呼的时节,有一条小小的生命来给程长顺接续香烟。他,那小小的新生命,仿佛知道自己是亡国奴似的,一降生就哇哇的哭起来。
程长顺象喝醉了似的,不知道了东西南北。恍惚的他似乎听到了珍珠港被炸的消息,恍惚的他似乎看见了街上的日本醉鬼。可是,那都只是恍惚的,并没给他什么清楚的印象。他忙着去请收生婆,忙着去买草纸与别的能买到的,必需的,小东西。出来进去,出来进去,他觉得他自己,跟日本人一样,也有点发疯。
他极愿意明白珍珠港是什么,和它与战局的关系,可是他更不放心他的老婆。这时候,他觉得他的老婆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重要,生小孩比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更有价值;好象世界战争的价值也抵不过生一个娃娃。
马老寡妇也失去平日的镇静,不是为了珍珠港,而是为了外孙媳妇与重孙的安全。她把几年来在日本人手下所受的苦痛都忘掉,而开始觉出自己的真正价值与重要。是她,把长顺拉扯大了的;是她,给长顺娶了老婆;是她,将要变成曾祖母。她的地位将要和祁老人一边儿高,也有了重孙!
她高兴,又不放心;她要镇定,而又慌张;她不喜多说多道,而言语会冲口而出。她的白发披散开,黄净子脸上红起来一两块。她才不管什么珍珠港不珍珠港,而只注意她将有个重孙;这个娃娃一笑便教中国与全世界都有了喜气与吉利。
小羊圈里的人们听到这吉利的消息,马上都把战争放在一边,而把耳目放在程家的事情上。至少,这将要降生的娃娃已和全世界的兵火厮杀相平衡了;战争自管战争,生娃娃到底还是生娃娃;生娃娃永远,永远,不是坏事!他们都等待着娃娃的哭声,好给马老太太与程长顺道喜。是的,他们必须等着道喜;他们觉得在这时候生娃娃是勇敢的,他们不能不佩服程长顺与小程太太。
李四大妈的慌忙,热烈,又比马老太太的大着好几倍。产房的事她都在行,她不能不去作先锋。生娃娃又是给她增多“小宝贝”的事,她的热心与关切理应不减于产妇自己的,假若不是更多一点。在万忙之中,她似乎听到一声半声的珍珠港。她挤咕着近视眼告诉大家:“好,你们杀人吧,我们会生娃娃!”
小程太太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珍珠港,不知道世界在血泪里将变成什么样子。她甚至于顾不得想起小崔,与杀死小崔的日本人。她只知道自己身上的疼痛,和在疼痛稍停时的一种最实际的希望——生个娃娃。她忘了一切,而只记得人类一切的根源,生孩子!
娃娃生下来了,是个男的。全世界的炮火声并没能压下去他的啼哭。这委屈的,尖锐的,脆弱而伟大的啼声,使小羊圈的人们都感到兴奋,倒好象他们都在黑暗中看见了什么光明与希望。
及至把这一阵欢喜发泄在语言与祝贺中之后,他们才想到,他们并拿不出任何东西去使道喜的举动更具体化一点,象送给产妇一些鸡蛋,黑糖,与小米什么的。孩子是小程太太生的,而鸡蛋,糖,与小米,都在日本人手里拿着呢。
由这个,他们自然而然的想到:生娃娃,在这年月,不是喜事,而是增加吃共和面的小累赘。这小东西或者不会长成健壮的孩子,因为生下来便吃由共和面变成的乳,假若共和面也会变成乳的话。这样,由生,他们马上看到夭折。生与死是离得那么近,人生的两极端可以在一个婴儿身上看到。他们没法再继续的高兴了。
孩子生下来的第二天,英美一齐向日本宣战。程长顺本想给那个满脸皱纹的娃娃起个名子,可是他安不下心去。看一眼娃娃,他觉得自己有了身分。可是,一想到全世界的战争,他又觉得自己毫无出息——在这么大的战争里,他并没尽丝毫的力气。他只是由没出息的人,变成没出息的父亲。看,那个红红的,没有什么眉毛的,小皱脸!那便是他的儿子,卷着一身的破布——都是他由各处买来的破烂。他的儿子连一块新布都穿不上!他不敢再看那个寒伧的小东西。
小儿的三天,中国对德意与日本宣战。程长顺,用尽他的知识与思想,也不明白为什么中国到今天才对日本宣战。可是,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他觉得宣战是对的。宣战以后,他想,一切便黑是黑,白是白,不再那么灰渌渌的了。而且,他也想到,今天中国对日宣战,想必是中国有了胜利的把握。哈,他的儿子必是有福气的。想想看,假若再打一年半载,中国就能打胜,他的儿子岂不是就自幼儿成为太平时代的人?儿子,哼,不那么抽抽疤疤的难看了。细看,小孩子也有眉毛啊!是的,这个娃娃的名子应当叫“凯”。他不由的叫了出来:“凯!凯!”娃娃居然睁了睁眼!
可是,凯的三天过得并不火炽。邻居们都想过来道喜,可是谁也拿不出贺礼,也就不便空着手过来。马老太太本想预备点喜酒,招待客人。可是,即使她有现成的钱,她也买不到东西。战争是不轻易饶恕任何人的,小凯的三天只好鸦雀无声的过去吧。
只有李四妈不知由哪里弄来五个鸡蛋,用块脏得出奇的毛巾兜着,亲自送了来。把五个蛋交出去,她把多年积下的脏野的字汇全搬出来,骂她自己,“那个老东西”,与日本人,因为她活了一世,向来没有用过五个鸡蛋给人家贺喜。“五个蛋,丢透了人喽!”她拍打着自己的大腿,高声的声明。
可是,马老太太被感动得几乎落了泪。五个鸡蛋,在这年月,上哪儿找去呢!
祁家的老人,早已听到程家的喜信儿,急得不住的叹气。他是这胡同里的老人星,他必须到程家去贺喜,一来表示邻居们的情义,二来好听人家说:“小娃娃沾你老人家的光,也会长命百岁呀!”可是,他不能去,没有礼物呀。
天佑太太,听到老人的叹气,赶紧到处搜寻可以当作礼物的东西。从掸瓶底儿上,她找出一个“道光”的大铜钱来。把大铜钱擦亮,她又找了几根红线,拴巴拴巴,交给了妞妞,教妞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