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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蛋儿、嘴唇,都涂得通红,眉毛画得象两片弯弯的竹叶。虽然没有风,头上还是扎了一条白纱巾。红色的薄呢子旗袍,紧紧裹住她的身子,鼓鼓的乳房和屁股就都显露出来了。旗袍外面,披了一件短短的滩羊皮大衣,露出两条圆滚滚的,结实匀称的腿。
白纱巾、红旗袍和滩羊皮大衣,都是用她的肉体换来的。她记不清,哪件是那个白俄给的,哪件是那个法国商人给的。她只觉得骄傲,在这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北平,她倒还能打扮得神气十足。
瑞全在招弟身后不远跟着,心里直扑腾。这个阴险凶狠的女人,就是他少年时代的心上人,他心目中的天使!他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一个劲儿地翻腾。
他嘱咐自己:别忘了她如今是什么人,别忘了现在是在打日本。要冷静,要坚定沉着。他挺了挺身子,坚定果敢地向前走去。
到了北海前门,他抢上前去,买了两张门票。“招弟,不记得我啦?”他微笑着问她。他怕自己穿得太寒伧,招弟不肯认他。
招弟一下子就认出他来,笑得相当自然:“敢情是你呀,老三!”
这一笑,依稀有点象战前的招弟,就象有的时候瑞全自己照镜子,也能模模糊糊辨别出自己十年前的模样。
他又看了看她。不,这已经不是战前的招弟了。他爱过的是另外一个招弟——在梦幻中爱过。他勉强笑了一笑,跟着她走进公园,又抢上几步,和她并肩走起来。她自然而然伸出手去,挎住他的胳臂。
一碰到她的胳臂,瑞全马上警惕起来:“留神!留神!”稍微一不留神,就许上当。
她拿身子挤他。“这几年你上哪儿找乐子去了?”她的口气很随便,漫不经心。
他又看了看她的脸,不由得起心里直恶心。“我吗?你还不知道?”如今他是地下工作者,面对着个女特务,得拿出点儿机灵劲儿来。
“我真的不知道。”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他的声音硬梆梆,冷冰冰。走了几步,她忽然笑了起来。“有女朋友了吗?”瑞全不明白她是在逗他,还是在笑话她自个儿。“没有。我一直想着你。”
“谁信呀!”她又笑了,不过马上又沉默了。
公园里人不多。走到一棵大柳树下,招弟的肩膀蹭着瑞全的胳臂。俩人走到大树后面,她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脖子。
瑞全低下头来看她。她的眉毛、眼睛和红嘴唇都油光锃亮,活象一张花狸狐哨的鬼脸儿①。他想推开她,可是她的胸脯和腿都紧紧贴着他——对他施展开了诱惑手段。她亲了他一下。
然后,她拖着长腔,柔声柔气地说:“老三,我还跟以前一样爱你,真的。”
瑞全做出受感动的样子,低下了头。“怎么了?话都不会说啦!”她又变了一副脸,抖了抖肩头上的大衣,走了开去。
瑞全紧走几步,撵上了她。不能让她就这么跑掉。别看她甜嘴蜜舌的,他知道她手上沾了多少青年人的血。不行,不能让她跑掉。对付她,就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瑞全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喝,你的脾气一点儿也没改,一不顺心就变脸,使性子。”
“本来嘛,”她把嘴唇撅得老高,“你别装蒜,我可不能白亲你。”
“我拿不出东西来,要,就是我爱你。”老三自己也觉着自己的话空空洞洞,没法让人信服。
“哟,你倒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她猛的住了口。“你——那么你呢?”
招弟没搭茬儿,往他身边靠了靠。又走了几步,她扬着脸看他。“老三,你要什么我都肯给。真的,我真的爱你。”老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真的,凡是你要的,我都乐意给。”她又说了一遍。老三晓得,在招弟看来,爱情和肉欲是一回事。见了他,她动了旧情,而且只知道拿淫欲来表达。她是个出卖肉体的婊子,是日本人的狗特务。
他们来到白塔脚下,塔尖在淡淡的阳光中显得又细又长。
“到下面山洞里待会儿,好吗?”她一点也不害臊。“下边不冷吗?”瑞全故意装傻。
“冬暖夏凉。”她加快了脚步。
刚一进去,眼前漆黑一片,招弟紧紧抓住瑞全的手。他俩慢慢走下台阶,走进一个小小的山洞,里面有一张方方的石桌,四个小石头凳子。山洞顶上有个窟窿,一线微光透了进来。招弟在一个小石头凳子上坐下来,瑞全也挨着她坐下。
朦胧中,招弟脸上的胭脂口红不那么刺眼了,瑞全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招弟。
“你想什么呢,老三?”招弟问。
“我吗?什么也没想。”
“你呀!”她冲他笑了笑,“别净说瞎话了,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瑞全朝四周扫了一眼,他怕这儿有人藏着。
“别害怕,就我在这儿,我自个儿就对付得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瞧,咱们从前不是相好来着吗?”瑞全点了点头。
“好,咱们现在是同行了。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不过咱们倒不一定……”
“咱俩是怎么个同行呢?”
“别跟我装蒜了,死不开口。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小命攥在我手心里。我要是想叫你死,你马上就活不成。”“那你怎么不叫我死呢?”瑞全笑了一笑。
“我有我的打算。”招弟也笑了。
“要我帮着你干,是不是?”
“差不多。你拿情报来,我呢,就爱你。”
“你拿什么给我呢?”
“爱情呀,我爱你。”
瑞全拿起了她的手。“好吧,那就来吧!”
“忙什么?还没讲好条件呢!”
“来吧,来了再说。”他拉着她就往山洞深处走去。往前,山洞越来越窄,越来越黑。招弟起了疑。“就这儿不好吗,干吗还往里走?”
瑞全没言语。他猛地用双手卡住她的脖子,她一声没哼,就断了气。
瑞全把尸首拖在山洞尽头,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把招弟的证章摘下来,把她的戒指褪下一个,一齐放在自个儿的口袋里。
他站起身来,低低叫了一声:“招弟。”他仿佛又听见了她的笑声,多年以前的清脆的笑声。
他很快跑了出来。山洞外面,阳光并不很强烈,可也亮得叫他睁不开眼。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快步走了开去。走出公园,瞧着路上的行人,大车,马匹,他有点怕。刚才,在那黑森森的山洞里……而现在,又是明晃晃的太阳,大街,走着道儿的人群和来往的车辆。他那双手,刚才还那么强壮有力,这会儿竟微微地抖了起来。他低头望着筒子河,想把手伸进冰窟窿里洗一洗。可是他还得赶紧去找胖菊子。哼!也是个叫人恶心的臭娘们。他胃里直翻腾,想吐。然而没法子,这是他的工作,必须完成的工作。
他在蓝家附近等着胖菊子。每当他抬起头来,总看得见白塔,映着蓝蓝的天,它是那么洁白,那么高,那么美。“二嫂,”胖菊子刚要跨进家门,瑞全就抢上一步,叫住了她。
没等他走到跟前,她就听出了是他的话音儿。她的脸吓得发了白,腿也不听使唤了。“进去,到里边说话,”瑞全低声下了命令。
胖菊子耷拉着脑袋走进大门,老三紧紧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她象是累瘫了,一下把她那胖身子倒在沙发里。她没什么可后悔的,但非常害怕。她怕瑞全来给瑞丰报仇。她也就是有那么点儿对不起瑞丰,别的事,她并没觉着有什么不合适,不过是迎时当令的赶了点儿风头罢了。
瑞全把招弟的证章和戒指放在掌心里让她看。“认得吗?”菊子点了点头。
“她完蛋了。她是第一个,你,第二个。”
菊子的一身胖肉全缩成团了。她不由自主地想跑,可是挪不动步。“老三,老三呀,我跟招弟可不是一码子事儿,她的事我不沾边,我真不知道。”
“你自个儿做的事,你明白。”
“我——我没干过什么坏事。”
瑞全把证章和戒指放下,举起了他那刚刚掐死过人的手。得给胖菊子点颜色看看。他左右开弓,狠狠朝她那张胖脸上打去。
她杀猪似地喊了起来。瑞全马上揪住她的头发,这脑袋头发是用谋害别人性命得来的钱烫成一卷一卷的。“敢哼一声,我立刻宰了你。”胖菊子赶紧闭上嘴,血打她嘴角流出来。
她从来没有挨过打,这是头一次,她尝到了疼的滋味。“别打了,别打了,”她两手捂住脸,“你要什么我都答应。”听了这话,老三更气了。她说的话跟招弟一个样,都那么下贱,无耻。“你怕死么?”瑞全问,“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我想要你的狗命,你就跑不了。”
“饶了我吧,老三。”
“听着——要是你再从学生身上克扣一斤粮食,我就打发你去见招弟。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要是蓝东阳敢再杀一个学生,我就找你算账。”“他的事——我——”
“我有办法对付他。我告诉你,你要是知情不拦,我先宰了你。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学校里现在正缺个语文教员,你叫蓝东阳请大哥来干。如果你们俩胆敢合起来算计我,那就打错了算盘。我在一天,你们俩的狗命也留着;我要是下了牢,你们就得给我抵命。城里有的是我们的人,有人替我报仇。听清楚了吗?”“听清楚了。”
“拿去!”瑞全掏出个小信封,里面有一颗子弹。“把这交给蓝东阳,告诉他,是我捎给他的。还有这个!”他把招弟的戒指往她怀里一扔。“把这个也给他。要是你狗胆包天,敢不照我的话办,就跟招弟一起去见阎王!”说完,老三收起招弟的证章,大踏步跨出了门。
89
明月和尚给瑞宣捎了个信来。“去,很危险;不去,也难保无祸。老路子走不通了,希望你能另觅新途。抗战嘛,人人都得考虑自己应当站在哪一边,中间道路是不存在的。”
这封信,没头没脑,连下款也没有。瑞宣读了,高兴得打心眼儿里笑出了声。他一扑纳心的等着学校发聘书,聘书一来,就去上课。哪怕是法场呢,他也得上。
仗,已经打了四年,他第一次觉着自己有了主心骨,心里也亮堂多了。如今,他跟老三肩并肩地战斗。哪怕连累全家,大家一起都得死,他也不能打退堂鼓。
聘书真的来了,由蓝东阳签字盖章。要是在过去,瑞宣会觉着这是天大的耻辱,宁肯饿死,也不能管蓝东阳叫“校长”。不过这一回,他高兴极了。
家里人听见这个好消息,都赶忙围过来打听。瑞宣只说是有了新差事,有指望弄点儿粮食。差事怎么得来的,谁是校长,他一句没提。
祁老人听见好消息,拧着白眉毛,不住地点头咂嘴。“哎,还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瑞宣仔细地瞧了瞧爷爷,看出爷爷已经有了生气,不再象是在阴阳界上徘徊的人了。他不知道究竟是该笑,还是该哭。
胖菊子打算耐着性子把瑞宣安抚下来,让他知道,她还是把他当大哥看待,希望他能忘了老二瑞丰那档子事。她指望蓝家能跟祁家攀上交情,让东阳保住校长的位子,学校的财务大权也照旧归她。
她觉着,自己这一番盘算,非常的得体。起初,为了瑞全扇她的耳光,她光想着报仇,叫东阳马上去报告日本人,把四面城门关上,准能把瑞全搜出来,然后把祁家满门抄斩。她那张肥脸蒙受的羞辱与疼痛,必得用祁家的血才洗得干净。
东阳一见子弹头和招弟的戒指,吓得尿湿了裤子!他所有的成就全仗着两样东西:自己的厚颜无耻与北平人的逆来顺受。如今见了这子弹头,他看见了不怕死的北平人。他的绿脸起了一层白霜,俩眼珠一块往上吊。危险和死亡就在眼前,他是真怕死。
他连忙把大门关上,把房门和窗户也堵死,加锁。然后,把发着抖的手指头搁进嘴里,使劲啃指甲。他首先想到找日本人来保护他。比方说,派一个班,最好是一个连来,在他宅子周围站岗放哨,那他也许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可是,这能办到吗?如果他去要求保护,而日本人只派一两个便衣来,又有什么用?
他想了又想,最后拿定主意,最好的办法是:第一,先请上几天病假,把自个儿锁在屋里,躲过风头再说;第二,想法子跟瑞全讲和;第三,要是瑞全不肯讲和呢,他就找门路上日本去。总不能老呆在北平,等着挨枪子儿。
胖菊子见东阳真害了怕,只好揉了揉自家的脸,琢磨缓兵之计。她得先上祁家去一趟。给老的小的买上一份礼物,讨讨他们的欢心,然后在言语之间,保不定就能套出老三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