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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讨讨他们的欢心,然后在言语之间,保不定就能套出老三的下落。要是他们都挺加小心,守口如瓶,不肯提老三,起码她能察言观色,看看有什么空子可钻。即便什么也看不出来吧,“亲善亲善”总没有什么害处,只要恢复了“邦交”,总能慢慢劝他们回心转意,跟她合作。
她拿着两三样礼物,亲自上了祁家。她很得意,觉着自己既聪明,又勇气十足。
走进小羊圈,她周遭瞧了瞧。小羊圈一点没变,只不过各户的街门和院墙都更加破旧,看起来跟电影里的贫民窟一样。她认为,自己非常有见识,居然逃出了这么个穷窝子。要不然,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狗屎上了。
太阳挺暖和,天佑太太正坐在屋门坎儿上晒太阳呢。两个孩子都在台阶前玩。小妞子已经饿得皮包骨,连玩的精神都没有了,无精打采地站在旁边,看着哥哥玩。小顺儿也瘦极了,不过还总算有力气蹦来蹦去。
俩孩子先看见菊子。他们已经不大记得她了。平日说起闲话来,还常常提起“胖二婶”,不过她的形象在他们的小脑袋瓜儿里已经逐渐模糊。小顺儿只说了一声“哟”,就再没别的可说了。
天佑太太慢慢睁开眼睛,一眼就认出了菊子。她晃晃悠悠站起来招呼说:“小顺儿,妞子,快进来!”拉起两个孩子的手,迈进了自个儿的屋门坎。四世同堂的一大家子人,老太太很知道该怎么和和睦睦过日子。可是象胖菊子这么个臭娘们,她受不了。胖菊子生了气;真是给脸不要脸。
不,她不能动真气。办外交就不能动肝火。别忘了,来的目的是为了恢复邦交。她甜腻腻地叫了一声:“大嫂”,知道大嫂比较好对付。
韵梅正在厨房里,没往外瞧,凭声音就听得出来是胖菊子,刷地一下变了脸色。她向来不愿意得罪人,然而,是非还是分明的。到底该不该出来迎接这位胖弟妹呢?
她知道,胖菊子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趟,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咂摸不透。她拿定主意不作声。不能随便招呼这么个不要脸的臭娘们;要是她来瞎搅和,岂不是自个儿惹一身臊。
祁老人听见喊“大嫂”,以为来了客人,慢慢打开了房门。一见是菊子,老人很快抬头看了看天,好象是在问老天爷,该怎么对付这个娘们。
“爷爷,我给您送礼来了!”胖菊子憋着一肚子气,拿出办外交的手段。
老人的胡须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胖菊子想走进老人屋里,她把带来的东西高高举在眼前,好引起他注意。老人拦住了她。他声音不高,可是清清楚楚:“滚!”然后象河水开闸似的,连声嚷:“滚开!出去!还有脸上门,给我送礼来!我要是受了你的礼,我们家坟头里的祖宗都不得安宁。滚!给我滚!”
韵梅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怕这个胖娘们会说出什么话,让老人听了不受用。她站在厨房门口高声说:“你还没走哪?快走吧!”
胖菊子没辙了,只好向后转。起初,她还想耍点脾气,把礼物重重地摔在地上。可是一转念,又把礼物紧紧搂在了怀里。
韵梅很快地走过来,招呼爷爷说:“爷爷,您歇着吧!”老人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气得发晕,就是不知道打哪儿说起。等瑞宣回家,听家里人一念叨,他自言自语说:“干得好!祁家人到底是有骨头的。”
90
蓝东阳续了病假。他帮日本人搞恐怖的时候,自己从来没有尝过恐怖的滋味。不论青年男女在被捕的时候怎么惊惶失措,他们的父母怎么悲恸欲绝,他都无动于衷。他就知道自己有了钱又有了势,这,就心满意足了。
这一回,瑞全把子弹头给他摆在了眼前。他不敢碰它。他怕只要轻轻沾它一下,就会嘣的一声炸了。它,亮晶晶,冷冰冰,老瞧着他,象个叽里咕噜乱转的眼珠子似的,老跟着他。
老实说,他从来没有想过冤有头,债有主,他根本不认为自己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现在,死真是找上他了。他既不承认有罪,自然也就不存在赎罪的问题。信教的人相信罪是可以赎的,这能使人改恶从善;而蓝东阳可是死心塌地,不可救药了。
他总是害怕,非常害怕。啃着啃着指甲,他会尖声大叫起来,一头钻到床上,拿被子把头蒙起来,能一憋多半天,大气也不敢出,捂得浑身大汗淋漓。他不敢掀被子,觉得死神就站在被窝外头,等着他呢。
只有等胖菊子回了家,他才敢推开被子坐起来。他把她叫过来,发疯似的乱搂一气,在她的胖胳臂上瞎咬。她是他的胖老婆,他死以前,得痛痛快快地咬咬她,把她踩在脚底下,踩个够。只有这样,为她花的钱才不冤。
咬完她,他朝屋里周围瞧了瞧,把他的东西细细看了又看,再算了算还剩下多少钱,他大声喊着:“我不能死,不能死啊!”
他顾不得穿鞋,光着脚下地,抓过一只铅笔,一张纸,把所有的家具、衣服、茶壶、饭碗什么的,一一登记上,连笤帚和鸡毛掸子都没有剩下。开列的项目越多,他就越得意,也越害怕。眼看活不成了,这么些个东西可留给谁呢?不,不能留给胖菊子。她嫁给他,不过是图他的钱财和地位。东西不能留给她。
他又搂了搂她,把嘴伸到她的胖腮邦子上:“你一定得跟我一块儿死,咱俩一块儿死。”对,哪怕是躺在棺材里,他身边也得有个伴儿,要不,就是死了,也得日日夜夜担惊受怕。
胖菊子挣脱了他的拥抱,他恨得直咬牙。哈!她到底是祁家的人,没准儿还打算回祁家去,好嫁给瑞全!
他求胖菊子别甩下他,跟她商量,一块逃出北平去。对,得逃出北平!出了北平,瑞全就再也找不着他了。天底下不过一个瑞全跟他作对,只要到了别的地方,他就又可以绸子缎子穿戴起来。
要跑,这么些个东西可怎么带?桌椅板凳,当然远不如金子银子值钱,可是,不论怎么说,总还是他的东西。木头的也好,磁的也好,都是他费尽心机弄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东西拿得太多,日本人该截住他了。
到了晚上,一听见砰砰的声音——也许是洋车轱辘放了炮——他就一溜滚儿钻到床下,两手捂住脸。
白天黑夜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他倒了胃口,吃不下饭。不过他还是强打精神,硬塞下许多吃食。他得吃,有了劲儿才能想出逃命的办法。勉强吃下去,消化不了,他呼出来的气就更臭了。他屋子里的门窗,都死死地关着,不消一两天,屋子里的味儿就臭得跟臊狐狸洞似的。
他病了这么久,日本人起了疑,派个日本大夫来瞧他。大夫把门敲开,一股子臊臭味儿差点没把他熏得闭过气去,赶紧跑过去把所有的窗户都给打开。
要是往常,来个日本大夫,东阳还不跟磕头虫似的,鞠多少个躬。可是这一回,他不怎么高兴,担了心思,替日本人办事儿的,不是常被日本人毒死吗?
大夫给了他点儿助消化的药,他不敢吃。大夫左说右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药硬给他灌了下去。
东阳躺在床上,认定自己快死了,大声哭了起来。
药慢慢打嗓子眼里往下窜,不多一会儿,只听得肚子里咕噜咕噜一个劲儿地响。准是给他下了砒霜!他挣扎着爬下床来,把门窗又紧紧关上,稍微自在了一些。肚子松快了点,不那么难受了,他笑了。唔,没有,没给他下毒,可见日本人对他还是信得过。好吧,想个招儿,逃出北平。
唔,干吗不,干吗不到日本去呢?那儿不也是他的国家吗?
胖菊子另有她的打算。她不乐意再伺候东阳了。这不算对不住他。她耐着性子,用她那一身肥肉供他取乐,足有三年之久。现在,用不着再低三下四地去讨好他了。她要是真打算走,就得快——把东阳所有的钱都敛了去。
不能等他病好,趁他卧病在床,正是大好机会。她从东阳那儿弄来的钱,早已换成金银藏到娘家去了。可是东阳一死,谁敢保日本人不会到她娘家去搜呢?要走就得快,跑得远远的。马上走,不但能保住她存在娘家的东西,还能把东阳身边的细软也带走。
有了金子,她也许就能跑到上海,或者南京那些大地方去,凭她这些年跟着大赤包和东阳学来的一身本事,还不能另起炉灶,大干一场?
不能老这么犹犹豫豫的,她得赶快动手,趁东阳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赶紧把细软敛到娘家去,然后拿上东阳的图章,把他在银行里存的现款卷个精光。
就这么着,她把最值钱的东西和现钱带在身边,把笨重的东西存在娘家,一溜烟上了天津。
菊子跑了,东阳并不留恋。如今天下大乱,一口袋白面就能换一个大姑娘,胖菊子算个什么!他喜欢胖娘们,要是女人按分量计价,他也可以用两袋子白面换一个更肥的来。
不过,等他发现菊子把他的钱财拐跑了,他两只眼珠一齐往上吊,足足半个钟头没缓过气来。虽说屋子里的东西没动,银行里也还有背着菊子的存款,然而这些都不足以安慰他。
东阳真的病重了。焦躁,寒冷,恐惧,打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忽冷忽热,那张绿脸,一会儿灰,一会儿紫。发冷的时节,那副黄牙板,一个劲儿地直磕打。他想好好盘算盘算,可是,一股透心凉的寒气,逼得他没法集中思想。他想来想去,摆脱不开一个死字。
猛地,他又全身发热,脑子里乱哄哄的,象一大群蝗虫嗡嗡地猛袭了来。稍一清醒,他就大声叫唤:“我不想死,给我钱,上日本去——。”
日本大夫又来了,东阳吃了点儿药,迷迷糊糊地睡了。他的脑子静不下来,觉也睡不踏实。他放不下钱和菊子。东阳病得久了,上头又派了个校长到铁路学校来。
要是往常,瑞宣就该考虑按规矩辞职。可是这一回,他连想也没想仍然照常到校上课。只要新校长不撵,他就按瑞全的意思,照旧教他的书。要是新校长真不留他,到时候再想办法对付。
新校长是个中年人,眼光短浅,不过心眼儿不算坏。虽说这个位置是他费了不少力气运动来的,他倒并不打算从学生身上榨油,也不想杀学生的头。他没撤谁的职。瑞宣就留了下来。
对于瑞宣说来,这份差事之可贵,不在于有了进项,而是给了他一个机会,可以对祖国,对学生尽尽心。他逐字逐句给学生细讲——释字义,溯字源,让学生对每一个字都学而能用。除了教科书,还选了不少课外读物。他精心选出的那些文学教材,都意在激起学生的爱国热忱,排除他们的民族自卑感。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选了一些课外读物,仿佛只是为了帮助学生更好地理解课文。这样做起来,即使学生中有个把隐藏的特务,也不容易挑出他的毛病。
最难的是出作文题。根据他的教学原则,他不愿意给学生出些空空洞洞的题目,让学生作起来,只能拿“人生于世……”开头,然后咬着毛笔杆,怎么也想不起下句该写什么。但他又不能出些与时事相关的大题目。要是他胆敢在黑板上写点什么跟学生生活密切相关的东西,他马上就会给抓起来。为了避免空洞,也为了不被抓起来,他出的题目总得跟课文沾上边。这样的题目学生有话可说,他也能从而了解学生的反应。
改作文卷子的时候,他总是兴高采烈。很多学生的作文说明,他们不但理解他的苦心,而且还小心翼翼地向他倾诉了压在心底的痛苦。批改作文原是件枯燥无味的事,现在倒成了他的欢乐。他简直是在用隐语在和一群青年人对话。
他特别注意那些可疑的学生,观察他们是不是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日本人的奴化教育。
使他高兴的是,有一两个汉奸家庭的子弟,观点和他们父亲的截然不同。有了这个发现,他反躬自省,觉得自己以前过于悲观了。他原以为,北平一旦被日本人占领,就会成为死水一潭。他错了。
他决定让小顺儿去上学,没时间自个儿教。现在他看清了,学校里的老师并不象他原来想的那么软弱无能。
东阳躺在床上,冷一阵热一阵受煎熬的时候,冬天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北平。这一冬,冻死了许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乍起的春风,还没拿定主意到底该怎么个刮法。它,忽而冷得象冰,把墙头上的雪一扫而光;忽而又暖烘烘的,带来了湿润的空气,春天的彩云。古老城墙头上的积雪也开始融化,雪水渗进城墙缝里。墙根下有了生机。浅绿的小嫩草芽儿,已经露了头。白塔的金刹顶,故宫的黄琉璃瓦,都在春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可是,忽然间又来了冰冻,叫人想起寒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