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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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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容易二位老人把话说到了一个段落,瑞宣以为可以躲到自己屋里休息一会了。可是祁老人要上街去看看,为是给儿子天佑送个信,教儿子也喜欢喜欢。小顺儿与妞子也都要去,而韵梅一劲儿说老人招呼不了两个淘气精。瑞宣只好陪了去。他问小顺儿:
  “你们不是刚刚上过北海吗?”意思是教孩子们不必跟去了。
  “还说呢!”韵梅答了话:“刚才都哭了一大阵啦!二爷愿意带着他们,胖婶儿嫌麻烦,不准他们去,你看两个小人儿这个哭哇!”
  瑞宣又没了话,带孩子们出去也是一种责任!
  幸而,老少刚一出门,遇上了小崔。瑞宣实在不愿再走一趟,于是把老人和孩子交给了小崔:“崔爷,你拉爷爷去好不好?上铺子。越慢走越好!小顺儿,妞子,你们好好的坐着,不准乱闹!崔爷,要没有别的买卖,就再拉他们回来。”
  小崔点了头。瑞宣把爷爷搀上车;小崔把孩子们抱了上去,而后说说笑笑的拉了走。
  瑞宣松了一口气。
  老太太在枣树下面,看树上刚刚结成的象嫩豌豆的小绿枣儿呢。瑞宣由门外回来,看到母亲在树下,他觉得很新奇。枣树的叶子放着浅绿的光,老太太的脸上非常的黄,非常的静,他好象是看见了一幅什么静美而又动心的画图,他想起往日的母亲。拿他十几岁时或二十岁时的母亲和现在的母亲一比,他好象不认识她了。他楞住,呆呆的看着她。她慢慢的从小绿枣子上收回眼光,看了看他。她的眼深深的陷在眶儿里,眼珠有点瘪而痴呆,可是依然露出仁慈与温柔——她的眼睛改了样儿,而神韵还没有变,她还是母亲。瑞宣忽然感到心中有点发热,他恨不能过去拉住她的手,叫一声妈,把她的仁慈与温柔都叫出来,也把她的十年前或二十年前的眼睛与一切都叫回来。假若那么叫出一声妈来,他想自己必定会象小顺儿与妞子那样天真,把心中的委屈全一股脑儿倾泻出来,使心中痛快一回!可是,他没有叫出来,他的三十多岁的嘴已经不会天真的叫妈了。
  “瑞宣!”妈妈轻轻的叫,“你来,我跟你说几句话儿!”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好象有一点央求他的意思。
  他极亲热的答应了一声。他不能拒绝妈妈的央求。他知道老二老三都不在家,妈妈一定觉得十分寂寞。他很惭愧自己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一点,而多给母亲一点温暖与安慰。他随着妈妈进了南屋。
  “老大!”妈妈坐在炕沿上,带着点不十分自然的笑容说:“你找到了事,可是我看你并不怎么高兴,是不是?”“嗯——”老大为了难,不知怎样回答好。
  “说实话,跟我还不说实话吗?”
  “对啦,妈!我是不很高兴!”
  “为什么?”老太太又笑了笑,仿佛是表示,无论儿子怎样回答,她是不会生气的。
  老大晓得不必说假话了。“妈,我为了家就为不了国,为了国就为不了家!几个月来,我为了这个就老不高兴,现在还是不高兴,将来我想我也不会高兴。我觉得国家遇到这么大的事,而我没有去参加,真是个——是个——”他想不出恰当的字来,而半羞半无聊的笑了一下。
  老太太楞了半天,而后点了点头:“我明白!我和祖父连累了你!”
  “我自己还有老婆儿女!他们也得仗着我活着!”“是不是有人常嘲笑你?说你胆小无能?”
  “没有!我的良心时时刻刻的嘲笑我!”
  “嗯!我,我恨我还不死,老教你吃累!”
  “妈!”
  “我看出来了,日本鬼子是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北平的。有他们在这儿,你永远不会高兴!我天天扒着玻璃目留着你,你是我的大儿子,你不高兴,我心里也不会好受!”
  瑞宣半天没说出话来。在屋中走了两步,他无聊的笑了一下:“妈,你放心吧!我慢慢的就高兴了!”“你?”妈妈也笑了一下。“我明白你!”
  瑞宣的心疼了一下,什么也说不来了。
  妈妈也不再出声。
  最后,瑞宣搭讪着说了声:“妈,你躺会儿吧!我去写封信!”他极困难的走了出来。
  回到自己屋中,他不愿再想妈妈的话,因为想到什么时候也总是那句话,永远没有解决的办法。他只会敷衍环境,而不会创造新的局面,他觉得他的生命是白白的糟塌了。
  他的确想写信,给学校写信辞职。到了自己屋中,他急忙的就拿起笔来。他愿意换一换心思,好把母亲的话忘了。可是,拿着笔,他写不下去。他想应当到学校去,和学生们再见一面。他应当嘱告学生们:能走的,走,离开北平!不能走的,要好好的读书,储蓄知识;中国是亡不了的,你们必须储蓄知识,将来好为国家尽力。你们不要故意的招惹日本人,也不要甘心作他们的走狗;你们须忍耐,坚强的沉毅的忍耐,心中永别忘了复仇雪耻!
  他把这一段话翻来覆去的说了多少遍。他觉得只有这么交代一下,他才可以赎回一点放弃了学生的罪过。可是,他怎样去说呢?假若他敢在讲堂上公开的说,他马上必被捕。他晓得各学校里都有人被捕过。明哲保身在这危乱的时代并不见得就是智慧,可是一旦他被捉去,祖父和母亲就一定会愁死。他放下笔,在屋中来回的走。是的,现在日本人还没捉了他去,没给他上刑,可是他的口,手,甚至于心灵,已经全上了锁镣!走了半天,他又坐下,拿起笔来,写了封极简单的信给校长。写完,封好,贴上邮票,他小跑着把它投在街上的邮筒里。他怕稍迟疑一下,便因后悔没有向学生们当面告别,而不愿发出那封信去。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小崔把老少三口儿拉了回来。天气相当的热,又加上兴奋,小顺儿和妞子的小脸上全都红着,红得发着光。祁老人脸上虽然没发红,可是小眼睛里窝藏着不少的快活。他告诉韵梅:“街上看着好象什么事也没有了,大概日本人也不会再闹到哪里去吧?”希望在哪里,错误便也在哪里。老人只盼着太平,所以看了街上的光景就认为平安无事了。
  小崔把瑞宣叫到大槐树底下,低声的说:“祁先生,你猜我遇见谁了?”
  “谁?”
  “钱先生!”
  “钱——”瑞宣一把抓住小崔的胳臂,把他扯到了门内;关上门,他又重了一声:“钱先生?”
  小崔点了点头。“我在布铺的对面小茶馆里等着老人家。刚泡上茶,我一眼看到了他!他的一条腿走路有点不方便,走得很慢。进了茶馆,屋里暗,外面亮,他定了定神,好象看不清哪里有茶桌的样子。”
  “他穿着什么?”瑞宣把声音放得很低的问;他的心可是跳得很快。
  “一身很脏的白布裤褂!光着脚,似乎是穿着,又象是拖着,一双又脏又破的布鞋!”
  “噢!”瑞宣一想就想到,钱诗人已经不再穿大褂了;一个北平人敢放弃了大褂,才敢去干真事!“他胖了还是瘦了?”“很瘦!那可也许是头发欺的①。他的头发好象有好几个月没理过了!头发一长,脸不是就显着小了吗?”“有了白的没有?”
  小崔想了想:“有!有!他的眼可是很亮。平日他一说话,眼里不是老那么泪汪汪的,笑不唧儿的吗?现在,他还是那么笑不唧儿的,可是不泪汪汪的了。他的眼很亮,很干,他一看我,我就觉得不大得劲儿!”
  “没问他在哪儿住?”
  “问了,他笑了笑,不说!我问他好多事,在哪儿住呀?干什么呀?金三爷好呀?他都不答腔!他跟我坐在了一块,要了一碗白开水。喝了口水,他的嘴就开了闸。他的声音很低,其实那会儿茶馆里并没有几个人。”
  “他告诉了你什么?”
  “有好多话,因为他的声音低,又没有了门牙,我简直没有听明白。我可听明白了一件,他教我走!”
  “上哪儿?”
  “当兵去!”
  “你怎么说?”
  “我?”小崔的脸红了。“你看,祁先生,我刚刚找到了个事,怎能走呢?”
  “什么事?”
  “你们二爷教我给他拉包月去!既是熟人儿,又可以少受点累,我不愿意走!”
  “你可是还恨日本人?”
  “当然喽!我告诉了钱先生,我刚刚有了事,不能走,等把事情搁下了再说?”
  “他怎么说?”
  “他说?等你把命丢了,可就晚了!”
  “他生了气?”
  “没有!他教我再想一想!”象唯恐瑞宣再往下钉他似的,他赶紧的接着说:“他还给了我一张神符!”他从衣袋中掏出来一张黄纸红字的五雷神符。“我不知道给我这个干吗?五月节贴神符,不是到晌午就揭下来吗?现在天已经快黑了!”瑞宣把神符接过来,打开,看了看正面,而后又翻过来,看看背面,除了红色印的五雷诀与张天师的印,他看不到别的。“崔爷,把它给我吧?”
  “拿着吧,祁先生!我走啦!车钱已经给了。”说完,他开开门,走出去,好象有点怕瑞宣再问他什么的样子。
  掌灯后,他拿起那张神符细细的看,在背面,他看见了一些字。那些字也是红的,写在神符透过来的红色上;不留神看,那只是一些红的点子与道子,比透过来的红色重一些。
  就近了灯光,他细细的看,他发现了一首新诗:“用滴着血的喉舌,我向你们恳求:
  离开那没有国旗的家门吧,别再恋恋不舍!
  国家在呼唤你们,
  象慈母呼唤她的儿女!
  去吧,脱去你们的长衫,长衫会使你们跌倒——跌入了坟墓!
  在今天,你们的礼服应当是军装,你们的国土不是已经变成战场?
  离开这已经死去的北平,你们才会凯旋;
  留在这里是陪伴着棺木!
  抵抗与流血是你们的,最光荣的徽章,
  为了生存,你们须把它挂在胸上!
  要不然,你们一样的会死亡,死亡在耻辱与饥寒上!
  走吧,我向你们央告!
  多走一个便少一个奴隶,多走一个便多添一个战士!
  走吧,国家在呼唤你,国——家——在——呼——唤——你!”
  看完,瑞宣的手心上出了汗。真的,这不是一首好的诗,可是其中的每一个字都象个极锋利的针,刺着他的心!他就是不肯脱去长衫,而甘心陪伴着棺木的,无耻的,人!那不是一首好诗,可是他没法把它放下。不大一会儿,他已把它念熟。念熟又怎样呢?他的脸上发了热。“小顺儿,叫爸爸吃饭!”韵梅的声音。
  “爸!吃饭!”小顺儿尖锐的叫。
  瑞宣浑身颤了一下,把神符塞在衣袋里。 
 
 
 
 
  
40
  瑞宣一夜没有睡好。天相当的热,一点风没有,象憋着暴雨似的。躺在床上,他闭不上眼。在黑暗中,他还看见钱老人的新诗,象一群小的金星在空中跳动。他决定第二天到小崔所说的茶馆去,去等候钱诗人,那放弃了大褂与旧诗的钱诗人。他一向钦佩钱先生,现在,他看钱先生简直的象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真的,耶稣并没有怎么特别的关心国事与民族的解放,而只关切着人们的灵魂。可是,在敢负起十字架的勇敢上说,钱先生却的确值得崇拜。不错,钱先生也许只看到了眼前,而没看到“永生”,可是没有今天的牺牲与流血,又怎能谈到民族的永生呢?
  他知道钱先生必定会再被捕,再受刑。但是他也想象得到钱先生必会是很快乐——甘心被捕,甘心受刑,只要有一口气,就和敌人争斗!这是个使人心中快活的决定,钱先生找到了这个决定,眼前只有一条道儿,不必瞻前顾后的,徘徊歧路;钱先生有了“信心”,也就必定快活!
  他自己呢?没有决定,没有信心,没有可以一直走下去的道路!他或者永远不会被捕,不会受刑,可是也永远没有快乐!他的“心”受着苦刑!他切盼看到钱先生,畅谈一回。自从钱先生离开小羊圈,瑞宣就以为他必定离开了北平。他没想到钱先生会还在敌人的鼻子底下作反抗的工作。是的,他想得到钱先生的腿不甚便利,不能远行。可是,假若老先生没有把血流在北平的决心,就是腿掉了一条也还会逃出去的。老人是故意要在北平活动,和流尽他的血。这样想清楚,他就更愿意看到老人。见到老人,他以为,他应当先给他磕三个头!老人所表现的不只是一点点报私仇的决心,而是替一部文化史作正面的证据。钱先生是地道的中国人,而地道的中国人,带着他的诗歌,礼义,图画,道德,是会为一个信念而杀身成仁的。蓝东阳,瑞丰,与冠晓荷,没有钱先生的那样的学识与修养,而只知道中国饭好吃,所以他们只看见了饭,而忘了别的一切。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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