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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办法来。忽然的,她的眼一亮。眼一亮,她差点要晕倒。她急忙蹲了下去。她想起来一个好主意。想主意是劳心的事,她感到眩晕。蹲了一小会儿,她的兴奋劲儿慢慢退了下去。她极留神的往起立。立起来,她开足了速度往南屋走。在她的赔嫁的箱子里,她有五六十块现洋,都是“人头”的。她轻轻的开开箱子,找到箱底上的一只旧白布袜子。她用双手提起那只旧袜子,好不至于哗啷哗啷的响。手伸到袜子里去,摸到那硬的凉的银块子。她的心又跳快了。这是她的“私钱”。每逢病重,她就必想到这几十块现洋;它们足以使她在想到死亡的时候得到一点安慰,因为它们可以给她换来一口棺材,而少教儿子们着一点急。今天,她下决心改变了它们的用途;不管自己死去有无买棺材的现钱,她必须先去救长子瑞宣。瑞宣若是死在狱里,全家就必同归于尽,她不能太自私的还不肯动用“棺材本儿”!轻轻的,她一块一块的往外拿钱。每一块都是晶亮的,上面有个胖胖的袁世凯。她永远没判断过袁世凯,因为袁世凯在银圆上是那么富泰威武,无论大家怎样说袁世凯不好,她总觉得他必是财神下界。现在她可是没有闲心再想这些,而只觉得有这点钱便可以买回瑞宣的命来。
她只拿出二十块来。她看不起那两个狗仗人势给日本人作事的枪手。二十块,每人十块,就够收买他们的了。把其余的钱又收好,她用手帕包好这二十块,放在衣袋里。而后,她轻轻的走出了屋门。走到枣树下面,她立住了。不对!那两个人既肯帮助日本人为非作歹,就必定不是好人。她若给了他们钱,而反倒招出他们的歹意来呢?他们有枪!他们既肯无故的捉人,怎么知道不肯再见财起意,作明火呢?世界的确变了样儿,连行贿都须特别的留神了!
立了许久,她打不定主意。她贫血,向来不大出汗,现在她的手心上湿了。为救儿子,她须冒险;可是白白冒了险,而再招出更多的麻烦,就不上算。她着急,但是她不肯因着急而象掉了头的苍蝇那样去乱撞。
正在这么左右为难,她听到很响的一声铃——老二瑞丰来了!瑞丰有了包车,他每次来,即使大门开着,也要响一两声车铃。铃声替他广播着身分与声势。天佑太太很快的向前走了两步。只是两步,她没再往前走。她必须教二儿子施展他的本领,而别因她的热心反倒坏了事。她是祁家的妇人,她知道妇人的规矩——男人能办的就交给男人,妇女不要不知分寸的跟着夹缠。
韵梅也听到了铃声,急忙跑过来。看见婆母,她收住了脚步。她的大眼睛亮起来,可是把声音放低,向婆母耳语:“老二!”
老太太点了点头,嘴角上露出一点点笑意。
两个妇人都不敢说什么,而心中都温暖了一点。不管老二平日对待她们怎样的不合理,假若今天他能帮助营救瑞宣,她们就必会原谅他。两个妇人的眼都亮起来,她们以为老二必会没有问题的帮忙,因为瑞宣是他的亲哥哥呀。
韵梅轻轻的往前走,婆母扯住了她。她给呼气儿加上一丁点声音:“我探头看看,不过去!”说完,她在影壁的边上探出头去,用一只眼往外看。
那两个人都面朝了外。矮子开开门。
瑞丰的小干脸向着阳光,额上与鼻子上都非常的亮。他的眼也很亮,两腮上摆出点笑纹,象刚吃了一顿最满意的早饭似的那么得意。帽子在右手里拿着,他穿着一身刚刚作好的藏青哔叽中山装。胸前戴着教育局的证章,刚要迈门坎,他先用左手摸了摸它。一摸证章,他的胸忽然挺得更直一些。他得意,他是教育局的科长。今天他特别得意,因为他是以教育局的科长的资格,去见日本天皇派来的两位特使。
武汉陷落以后,华北的地位更重要了。日本人可以放弃武汉,甚至于放弃了南京,而决不撒手华北。可是,华北的“政府”,象我们从前说过的,并没有多少实权,而且在表面上还不如南京那么体面与重要。因此,日本天皇派来两位特使,给北平的汉奸们打打气,同时也看看华北是否象军人与政客所报告的那样太平。今天,这两位特使在怀仁堂接见各机关科长以上的官吏,向大家宣布天皇的德意。
接见的时间是在早九点。瑞丰后半夜就没能睡好,五点多钟便起了床。他加细的梳头洗脸,而后穿上修改过五次,一点缺陷也没有的新中山装。临出门的时候,他推醒了胖菊子:“你再看一眼,是不是完全合适?我看袖子还是长了一点,长着一分!”菊子没有理他,掉头又睡着了。他对自己笑了笑:“哼!我是在友军入城后,第一个敢穿出中山装去的!有点胆子!今天,居然能穿中山装去见天皇的特使了!瑞丰有两下子!真有两下子!”
天还早,离见特使的时候还早着两个多钟头。他要到家中显露显露自己的中山装,同时也教一家老少知道他是去见特使——这就等于皇上召见啊,诸位!
临上车,他教小崔把车再重新擦抹一遍。上了车以后,他把背靠在车箱上,而挺着脖子,口中含着那只假象牙的烟嘴儿。晓风凉凉的拂着脸,刚出来的太阳照亮他的新衣与徽章。他左顾右盼的,感到得意。他几次要笑出声来,而又控制住自己,只许笑意轻轻的发散在鼻洼嘴角之间。看见一个熟人,他的脖子探出多长,去勾引人家的注意。而后,嘴撅起一点,整个的脸上都拧起笑纹,象被敲裂了的一个核桃。同时,双手抱拳,放在左脸之旁,左肩之上。车走出好远,他还那样抱拳,表示出身分高而有礼貌。手刚放下,他的脚赶快去按车铃,不管有无必要。他得意,仿佛偌大的北平都属于他似的。
家门开了,他看见了那个矮子。他楞了一楞。笑意与亮光马上由他的脸上消逝,他嗅到了危险。他的胆子很小。“进来!”矮子命令着。
瑞丰没敢动。
高个子凑过来。瑞丰因为,近来交结了不少特务,认识高个子。象小儿看到个熟面孔,便把恐惧都忘掉那样,他又有了笑容:“哟,老孟呀!”老孟只点了点头。矮子一把将瑞丰扯进来。瑞丰的脸依然对着老孟:“怎么回事?老孟!”
“抓人!”老孟板着脸说。
“抓谁?”瑞丰的脸白了一些。
“大概是你的哥哥吧!”
瑞丰动了心。哥哥总是哥哥。可是,再一想,哥哥到底不是自己。他往外退了一步,舐了舐嘴唇,勉强的笑着说:“呕!我们哥儿俩分居另过,谁也不管谁的事!我是来看看老祖父!”
“进去!”矮子向院子里指。
瑞丰转了转眼珠。“我想,我不进去了吧!”
矮子抓住瑞丰的腕子:“进来的都不准再出去,有命令!”是的,老孟与矮子的责任便是把守着大门,进来一个捉一个。“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老孟!”瑞丰故意的躲着矮子。“我是教育局的科长!”他用下颏指了指胸前的证章,因为一手拿着帽子,一手被矮子攥住,都匀不出来。“不管是谁!我们只知道命令!”矮子的手加了劲,瑞丰的腕子有点疼。
“我是个例外!”瑞丰强硬了一些。“我去见天皇派来的特使!你要不放我,请你们去给我请假!”紧跟着,他又软了些:“老孟,何苦呢,咱们都是朋友!”
老孟干嗽了两小声:“祁科长,这可教我们俩为难!你有公事,我们这里也是公事!我们奉命令,进来一个抓一个,现在抓人都用这个办法。我们放了你,就砸了我们的饭锅!”
瑞丰把帽子扣在头上,伸手往口袋里摸。惭愧,他只摸到两块钱。他的钱都须交给胖菊子,然后再向她索要每天的零花儿。手摸索着那两张票子,他不敢往外拿。他假笑着说:“老孟!我非到怀仁堂去不可!这么办,我改天请你们二位吃酒!咱们都是一家人!”转脸向矮子:“这位老哥贵姓?”“郭!没关系!”
韵梅一劲儿的哆嗦,天佑太太早凑过来,拉住儿媳的手,她也听到了门内的那些使儿媳哆嗦的对话。忽然的,她放开儿媳的手,转过了影壁去。
“妈!”瑞丰只叫出来半声,唯恐因为证实了他与瑞宣是同胞兄弟而走不脱。
老太太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那两个人,而后咽了一口唾沫。慢慢的,她掏出包着二十块现洋的手帕来。轻轻的,她打开手帕,露出白花花的现洋。六只眼都象看变戏法似的瞪住了那雪白发亮的,久已没看见过的银块子。矮子老郭的下巴垂了下来;他厉害,所以见了钱也特别的贪婪。“拿去吧,放了他!”老太太一手拿着十块钱,放在他们的脚旁。她不屑于把钱交在他们手里。
矮子放开瑞丰,极快的拾起钱来。老孟吸了口气,向老太太笑了一下,也去拣钱。矮子挑选了一块,对它吹了口气,然后放在耳边听了听。他也笑了一下:“多年不见了,好东西!”瑞丰张了张嘴,极快的跑了出去。
老太太拿着空手帕,往回走。拐过了影壁,她和儿媳打了对脸。韵梅的眼中含着泪,泪可是没能掩盖住怒火。到祁家这么多年了,她没和婆母闹过气。今天,她不能再忍。她的伶俐的嘴已不会说话,而只怒视着老太太。
老太太扶住了墙,低声的说:“老二不是东西,可也是我的儿子!”
韵梅一下子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脸低声的哭起来。
瑞丰跑出来,想赶紧上车逃走。越想越怕,他开始哆嗦开了。小崔的车,和往日一样,还是放在西边的那棵槐树下。瑞丰走到三号门外,停住了脚。他极愿找个熟人说出他的受惊与冒险。他把大哥瑞宣完全忘掉,而只觉得自己受的惊险值得陈述,甚至于值得写一部小说!他觉得只要进了冠家,说上三句哈哈,两句笑话的,他便必定得到安慰与镇定。不管瑞宣是不是下了地狱,他反正必须上天堂——冠家就是他的天堂。
在平日,冠家的人起不了这么早。今天,大赤包也到怀仁堂去,所以大家都起了床。大赤包的心里充满高兴与得意。可是心中越喜欢,脸上就越不便表示出来。她花了一个钟头的工夫去描眉搽粉抹口红,而仍不满意;一边修饰,她一边抱怨香粉不好,口红不地道。头部的装修告一段落,选择衣服又是个恼人的问题。什么话呢,今天她是去见特使,她必须打扮得极精彩,连一个钮扣也不能稍微马虎一点。箱子全打开了,衣服堆满了床与沙发。她穿了又脱,换了又换,而始终不能满意。“要是特使下个命令,教我穿什么衣服,倒省了事!”她一边照镜子,一边这么唠叨。
“你站定,我从远处看一看!”晓荷走到屋子的尽头,左偏一偏头,右定一定眼,仔细的端详。“我看就行了!你走两步看!”
“走你妈的屎!”大赤包半恼半笑的说。
“唉!唉!出口伤人,不对!”晓荷笑着说:“今天咱可不敢招惹你,好家伙,特使都召见你呀!好的很!好的很!”晓荷从心里喜欢。“说真的,这简直是空前,空前之举!要是也有我的份儿呀,哼,我早就哆嗦上了!所长你行,真沉得住气!别再换了,连我的眼都有点看花了!”
这时候,瑞丰走进来。他的脸还很白,可是一听到冠家人们的声音,他已经安静了一些。
“看新中山装哟!”晓荷一看见瑞丰,马上这么喊起来。“还是男人容易打扮!看,只是这么一套中山装,就教瑞丰年轻了十岁!”在他心里,他实在有点隐痛:太太和瑞丰都去见特使,他自己可是没有份儿。虽然如此,他对于太太的修饰打扮与瑞丰的穿新衣裳还是感到兴趣。他,和瑞丰一样,永远不看事情本身的好坏,而只看事情的热闹不热闹。只要热闹,他便高兴。
“了不得啦!”瑞丰故作惊人之笔的说,说完,他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他需要安慰。因此,他忘了他的祖父,母亲,与大嫂也正需要安慰。
“怎么啦?”大赤包端详着他的中山装问。
“了不得啦!我就知道早晚必有这么一场吗!瑞宣,瑞宣,”他故意的要求效果。
“瑞宣怎样?”晓荷恳切的问。
“掉下去了!”
“什么?”
“掉——被抓去了!”
“真的?”晓荷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抓去的?”大赤包问。
“糟透了!”瑞丰不愿正面的回答问题,而只顾表现自己:“连我也差点儿教他们抓了走!好家伙,要不是我这身中山装,这块徽章,和我告诉他们我是去见特使,我准得也掉下去!真!我跟老大说过不止一次,他老不信,看,糟了没有?我告诉他,别跟日本人犯别扭,他偏要牛脖子;这可好,他抓去了,门口还有两个新门神爷!”瑞丰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