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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念头,去救祁瑞宣。怎么去救呢?他想不出。他记得钱家的事。假若不从速搭救出瑞宣来,他以为,祁家就必定也象钱家那样的毁灭!他着急,有两颗急出来的泪在眼中盘旋。他想去告诉孙七,但是他知道孙七只会吹大话,未必有用。把手放在头上,他继续思索。把全胡同的人都想到了,他心中忽然一亮,想起李四爷来。他立刻去开门。可是急忙的收回手来。他须小心,他知道日本人的诡计多端。他转了身,进到院中。把一条破板凳放在西墙边,他上了墙头。双手一叫劲,他的身子落在二号的地上。他没想到自己会能这么灵巧轻快。脚落了地,他仿佛才明白自己干的是什么。“四爷爷!四爷爷!”他立在窗前,声音低切的叫。口中的热气吹到窗纸上,纸微微的作响。
李四爷早已醒了,可是还闭着眼多享受一会儿被窝中的温暖。“谁呀?”老人睁开眼问。
“我!长顺!”长顺呜囔着鼻子低声的说。“快起来!祁先生教他们抓去了!”
“什么?”李老人极快的坐起来,用手摸衣服。掩着怀,他就走出来:“怎回事?怎回事?”
长顺搓着手心上的凉汗,越着急嘴越不灵便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听完,老人的眼眯成了一道缝,看着墙外的槐树枝。他心中极难过。他看明白:在胡同中的老邻居里,钱家和祁家是最好的人,可是好人都保不住了命。他自信自己也是好人,照着好人都要受难的例子推测,他的老命恐怕也难保住。他看着那些被晓风吹动着的树枝,说不出来话。
“四爷爷!怎么办哪?”长顺扯了扯四爷的衣服。“呕!”老人颤了一下。“有办法!有!赶紧给英国使馆去送信?”
“我愿意去!”长顺眼亮起来。
“你知道找谁吗?”老人低下头,亲热的问。
“我——”长顺想了一会儿,“我会找丁约翰!”“对!好小子,你有出息!你去好,我脱不开身,我得偷偷的去告诉街坊们,别到祁家去!”
“怎么?”
“他们拿人,老留两个人在大门里等着,好进去一个捉一个!他们还以为咱们不知道,其实,其实,”老人轻蔑的一笑,“他们那么作过一次,咱们还能不晓得?”
“那么,我就走吧?”
“走!由墙上翻过去!还早,这么早出门,会招那两个埋伏起疑!等太阳出来再开门!你认识路?”
长顺点了点头,看了看界墙。
“来,我托你一把儿!”老人有力气。双手一托,长顺够到了墙头。
“慢着!留神扭了腿!”
长顺没出声,跳了下去。
太阳不知道为什么出来的那么慢。长顺穿好了大褂,在院中向东看着天。外婆还没有起来。他唯恐她起来盘问他。假若对她说了实话,她一定会拦阻他——“小孩子!多管什么事!”
天红起来,长顺的心跳得更快了。红光透过薄云,变成明霞,他跑到街门前。立定,用一只眼往外看。胡同里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槐树枝上添了一点亮的光儿。他的鼻子好象已不够用,他张开了嘴,紧促的,有声的,呼吸气。他不敢开门。他想象着,门一响就会招来枪弹!他须勇敢,也必须小心。他年轻,而必须老成。作一年的奴隶,会使人增长十岁。
太阳出来了!他极慢极慢的开开门,只开了够他挤出去的一个缝子。象鱼往水里钻似的,他溜出去。怕被五号的埋伏看见,他擦着墙往东走。走到“葫芦肚”里,阳光已把护国寺大殿上的残破的琉璃瓦照亮,一闪一闪的发着光,他脚上加了劲。在护国寺街西口,他上了电车。电车只开到西单牌楼,西长安街今天断绝交通。下了车,他买了两块滚热的切糕,一边走一边往口中塞。铺户的伙计们都正悬挂五色旗。他不晓得这是为了什么,也不去打听。挂旗的日子太多了,他已不感兴趣;反正挂旗是日本人的主意,管它干什么呢。进不了西长安街,他取道顺城街往东走。
没有留声机在背上压着,他走得很快。他的走路的样子可不大好看,大脑袋往前探着,两只手,因失去了那个大喇叭筒与留声机片,简直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好。脚步一快,他的手更乱了,有时候抡得很高,有时候忘了抡动,使他自己走着走着都莫名其妙了。
一看见东交民巷,他的脚步放慢,手也有了一定的律动。他有点害怕。他是由外婆养大的,外婆最怕外国人,也常常用躲避着洋人教训外孙。因此,假若长顺得到一支枪,他并不怕去和任何外国人交战,可是,在初一和敌人见面,他必先楞一楞,而后才敢杀上前去。外婆平日的教训使他必然的楞那么一楞。
他跺了跺脚上的土,用手擦了擦鼻子上的汗,而后慢慢的往东交民巷里边走,他下了决心,必须闯进使馆去,可是无意中的先跺了脚,擦去汗。看见了英国使馆,当然也看见了门外站得象一根棍儿那么直的卫兵。他不由的站住了。几十年来人们惧外的心理使他不敢直入公堂的走过去。
不,他不能老立在那里。在多少年的恐惧中,他到底有一颗青年的心。一颗日本人所不认识的心。他的血涌上了脸,面对着卫兵走了过去。没等卫兵开口,他用高嗓音,为是免去呜呜囔囔,说:“我找丁约翰!”
卫兵没说什么,只用手往里面一指。他奔了门房去。门房里的一位当差的很客气,教他等一等。他的涌到脸上的血退了下去。他没觉得自己怎么勇敢,也不再害怕,心中十分的平静。他开始看院中的花木——一个中国人仿佛心中刚一平静就能注意花木庭园之美。
丁约翰走出来。穿着浆洗得有棱有角的白衫,他低着头,鞋底不出一点声音的,快而极稳的走来,他的动作既表示出英国府的尊严,又露出他能在这里作事的骄傲。见了长顺,他的头稍微扬起些来,声音很低的说:“哟,你!”“是我!”长顺笑了一下。
“我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有!祁先生教日本人抓去了!”
丁约翰楞住了。他绝对没想到日本人敢逮捕英国府的人!他并不是不怕日本人。不过,拿英国人与日本人比较一下,他就没法不把英国加上个“大”字,日本加上个“小”字。这大小之间,就大有分寸了。他承认日本人的厉害,而永远没想象到过他们的厉害足以使英国府的人也下狱。他皱上了眉,发了怒——不是为中国人发怒,而是替英国府抱不平。“这不行!我告诉你,这不行!你等等,我告诉富善先生去!非教他们马上放了祁先生不可!”仿佛怕长顺跑了似的,他又补了句:“你等着!”
不大一会儿,丁约翰又走回来。这回,他走得更快,可也更没有声音。他的眼中发了光,稳重而又兴奋的向长顺勾了一勾手指。他替长顺高兴,因为富善先生要亲自问长顺的话。
长顺傻子似的随着约翰进到一间不很大的办公室,富善先生正在屋中来回的走,脖子一伸一伸的象噎住了似的。富善先生的心中显然的是很不安定。见长顺进来,他立住,拱了拱手。他不大喜欢握手,而以为拱手更恭敬,也更卫生一些。对长顺,他本来没有拱手的必要,长顺不过是个孩子。可是,他喜欢纯粹的中国人。假若穿西装的中国人永远得不到他的尊敬,那么穿大褂的,不论年纪大小,总被他重视。“你来送信,祁先生被捕了?”他用中国话问,他的灰蓝色的眼珠更蓝了一些,他是真心的关切瑞宣。“怎么拿去的?”
长顺结结巴巴的把事情述说了一遍。他永远没和外国人说过话,他不知道怎样说才最合适,所以说得特别的不顺利。
富善先生极注意的听着。听完,他伸了伸脖子,脸上红起好几块来。“嗯!嗯!嗯!”他连连的点头。“你是他的邻居,唉?”看长顺点了头,他又“嗯”了一声。“好!你是好孩子!我有办法!”他挺了挺胸。“赶紧回去,设法告诉祁老先生,不要着急!我有办法!我亲自去把他保出来!”沉默了一会儿,他好象是对自己说:“这不是捕瑞宣,而是打老英国的嘴巴!杀鸡给猴子看,哼!”
长顺立在那里,要再说话,没的可说,要告辞又不好意思。他的心里可是很痛快,他今天是作了一件“非常”的事情,足以把孙七的嘴堵住不再吹牛的事情!
“约翰!”富善先生叫。“领他出去,给他点车钱!”而后对长顺:“好孩子。回去吧!别对别人说咱们的事!”
丁约翰与长顺都极得意的走出来。长顺拦阻丁约翰给他车钱:“给祁先生办点事,还能……”他找不着适当的言语表现他的热心,而只傻笑了一下。
丁约翰塞到长顺的衣袋里一块钱。他奉命这样作,就非作不可。
出了东交民巷,长顺真的雇了车。他必须坐车,因为那一元钱是富善先生给他雇车用的。坐在车上,他心中开了锅。他要去对外婆,孙七,李四爷,和一切的人讲说他怎样闯进英国府。紧跟着,他就警告自己:“一声都不要出,把嘴闭严象个蛤蜊!”同时,他又须设计怎样去报告给祁老人,教老人放心,一会儿,他又想象着祁瑞宣怎样被救出来,和怎样感激他。想着想着,凉风儿吹低了他的头。一大早上的恐惧,兴奋,与疲乏,使他闭上了眼。
忽然的他醒了,车已经停住。他打了个极大的哈欠,象要把一条大街都吞吃了似的。
回到家中,他编制了一大套谎言敷衍外婆,而后低着头思索怎样通知祁老人的妙计。
这时候,全胡同的人们已都由李四爷那里得到了祁家的不幸消息。李四爷并没敢挨家去通知,而只在大家都围着一个青菜挑子买菜的时候,低声的告诉了大家。得到了消息,大家都把街门打开,表示镇定。他们的心可是跳得都很快。只是这么一条小胡同里,他们已看到钱家与祁家两家的不幸。他们都想尽点力,帮忙祁家,可是谁也没有办法与能力。他们只能偷偷的用眼角瞭着五号的门。他们还照常的升火作饭,沏茶灌水,可是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与不平。到了晌午,大家的心跳得更快了,这可是另一种的跳法。他们几乎忘了瑞宣的事,因为听到了两个特使被刺身亡的消息。孙七连活都顾不得作了,他须回家喝两口酒。多少日子了,他没听到一件痛快的事;今天,他的心张开了:“好!解恨!谁说咱们北平没有英雄好汉呢!”他一边往家走,一边跟自己说。他忘了自己的近视眼,而把头碰在了电线杆子上。摸着头上的大包,他还是满心欢喜:“是这样!要杀就拣大个的杀!是!”
小文夫妇是被传到南海唱戏的,听到这个消息,小文发表了他的艺术家的意见:“改朝换代都得死人,有钱的,没钱的,有地位的,没地位的,作主人的,作奴隶的,都得死!好戏里面必须有法场,行刺,砍头,才热闹,才叫好!”说完,他拿起胡琴来,拉了一个过门。虽然他要无动于衷,可是琴音里也不怎么显着轻快激壮。
文若霞没说什么,只低头哼唧了几句审头刺汤。
李四爷不想说什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外,面对着五号的门。秋阳晒在他的头上,他觉得舒服。他心中的天平恰好两边一样高了——你们拿去我们的瑞宣,我们结果了你们的特使。一号的小孩子本是去向特使行参见礼的,象两个落在水里的老鼠似的跑回家来。他俩没敢在门外胡闹,而是一直的跑进家门,把门关严。李四爷的眼角上露出一点笑纹来。老人一向不喜欢杀生,现在他几乎要改变了心思——“杀”是有用处的,只要杀得对!
冠晓荷憋着一肚子话,想找个人说一说。他的眉头皱着点,仿佛颇有所忧虑。他并没忧虑大赤包的安全,而是发愁恐怕日本人要屠城。他觉得特使被刺,理当屠城。自然,屠城也许没有他的事,因为冠家是日本人的朋友。不过,日本人真要杀红了眼,杀疯了心,谁准知道他们不迷迷糊糊的也给他一刀呢?过度害怕的也就是首先屈膝的,可是屈膝之后还时常打哆嗦。
一眼看见了李四爷,他赶了过来:“这么闹不好哇!”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你看,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他以为这件事完全是一种胡闹。
李四爷立起来,拿起小板凳。他最不喜欢得罪人,可是今天他的胸中不知哪儿来的一口壮气,他决定得罪冠晓荷。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象报丧似的奔了祁家去。到门外,他没有敲门,而说了一个什么暗号。门开了,他和里面的人象蚂蚁相遇那么碰一碰须儿,里面的两个人便慌忙走出来。三个人一齐走开。
李四爷看出来:特使被刺,大概特务不够用的了,所以祁家的埋伏也被调了走。他慢慢的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