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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尾一气诚然不错,可是也不能全乎没有弊病。火车将停时,所有的客
人和东西都要涌向车门,潘先生一家的那条蛇就有点“尾大不掉”了。他用
黑漆皮包做前锋,胸腹部用力向前抵,居然进展到距车门只两个窗洞的地位。
但是他的七岁的孩子还在距车门四个窗洞的地方,被挤在好些客人和坐椅的
中间,一动不能动;两臂一前一后,伸得很长,前后的牵引力都很大,似乎
快要把臂膀拉了去的样子。他急得直喊:“啊!我的臂膀!我的臂膀!”
一些客人听见了带哭的喊声,方才知道腰下挤着个孩子;留心一看,见
他们四个人一串,手联手牵着。一个客人呵斥道:“赶快放手;要不然,把
孩子拉做两半了!”
“怎么弄的,孩子不抱在手里!”又一个客人用鄙夷的声气自语,一方
面他仍注意在攫得向前行进的机会。
“不,”潘先生心想他们的话不对的,牵着自有牵着的妙用;再一转念,
妙用岂是人人能够了解的,向他们辩白,也不过徒劳唇舌,不如省些精神吧:
就把以下的话咽了下去。而七岁的孩子还是“臂膀!臂膀!”喊着,潘先生
前进后退都没有希望,只得自己失约,先放了手,随即惊惶地发命令道:“你
们看着我!你们看着我!”
车轮一顿,在轨道上站定了;车门里弹出去似地跳下了许多人。潘先生
觉得前头松动了些;但是后面的力量突然增加,他的脚作不得一点主,只得
向前推移;要回转头来招呼自己的队伍,也不得自由,于是对着前面的人的
后脑叫喊:“你们跟着我!你们跟着我!”
他居然从车门里被弹出来了。旋转身子看,后面没有他的儿子同夫人。
心知他们还挤在车中,守住车门老等总是稳当的办法。又下来了百多人,方
才看见脚踏上人丛中现出七岁的孩子的上半身,承着电灯光,面目作哭泣的
形相。他走前去,几次被跳下来的客人冲回,才用左臂把孩子抱了下来。再
等了一会,潘师母同九岁的孩子也下来了;她吁吁地呼着气,连喊“啊唷,
啊唷”,凄然的眼光相着潘先生的脸,似乎要求抚慰的孩子。
潘先生到底镇定,看见自己的队伍全下来了,重又发命令道:“我们仍
旧同刚才这样联起来。你们看月台上的人这么多,收票处又挤得厉害,要不
是联着,就要走散了!”
七岁的孩子觉得害怕,拦住他的膝头说:“爸爸,抱。”
“没用的东西!”潘先生颇有点愤怒,但随即耐住,蹲下身子把孩子抱
了起来。同时关照大的孩子拉着他的长衫的后幅,一手要紧紧牵着母亲,因
为他自己两只手都不空了。
潘师母向来不曾受过这样的困累,好容易下了车,却还有可怕的拥挤在
前头,不禁发怨道:“早知道这样子,宁可死在家里,再也不要逃难的了!”
“悔什么!”潘先生一半发气,一半又觉得怜惜。“到了这里,懊悔也
是没用。并且,性命到底安全了。走吧,当心脚下。”于是四个一串向人丛
中蹒跚地移过去。
一阵的拥挤,潘先生如在梦里似的,出了收票处的隘口。他仿佛急流里
的一滴水滴,没有回旋转侧的余地,只有顺着大众的势,脚不点地地走。一
会儿,已经出了车站的铁栅栏,跨过了电车轨道,来到水门汀的旁路上。慌
忙地回转身来,只见数不清的给电灯光耀得发白的面孔以及数不清的提箱与
包裹,一齐向自己这边涌来。忽然觉得长衫后幅上的小手没有了,不知什么
时候放了的;心头怅惘到不可言说,只是无意识地把身子乱转,转了几回,
一丝影踪也没有。家破人亡之感立时袭进他的心门,禁不住渗出两滴眼泪来,
望出去电灯人形都有点模糊了。
幸而抱着的孩子眼光敏锐,他瞥见母亲的疏疏的额发,便认识了,举起
手来指点道:“妈妈,那边。”
潘先生一喜;但是还有点不大相信,眼睛凑近孩子的衣衫擦了擦,然后
望去。搜寻了一歇,果然看见他的夫人呆鼠一般在人丛中瞎撞,前面护着那
大的孩子,他们还没有跨过电车轨道呢。他便向前迎上去,连喊着“阿大”,
把他们引到刚才站定的旁路上。于是放下手中的孩子,舒畅地吐一口气,一
手抹着脸上的汗说:“现在好了!”的确好了,只要跨出那一道铁栅栏,就
有人保着险,什么兵火焚掠都遭逢不到;而已经散失的一妻一子,又幸福得
很,一寻即着:岂不是四条性命,一个皮包,都从毁灭和危难的当中捡了回
来么?岂不是“现在好了”?
“黄包车!”潘先生很入调地喊着。
车夫们听见了,一齐拉着车围拢来,问他到什么地方。
他昂起一点头,似乎增加好几分威严,伸出两个指头扬着说:“只消两
辆!两辆!”他想了一想,继续说:“十个铜子,四马路,去的就去!”这
分明表示他是个“老上海”。
辩论了好一会,终于讲定十二个铜子一辆。潘师母带着大的孩子坐一辆,
潘先生带着小的孩子同黑漆皮包坐一辆。
车夫刚要拔脚前奔,一个背枪的印度巡捕一臂在前面一横,只得缩住了。
小的孩子看这个人的形相可怕,不由得回过脸来,贴着父亲的胸际。
潘先生领悟了,连忙解释道:“不要害怕,那就是印度巡捕,你看他的
红包头。我们因为本地没有他,所以要逃到这里来;他背着枪保护我们。他
的胡子很好玩的,你可以看一看,同罗汉的胡子一个样子。”
孩子总觉得怕,便是同罗汉一样的胡子也不想看。直到听见。。。。的声音,
才从侧边斜睨过去,只见很亮很亮的一个房间一闪就过去了;那边一家家都
是花花灿灿的,都点得亮亮的,他于是不再贴着父亲的胸际。
到了四马路,一连问了八九家旅馆,都大大的写着客满的牌子;而且一
望而知情商也没用,因为客堂里都搭起床铺,可知确实是住满了。最后到一
家也标着客满,但是一个伙计懒懒地开口道:“找房间么?”
“是找房间,这里还有么?”一缕安慰的心直透潘先生的周身,仿佛到
了家的样子。
“有是有一间,客人刚刚搬走,他自己租了房子了。你先生若是迟来一
刻,说不定就没有了。”
“那一间就是我们住好了。”他放了小的孩子,回身去扶下夫人同大的
孩子来,说:“我们总算运气好,居然有房间住了!”随即付车钱,慷慨地
照原价加上一个铜子;他相信运气好的时候多给人一些好处,以后好运气会
续续而来的。但是车夫偏不知足,说跟着他们回来回去走了这多时,非加上
五个铜子不可。结果旅馆里的伙计出来调停,潘先生又多破费了四个铜子。
这房间就在楼下,有一个床,一盏电灯,一桌,两椅,此外就只有烟雾
一般的一房间的空气了。潘先生一家跟着茶房走进去时,立刻闻到刺鼻的油
腥味,中间又混着阵阵的尿臭。潘先生不快地自语道:“讨厌的气味!”随
即听见隔壁有食料投下油锅的声音,才知道原是一间厨房。再一思想,气味
虽讨厌,究竟比吃枪子睡露天好多了;也就觉得没有什么,舒舒泰泰在一把
椅子上坐下。
“用晚饭吧?”茶房放下皮包回头问。
“我要吃火腿汤淘饭,”小的孩子咬着指头说。
潘师母马上对他看个白眼,凛然说:“火腿汤淘饭!是逃难呢,有得吃
就好了,还要这样那样点戏!”
大的孩子也不懂看看风色,央着潘先生说:“今天到上海了,你可给我
吃大菜。”
潘师母竟然发怒了,她回头呵斥道:“你们都是没有心肝的,只配什么
也没得吃,活活地饿。。”
潘先生有点儿窘,却作没事的样子说:“小孩子懂得什么。”便分付茶
房道:“我们在路上吃了东西了,现在只消来两客蛋炒饭。”
茶房似答非答地一点头就走,刚出房门,潘先生又把他喊回来道:“带
一斤绍兴,一毛钱熏鱼来。”
茶房的脚声听不见了,潘先生舒快地对潘师母道:“这一刻该得乐一乐,
喝一杯了。你想,从兵祸凶险的地方,来到这绝无其事的境界,第一件可乐。
刚才你们忽然离开了我,找了半天找不见,真把我急得要死了;倒是阿二乖
觉(他说着,把阿二拖在身边,一手轻轻地拍着),他一眼便看见了你,于
是我迎上来,这是第二件可乐。乐哉乐哉,陶陶酌一杯。”他作举杯就口的
样子,迷迷地笑着。
潘师母不做声,她正想着家里呢。细软的虽然已经带在皮包里以及寄到
教堂里去了,但是留下的东西究竟还不少。不知王妈到底可靠不可靠;又不
知隔壁那家穷人家会不会知道他们一家统出来了,只剩个王妈在家里看守;
又不知王妈睡觉时,会不会忘记关上一扇门或是一扇窗。她又想起院子里的
三只母鸡,没有做完的阿二的裤子,厨房里的一碗白熝鸭。。真同通了电一
般,一刻之间,种种的事情都涌上心头,觉得异样地不舒服;便叹口气道:
“不知弄到怎样呢!”
两个孩子都怀着失望的心情,茫昧地觉得这样的上海没有平时父亲嘴里
的上海来得好玩而有味。
疏疏的雨点从窗外洒进来,潘先生站起来说:“果真下雨了,幸亏在这
一刻下,”就把窗关上。突然看见原先给窗子掩没的旅客须知单,他便想起
一件顶要紧的事情,一眼不眨地直注着那单子看。
“不折不扣,两块!”他惊讶地喊。回转头时,眼珠瞪视着潘师母,一
段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
二
第二天早上,走廊中茶房们正蜷在几条长凳上熟睡,狭得只有一条的天
井上面很少有晨光透下来,几许房间里的电灯还是昏黄地亮着。但是潘先生
夫妇两个已经在那里谈话了;两个孩子希望今天的上海或许比昨晚的好一
点,也醒了一歇了,只因父母教他们再睡一会,所以还躺在床上,彼此呵痒
为戏。
“我说你一定不要回去,”潘师母焦心地说。“这报纸上的话,知道它
靠得住靠不住的。既然千难万难地逃了出来,哪有立刻又回去的道理!”
“料是我早先也料到的。顾局长的脾气就是一点不肯马虎。‘地方上又
没有战事,学自然照常要开的,’这句话确然是他的声口。这个通信员我也
认识,就是教育局里的职员,又哪里会靠不住?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
“你要晓得,回去危险呢!”潘师母凄然地说。“说不定三天两天他们
就会打到我们那地方去,你就是回去开学,有什么学生来念书?就是不打到
我们那地方,将来教育局长怪你为什么不开学时,你也有话回答。你只要问
他,到底性命要紧还是学堂要紧?他也是一条性命,想来决不会对你过不
去。”
“你懂得什么!”潘先生颇怀着鄙薄的意思。“这种话只配躲在家里,
伏在床角里,由你这种女人去说;你道我们也说得出口的么!你切不要拦阻
我(这时候他已转为抚慰的声调),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但是决没有一点
危险,我自有保全自己的法子。而且(他自喜心思灵捷,微微笑着),你不
是很不放心家里的东西么?我回去了,就可以自己照看,你也能定心定意住
在这里了。等到时局平定了,我马上来接你们回去。”
潘师母知道丈夫的回去是万无挽回的了。回去可以照看东西固然很好;
但是风声这样地紧,一去之后,犹如珠子抛在海里,谁保得定必能捞回来呢!
生离死别的哀感涌上她的心头,再不敢正眼看她的丈夫,眼泪早在眼角边偷
偷地想跑出来了。她又立刻想起这个场面不大吉利,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事情,怎么能凄惨地流起泪来。于是勉强忍住,聊作自慰的请求道:“那么
你去看看情形,假如教育局长并没有照常开学这句话,如还来得及,你就乘
了今天下午的车来,不然,乘了明天的早车来。你要知道(她到底忍不住,
一滴眼泪落在手背,立刻在衫子上擦去了),我不放心呢!”
潘先生心里也着实有点烦乱,局长的意思照常开学,自己万无主张暂缓
开学之理,回去当然是天经地义,但是又怎么放得下这里!看他夫人这样的
依依之情,决计一走,未免太没有恩义。又况一个女人两个孩子都是很懦弱
的,一无依傍,寄住在外边,怎能断言决没有意外?他这样想时,不禁深深
地发恨:恨这人那人调兵遣将,预备作战,恨教育局长主张照常开学,又恨
自己没有个已经成年,可以帮助一臂的儿子。
但是他究竟不比女人,他更从利害远近种种方面着想,觉得回去终于是
天经地义,便把恼恨搁在一旁,脸上也不露一毫形色,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