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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小商人,林老板的经济政治地位决定他对那些“大鱼”——商会会长、
国民党党棍、卜局长的压迫逆来顺受,唯唯诺诺。然而,对那些“小虾”—
—陈老七、朱三阿太、张寡妇等,他却是强者,最后竟把祸患转嫁到这些贫
民身上,使他们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林老板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多重性格的
人。《林家铺子》写于茅盾创作《子夜》的同年,是作家大规模描写中国社
会现象的计划的一部分。作品通过描绘林老板破产的生活故事,引出了小镇
上的各种社会力量和社会现象。它连结着镇上的国民党官僚、钱庄老板、大
中小商人、店员、中学生等,它联系着农村众多破产的农民,还联系着大都
市上海东升号货栈和难民。这样,林家铺子的悲剧,在极大的广度和深度上
反映了时代特点:农村经济的破产,商业的萧条,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一·二
八”战争,人民群众抗日情绪的高涨和国民党反动派假借抗战之名敲诈勒索。
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小说揭示了30 年代旧中国小商业必然破产的历史命运。
(崔军)
为奴隶的母亲
柔石
她的丈夫是一个皮贩,就是收集乡间各猎户的兽皮和牛皮,贩到大埠上
出卖的人。但有时也兼做点农作,芒种的时节,便帮人家插秧,他能将每行
插的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丘水田内,他们一定叫他站在第一个做标准。
然而境况总是不佳,债是年年积起来了。他大约就因为境况的不佳,烟也吸
了,酒也喝了,博也赌起来了。这样,竟使他变做一个非常凶狠而暴躁的男
子,但也就更贫穷下去,连小小的移借,别人也不敢答应了。
在穷的结果的病以后,全身便变成枯黄色,脸孔黄的和小铜鼓一样,连
眼白也黄了。别人说他是黄胆病,孩子们也就叫他“胖子”了。有一天,他
向他的妻说:
“再也没有办法了,这样下去,连小锅子也都卖去了。我想,还是从你
的身上设法罢。你跟着我挨饿,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身上?。。”
他的妻子坐在灶后,怀里抱着她的刚满五周的男小孩——孩子还在啜着
奶,她讷讷地低声地问。
“你,是呀,”她的丈夫病后的无力的声音:“我已经将你出典了。。”
“什么呀!”他的妻几乎昏去似的。
屋内是稍稍静寂了一息。他气喘着说:
“三天前,王狼来坐讨了半天的债回去以后,我也跟着他去,走到了九
亩潭边,我很不想要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纵身就可落在潭底里的
树下,想来想去,总没有力气跳了。猫头鹰在耳朵边不住地啭,我的心被它
叫寒起来,我只得回转身,但在路上,遇见了沈家婆,她问我,晚也晚了,
在外做什么。我就告诉她,请她代我借一笔款,或向什么人家的小姐借些衣
服或首饰去暂时当一当,免得王狼的狼一般的绿眼睛天天在家里照耀。可是
沈家婆向我笑道:
‘你还将妻养在家里做什么呢,你自己黄也黄到这个地步了?’
我低头站在她面前没有答,她又说:
‘儿子呢,你只有一个了,舍不得。但妻——’
我当时想,‘莫非叫我卖去妻了么?’
而她继续道:
‘但妻——虽然是结发的,穷了,也没有办法。还养在家里做什么呢?’
这样,她就直说出:‘有一个秀才,因为没有儿子,年纪已五十岁了,
想买一个妾;又因他的大妻不允许,只准他典一个,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
色相当的女人:年纪约三十岁左右,养过两三个儿子的,人要沉默老实,又
肯做事,还要对他的大妻肯低眉下首。这次是秀才娘子向我说的,假如条件
合,肯出八十元或一百元的身价。我代她寻了好几天,总没有相当的女人。’
她说:现在碰到我,想起了你来,样样都对的。当时问我的意见怎样,我一
边掉了几滴泪,一边却被她说的答应她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声音很低弱,停止了。他的妻简直痴似的。话一
句没有。又静寂了一息,他继续说:
“昨天,沈家婆到过秀才的家里,她说秀才很高兴,秀才娘子也喜欢,
钱是一百元,年数呢,假如三年养不出儿子是五年。沈家婆并将日子也拣定
了——本月十八,五天后。今天,她写典契去了。”
这时,他的妻简直连腑脏都颤抖,吞吐着问:
“你为什么早不对我说?”
“昨天在你的面前旋了三个圈子,可是对你说不出。不过我仔细想,除
出将你的身子设法外,再也没有办法了。”
“决定了么?”妇人战着牙齿问。
“只待典契写好。”
“倒霉的事情呀,我!——一点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么?春宝的爸呀!”
春宝是她怀里的孩子的名字。
“倒霉,我也想到过,可是穷了,我们又不肯死,有什么办法?今年,
我怕连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过春宝么?春宝还只有五岁,没有娘,他怎么好呢?”
“我领他便了。本来是断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渐渐发怒了。也就走出门外去了。她,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时,在她过去的回忆里,却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时她生下了一个
女儿,她简直如死去一般地卧在床上。死还是整个的,她却肢体分作四碎与
五裂。刚落地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叫,“呱呀,呱呀,”声音很重的,
手脚揪缩。脐带绕在她的身上,胎盘落在一边,她很想挣扎起来给她洗好,
可是她的头昂起来,身子凝滞在床上。这样,她看见她的丈夫,这个凶狠的
男子,飞红着脸,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婴的旁边。她简直用了她一生的最后的
力向他喊:“慢!慢。。”但这个病前极凶狠的男子,没有一分钟商量的余
地,也不答半句话,就将“呱呀,呱呀,”声音很重地在叫着的女儿,刚出
世的新生命,用他的粗暴的两手捧起来,如屠户捧将杀的小羊一般,“扑通”
投下在沸水里了!除出沸水的溅声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声以外,女孩一声也
不喊——她疑问地想,为什么也不重重地哭一声呢?竟这样不响地愿意冤枉
死去么?啊!——她转念,那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昏过去的缘故,她当时剜去
了心一般地昏去了。
想到这里,似乎泪竟干涸了。“唉!苦命呀!”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这时春宝拔去了奶头,向他的母亲的脸上看,一边叫“妈妈!妈妈!”
在她将离别的前一晚,她拣了房子的最黑暗处坐着。一盏油灯点在灶前,
萤火那么的光亮。她,手里抱着春宝,将她的头贴在他的头发上。她的思想
似乎浮漂在极远,可是她自己捉摸不定远在那里。终于是慢慢地跑回来,跑
到眼前,跑到她的孩子的身上。她向她的孩子低声叫:
“春宝,宝宝!”
“妈妈,”孩子含着奶头答。
“妈妈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将头钻进他母亲的胸膛。
“妈妈不回来了,三年内不能回来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松口子问:
“妈妈哪里去呢?庙里么?”
“不是,三十里路外,一家姓李的。”
“我也去。”
“宝宝去不得的。”
“呃!”孩子反抗地,又吸着并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里,爸爸会照料宝宝的:同宝宝睡,也带宝宝玩,你听
爸爸的话好了。过三年,。。”
她没有说完,孩子要哭似地说:
“爸爸要打我的!”
“爸爸不再打你了,”同时用她的左手抚摸着孩子的右额,在这上,有
他父亲在杀死他刚生下的妹妹后第三天,用锄柄敲他,肿起而又平复了的伤
痕。
她似还想要对孩子说话,她的丈夫踏进门了。他走到她的面前,一只手
放在袋里,掏取着什么,一边说:
“钱已经拿来七十元了。还有三十要等你到了后十天付。”
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轿子来接。”
又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轿夫一早吃好早饭来。”
这样,他又离开了她,向门外走出去了。
这一晚,她和她的丈夫都没有吃晚饭。
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着。
轿子是一早就到了。可是这妇人,她却一夜不曾睡。她先将春宝的几件
破衣服都修补好;春将完了,夏将到了,可是她,连孩子冬天用的破烂棉袄
都拿出来,移交给他的父亲——实在,他已经在床上睡去了。以后,她坐在
他的旁边,想对他说几句话,可是长夜是迟延着过去,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而且,她大着胆向他叫了几声,发了几个听不清楚的音,声音在他的耳外,
她也就睡下不说了。
等她朦朦胧胧地离开思索将要睡去,春宝又醒了。他就推叫他的母亲,
要起来。以后当她给他穿衣服的时候,向他说:
“宝宝好好地在家里,不要哭,免得你爸爸打你。以后妈妈常买糖果来,
买给宝宝吃,宝宝不要哭。”
而小孩子竟不知道悲哀是什么一回事,张大口子“唉,唉”地唱起来了。
她在他的唇边吻了一吻,又说:
“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
轿夫坐在门首的板凳上,抽着旱烟,说着他们自己要听的话。一息,邻
村的沈家婆也赶到了。一个老妇人,熟识世故的媒婆,一进门,就拍拍她身
上的雨点,向他们说:
“下雨了,下雨了,这是你们家里此后会有滋长的预兆。”
老妇人忙碌似的在屋内旋了几个圈,对孩子的父亲说了几句话,意思是
讨酬报。因为这件契约之能定的如此顺利而合算,实在是她的力量。“说实
在话,春宝的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头子可以买一房妾了。”她说。于是
又转向催促她——妇人却抱着春宝,这时坐着不动。老妇人声音很高地:
“轿夫要赶到他们家里吃中饭的,你快些预备走呀!”
可是妇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说:
“我实在不愿离开呢!让我饿死在这里罢!”
声音是在她的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近到她前面,迷迷地向她笑说:
“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黄胖还有什么东西给你呢?那边真是一份
有吃有剩的人家,两百多亩田,经济很宽裕,房子是自己的,也雇着长工养
着牛。大娘的性子是极好的,对人非常客气,每次看见人总给人一些吃的东
西。那老头子——实在并不老,脸是很白白的,也没有留胡子,因为读了书,
背有些偻偻的,斯文的模样。可是也不必多说,你一走下轿就看见的,我是
一个从不说谎的媒婆。”
妇人拭一拭泪,极轻的:
“春宝。。我怎么能抛开他呢!”
“不用想到春宝了,”老妇人一手放到她的肩上,脸凑近她和春宝。“有
五岁了,古人说:‘三周四岁离娘身’,可以离开你了。只要你的肚子争气
些,到那边,也养下一二个来,万事都好了。”
轿夫也在门首催起身了,他们噜。。着说:
“又不是新娘子,啼啼哭哭的。”
这样,老妇人将春宝从她的怀里拉去,一边说:
“春宝让我带去罢。”
小小的孩子也哭了,手脚乱舞的,可是老妇人终于给他拉到小门外去。
当妇人走进轿门的时候,向他们说:
“带进屋里来罢,外边有雨呢。”
她的丈夫用手支着头坐着,一动没有动,而且也没有话。
两村的相隔有三十里路,可是轿夫的第二次将轿子放下肩,就到了。春
天的细雨,从轿子的布篷里漂进,吹湿了她的衣衫。一个脸孔肥肥的,两眼
很有心计的约摸五十四五岁的老妇人来迎她,她想,这当然是大娘了。可是
只向她满面羞涩地看一看,并没有叫。她很亲昵似地将她牵上沿阶,一个长
长的瘦瘦的而面孔圆细的男子就从房里走出来。他向新来的少妇,仔细地瞧
了瞧,堆出满脸的笑容来,向她问:
“这么早就到了么?可是打湿你的衣裳了。”
而那位老妇人,却简直没有顾到他的说话,也向她问:
“还有什么在轿里么?”
“没有什么了。”少妇答。
几位邻舍的妇人站在大门外,探头张望的,可是他们走进屋里面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她的心老是挂念着她的旧的家,掉不下
她的春宝。这是真实而明显的,她应庆祝这将开始的三年的生活——这个家
庭,和她所典给他的丈夫,都比曾经过去的要好,秀才确是一个温良和善的
人,讲话是那么的低声,连大娘,实在也是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妇人,她的
态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话:说她和她丈夫的过去的生活之经过,从美满
而漂亮的结婚生活起,一直到现在,中间的三十年。她曾做过一次的产,十
五六年以前了,养下了一个男孩子,据她说,是一个极美丽又极聪明的婴儿,
可是不到十个月,竟患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