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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他知道他的命苦,生下来就没有过过一时舒服的生涯。今年五十岁了,
苦头总算吃过不少,好的日子却还没有看见过。算八字的先生都说:他的老
晚景很好;然而那是五十五岁以后的事情,他总不能十分相信。两个儿子又
都不懂事,处在这样大劫数的年头,要独立支持这么一家六口,那是如何困
难的事情啊!
“总得想个办法啦!”
云普叔从来没有自馁过,每每到了这样的难关,他就把这句话不住地在
自己的脑际里打磨旋,有时竟能想到一些很好的办法。今天,他知道这个难
关更紧了,于是又把这句话儿运用到脑里去旋转。
“何八爷,李三爷,陈老爷。。”
他一步一步地在戏台下踱来踱去,这些人的影子,一个个地浮上他的脑
中。然而那都是一些极难看的面孔,每一个都会使他感受到异样的不安和恐
惧。他只好摇头叹气地把这些人统统丢开,将念头转向另一方面去。猛然地,
他却想到了一个例外的人:
“立秋,你现在就跑到玉五叔家中去看看好吗?”
“去做什么呢,爹?”
立秋坐在门槛边剖篾,漫无意识地反问他。
“明天的日脚很好啦!人家都准备下田了,我们也应当跟着动手。头一
天做功夫,总得饱饱吃一餐,兆头来能好一些,做起功夫来也比较起劲。家
里现在已经没有了米,所以。。”
“我看玉五叔也不见得有办法吧!”
“那末,你去看看也不要紧的喽!”
“这又何必空跑一趟呢?我看他们的情形,也并不见得比我们要好!”
“你总欢喜和老子对来!你能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吗?我是叫你去一趟
呀!”
“这是实在的事实啊!爹,他们恐怕比我们还要困难哩!”
“废话!”
近来云普叔常常会觉得自己的儿子变差了,什么事情都欢喜和他抬杠。
为了家中的一些琐事,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龃龉。儿子总是那样懒懒地不肯
做事,有时候简直是个忤逆的,不孝的东西!
玉五叔的家中并不见得会和自己一般地没有办法。因为除了玉五婶以
外,玉五叔的家中没有第三个要吃闲饭的人。去年全垄上的灾民都出去逃难
了,玉五叔就没有同去,独自不动地支持了一家两口的生存。而且,也从来
没有看见他向人家借贷过。大前天在渡口上曹炳生肉铺门前,还看见了他提
着一只篮子,买了一点酒肉,摇头晃脑地过身。他怎么会没有办法呢?
于是云普叔知道了,这一定又是儿子发了懒筋,不肯听信自己的吩咐,
不由得心头冒出火来:
“你到底去不去呢?狗养的东西,你总喜欢和老子对来!”
“去也是没有办法啦!”
“老子要你去就去,不许你说这些废话,狗入的!”
立秋抬起头来,将篾刀轻轻放下,年轻人的一颗心里蕴藏着深沉的隐痛。
他不忍多看父亲焦急的面容,回转身子来就走。
“你说:我爹爹叫我来的,多少请玉五叔帮忙一点,过了这一个难关之
后,随即就替五叔送还来。”
“唔!。。”
月亮刚从树桠里钻出了半边面孔来,一霎儿又被乌云吞没。没有一颗星,
四周黑得像一块漆板。
“玉五叔怎样回答你的呢?”
“他没有说多的话。他只说:请你致意你的爹爹,真是对不住得很,昨
天我们还是吃的老南瓜。今天,喽!就只有这一点点儿稀饭了!”
“你没有说过我不久就还他吗?”
“说过了的,他还把他的米桶给我看了。空空的!”
“那么,他的女人哩?”
“没有说话,笑着。”
“妈妈的!”云普叔在小桌子上用力地击了一拳。随即愤愤地说道:“大
前天我还看见了他买肉吃,妈妈的!今天就说没有米了,鬼才相信他!”
大家都没有声息。云普婶也围了拢来,孩子们都竖着耳朵,听爹爹和哥
哥说话。若大的一所祠堂中,连一颗豆大的灯光都没有。黑暗把大家的心绪,
胁迫得一阵一阵地往下沉落。。
“那么明天下田又怎么办呢?
云普婶也非常耽心地问。
“妈妈的,只有大家都饿死!这杂种出外跑了这么大半天,连一颗米花
儿都弄不到。”
“叫我又怎么办呢,爹?”
“死!狗入的东西!”
云普叔狠狠的骂了这句以后,心中立刻就后悔起来:“死!”啊,认真
地要儿子死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心中只感到一阵阵酸楚,扑扑地不觉掉下两
颗老泪!
“妈妈的!”
他顺手摸着了旱烟管儿,返身朝外就走。
“到哪儿去呢,老头子?
“妈妈的!不出去明天吃土!”
大家用了沉痛的眼光,注视着云普叔的背影,渐渐被黑暗吞蚀。孩子们
渐次地和睡魔接吻了,在后房中像猪狗一般地横七竖八地倒着。堂屋中只剩
了云普婶和立秋,在严厉的恐怖中,张大那失去了神光的眼睛,期待着云普
叔的好消息回来。心上的弦,已经重重地扣紧了。
深夜,云普叔带着哭丧的脸色跑回来,从背上卸下来一个小小的包袱:
“妈妈的,这是三块六角钱的蚕豆!”
六条视线,一齐投射在这小小的包袱上,发出了几许饥饿的光芒!云普
叔的眼眶儿里,还饱藏里一包满满的眼泪。
三
在田角的决口边,立秋举着无力的锄头,懒洋洋地挥动。田中过多的水,
随着锄头的起落,渐渐地由决口溢入池塘。他浑身都觉得酥软,手腕也那样
没有力量,往常的勇气,现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一切都渺茫哟!他怅望着原野。他觉得:现在已经不全是要下死力做功
夫的时候了;谁也没有方法能够保证这种工作,会有良好的效果。历年的天
灾人祸,把这颗年轻人的心房刺痛得深深的。眼前的一切,太使他感到渺茫
了,而他又没有方法能把自己的生活改造,或是跳出这个不幸的圈围。
他拖着锄头,迈步移过了第三条决口,过去的事件,像潮水般地涌上他
的心头。每一锄头的落地,都像是打在自家的心上。父亲老了,弟妹还是那
么年轻。这四五年来,家中的末路,已经成为了如何也不可避免的事实。而
出路还是那样的迷茫。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开拓出这条迷茫的出
路。
无意识地,他又想起不久以前上屋癞大哥对他鬼鬼祟祟说的那些话来,
现在如果细细地把它回味,真有一些说不出来的道理:在这个年头,不靠自
己,还有什么人好靠呢?什么人都是穷人的对头,自己不起来干一下子,一
辈子也别想出头。而且癞大哥还肯定地说过:不久的世界,一定是我们穷人
的!
这样,又使立秋回想到四年前农民会当权的盛况:
“要是再有那样的世界来哟!”
他微笑了。突然地有一条人影从他的身边掠过,使他吃了一惊!回头来
看,正是他所系念的上屋癞老大。
“喂!大哥,到哪里去呢?”
“呵!立秋,你们今天也下了田吗?”
“是的,大哥!来,我们谈谈。”
立秋将锄头停住。
“你爹爹呢?”
“在那边挑草皮子,还有少普。”
“你们这几天怎样过门的呀?”
“还不是苦,今天家里已经没有人编斗笠,我们三个都下田了。昨晚,
爹爹跑到何八那里求借了一斗豆子回来,才算是把今天下田的一餐弄饱了,
要不然。。”
“还好还好!何八的豆子还肯借给你们!”
“谁愿意去借他的东西!妈妈的,我爹爹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磕了头!
又加了价!。。唉!大哥,你们呢?”
“一样地不能过门啊!”
沉静了一刹那。癞大哥又恢复了他那种经常微笑的面容,向立秋点头了
一下:
“晚上我们再谈吧,立秋!”
“好的。”
癞大哥匆匆走后,立秋的锄头,仍旧不住地在田边挥动,一条决口又一
条决口。太阳高高地悬在当空,像是告诉着人们已经到了正午。大半年来不
曾听见过的歌声,又悠扬地交响着。人们都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很少的屋
顶上,能有缕缕的炊烟冒出。
云普叔浑身都发痛了,虽然昨天只挑了二三十担草皮子。肩和两腿的骨
髓中间,像着了无数的针刺,几乎终夜都不能安眠。天亮爬起来,走路还是
一阵阵地酸软。然而,他还是镇静着,尽量地在装着没事的样子,生怕儿子
们看见了气馁!
“到底老了啊!”他暗自地伤心着。
立秋从里面捧出两碗仅有的豆子来摆在桌子上,香气把云普叔的口水都
馋得欲流出来。三个人平均分配,一个只吃了上半碗,味道却比平常的特别
好吃。半碗,究竟不知道塞在肚皮里的哪一个角角儿。
勉强跑到田中去挣扎了一会,浑身就像驮着千斤闸一般地不能动弹。连
一柄锄头,一张耜,都提不起来了,眼睛时时欲发昏,世界也像要天旋地转
了一样。兜了三个圈子,终于被肚子驱逐回来。
“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呢?”
孩子和大人都集在一块,大大小小的眼睛里通通冒出血红的火焰来。互
相地怅望了一会,都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话。
“天哪!。。”
云普叔咬紧牙关,鼓起了最后的勇气来,又向何八爷的庄上走去。路上,
他想定了这一次见了八爷应当怎样地向他开口,一步一步地打算得妥贴了,
然后走进那座庄门。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呢,云普?”
八爷坐在太师椅上问。
“我,我,我。。”
“什么?。。”
“我想再向八爷。。”
“豆子吗?那不能再借给你了!垄上这么多人口,我单养你一家!”
“我可以加利还八爷!”
“谁稀罕你的利,人家就没有利吗?那不能行呀!”
“八爷!你老人家总得救救我,我们一家大小已经。。”
“去,去!我哪里管得了你这许多!去吧!”
“八爷,救救我!。。”
云普叔急的哭出声来了。八爷的长工跑出来,把他推到大门外。
“号丧!你这老鬼!”
长工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随即把大门掩上了。
云普叔一步挨一步地走回来,自怨自艾地嘟哝着:为什么不遵照预先想
定的那些话,一句一句地去说出来,以致把事情弄得没有一点结果。目前的
难关,还有什么方法能够渡过呢?
走到四方塘的口上,他突然地站住了脚,望了一望这油绿色的池塘。要
不是丢不下这大大小小的一群,他真想就是这么跳下去,了却他这条残余的
生命!
云普婶和孩子们倚立在祠堂的门口,盼望着云普叔的好消息。饥饿燃烧
着每个人的内心,像一片狂阔的火焰。眼睛红得发了昏,巴巴地,还望不见
带着喜信回来的云普叔。
天哪!假如这个时候有一位能够给他们吃一顿饱饭的仙人!
镜清秃子带了一个满面胡须的人走进屋来,云普叔的心中就像有千万把
利刀在那儿穿钻。手脚不住地发抖,眼泪一串一串地滚下来。让进了堂屋,
随便地拿了一条板凳给他们坐下,自己另外一边站着。云普婶还躲在里面没
有起来,眼睛早已哭得红肿了。孩子们,小的两个都躺着不能爬起来,脸上
黄瘦得同枯萎了的菜叶一样。
立秋靠着门边,少普站在哥哥的后面,眼睛都湿润润的。他们失神地望
了一望这满面胡须的人,随即又把头转向另一方面去。
沉寂了一会,那胡子像耐不住似地:
“镜清,那孩子现在在哪里呢?”
“还在里面啊!十岁,名叫英英姐。”秃子点点头,像叫他不要性急。
云普婶从里面踱出来,脚有一千斤重,手中拿着一身补好了的小衣裤,
战栗得失掉了主持。一眼看见秃子,刚刚喊出一声“镜清伯!。。”便哇的
一声,迸出了两行如雨的眼泪来,再说不出一句话了。云普叔用袖子偷偷地
扪着脸。立秋和少普也垂头呜咽地饮泣着!
秃子慌张了,急急地瞧了那胡子一眼,回头对云普婶安慰似地说:
“嫂嫂!你何必要这样伤心呢?英英同这位夏老爷去了,还不比在家里
好吗!吃的穿的,说不定还能落得一个好主子,享福一生。桂生家的菊儿,
林道三家的桃秀,不都是好好地去了吗?并且,夏老爷。。”
“伯伯!我,我现在是不能卖了她的!去年我们讨米到湖北,那样吃苦
都没有肯卖。今年我更加不能卖了,她,我的英儿,我的肉!呜!。。”
“哦!”
夏胡子钉了秃子一眼。
“云普!怎么?变了卦吗?昨晚还说得好好的。。。”秃子急急地追问
云普叔。话还没有说完,云普婶连哭带骂地向云普叔扑来了:
“老鬼!都是你不好!养不活儿女,做什么鸡巴人!没有饭吃了来设法
卖我的女儿!你自己不死!老鬼,来!大家拼死了落得一个干净!想卖我女
儿万万不能!”
“妈妈的!你昨晚不也说过了吗?又不是我一个人作主的。秃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