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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已听了我的话,为我要城里的杨马兵做保山,向划渡船说亲去
了!”大老说到这个求亲手续时,好像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释要保山去的
用意,只是因为老的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就走了车路。
“结果呢?”
“得不到什么结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说不明白。”
“马路呢?”
“马路呢,那老的说若走马路,得在碧溪岨对溪高崖上唱三年六个月的
歌。把翠翠心唱软,翠翠就归我了。”
“这并不是个坏主张!”
“是呀,一个结巴人话说不出还唱得出。可是这件事轮不到我了。我不
是竹雀,不会唱歌。鬼知道那老的存心是要把孙女儿嫁个会唱歌的水车,还
是预备规规矩矩嫁个人!”
“那你怎么样?”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说句实在话。只一句话。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
了;成呢,便是要我撑渡船,我也答应了他。”
“唱歌呢?”
“这是你的拿手好戏,你要去做竹雀你就去吧,我不会检马粪塞你嘴巴
的。”
二老看到哥哥那种样子,便知道为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种如何烦恼
了。他明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鲁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
来给人也很慷慨作去,弄不好,亲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尝不想在
车路上失败时走马路;但他一听到二老的坦白陈述后,他就知道马路只二老
有分,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此他有点气恼,有点愤慨,自然是无从掩饰的。
二老想出了个主意,就是两兄弟月夜里同到碧溪岨去唱歌,莫让人知道
是弟兄两个,两人轮流唱下去,谁得到回答,谁便继续用那张唱歌胜利的嘴
唇,服侍那划渡船的外孙女。大老不善于唱歌,轮到大老时也仍然由二老代
替。两人凭命运来决定自己的幸福,这么办可说是极公平了。提议时,那大
老还以为他自己不会唱,也不想请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种诗人性格,
却使他很固持的要哥哥实行这个办法。二老说必需这样作,一切才公平一点。
大老把弟弟提议想想,作了一个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还请
老弟做竹雀!好,就是这样子,我们各人轮流唱,我也不要你帮忙,一切我
自己来吧。树林子里的猫头鹰,声音不动听,要老婆时,也仍然是自己叫下
去,不请人帮忙的!”
两人把事情说妥当后,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后天十六,接
连而来的三个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气。气候既到了中夏,半夜里不冷不热,
穿了白家机布汗褂,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遵照当地的习惯,很诚实
与坦白去为一个“初生之犊”的黄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声涩了,到应当
回家了时,就趁残月赶回家去。或过那些熟识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里去,
躺到温暖的谷仓里小睡,等候天明。一切安排皆极其自然,结果是什么,两
人虽不明白,但也看得极其自然。两人便决定了从当夜起始,来作这种为当
地习惯所认可的竞争。
十三
黄昏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为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
十四中寨逢场,城中生意人过中寨收买山货的很多,过渡人也特别多,祖父
在渡船上忙个不息。天快夜了,别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
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皆放散一种
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
红云,听着渡口飘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
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
翠翠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好像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
上攀住它,但不成。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我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让爷爷满城打锣去叫我,点了灯笼火把
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气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这样一件事,她且想象她出
走后,祖父用各种方法寻觅全无结果,到后如何无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过渡,过渡,老伯伯,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翠
翠走了,下桃源县了!”“那你怎么办?”“怎么办吗?拿把刀,放在包袱
里,搭下水船去杀了她!”。。
翠翠仿佛当真听着这种对话,吓怕起来了,一面锐声喊着她的祖父,一
面从坎上跑向溪边渡口去。见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说着
话,小小心子还依然跳跃不已。
“爷爷,爷爷,你把船拉回来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是翠翠要为他代劳了,就说: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来!”
“你不拉回来了吗?”
“我就回来!”
翠翠坐在溪边,望着溪面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
过渡人,其中有个吸旱烟的打着火镰吸烟,且把烟杆在船边剥剥的敲着烟灰,
就忽然哭起来了。
祖父把船拉回来时,见翠翠痴痴的坐在岸边,问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
声。祖父要她去烧火煮饭,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哭得可笑,一个人便回到
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边把火烧燃后,她又走到门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
祖父,要他回家里来,在职务上毫不儿戏的老船夫,因为明白过渡人皆是赶
回城中吃晚饭的人,来一个就渡一个,不便要人站在那岸边呆等,故不上岸
来。只站在船头告翠翠,且让他做点事,把人渡完事后,就回家里来吃饭。
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祖父不理会,她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
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的从翠翠身旁飞过去,
翠翠想,“看你飞得多远!”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杜鹃又叫
了。
“爷爷,为什么不上来?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听到这种带着娇有点儿埋怨的声音,一面粗声粗气的答
道:“翠翠,我就来,我就来!”一面心中却自言自语:“翠翠,爷爷不在
了,你将怎么样?”
老船夫回到家中时,见家中还黑黝黝的,只灶间有火光,见翠翠坐在灶
边矮条凳上,用手蒙着眼睛。
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祖父一个下半天来,皆弯着个腰在船上
拉来拉去,歇歇时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规矩,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所
焖瓜菜的味道,且可见到翠翠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
竟不同了一点。
祖父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声。
祖父又说:“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
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
翠翠把手从眼睛边移开,靠近了祖父身边去,“我不哭了。”
两人吃饭时,祖父为翠翠说到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
翠翠的母亲。两人在豆油灯下把饭吃过后,老船夫因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
白酒,因此饭后兴致极好,又同翠翠到门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说故事。说了些
那个可怜母亲的乖巧处,同时且说到那可怜母亲性格强硬处,使翠翠听来神
往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
事。间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
才吁着这种气,可是却无从把那东西挪开。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
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落落落落
嘘!”啭着它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像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
么吵闹,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
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
歌的风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的父亲,便是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
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
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
面渡船上拉船,这些事也说到了。
翠翠问:“后来怎么样?”
祖父说:“后来的事长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
十四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记祖父所说的事
情,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
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
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习。崖壁三五丈高,平
时攀折不到手,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
一切皆像是祖父说的故事,翠翠只迷迷糊糊的躺在粗麻布帐子里草荐
上,以为这梦做得顶美顶甜。祖父却在床上醒着,张起个耳朵听对溪高崖上
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谁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马路的
第一着,又忧愁又快乐的听下去。翠翠因为日里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
去惊动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就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脸,把早上说梦的忌
讳去掉了,翠翠赶忙同祖父去说昨晚上所梦的事情。
“爷爷,你说唱歌,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
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
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我睡得真好,梦的真有趣!”
祖父温和悲悯的笑着,并不告给翠翠昨晚上的事实。
祖父心里想:“做梦一辈子更好,还有人在梦里作宰相中状元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还以为是天保大老,日来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
城里去送药,探听情况。在河街见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很快乐
的说:
“大老,你这个人,又走车路又走马路,是怎样一个狡猾东西!”
但老船夫却作错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张冠李戴”了。这两弟兄
昨晚上同时到碧溪岨去,为了作哥哥的走车路占了先,无论如何也不肯先开
腔唱歌,一定得让那弟弟先唱。弟弟一开口,哥哥却因为明知不是敌手,更
不能开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听到的歌声,便全是那个傩送二老所唱的。
大老伴弟弟回家时,就决定了同茶峒地方离开,驾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驶,好
忘却了上面的一切。这时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装货。老船夫见他神情冷冷的,
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个可笑的记号,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是
装成的,表示他有消息可以奉告。
他拍了大老一下,轻轻的说:
“你唱得很好,别人在梦里听着你那个歌,为那个歌带得很远,走了不
少的路!你是第一号,是我们地方唱歌第一号。”
大老望着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脸,轻轻的说:
“算了吧,你把宝贝孙女送给了会唱歌的竹雀吧。”
这句话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它的意思。大老从一个吊脚楼甬道走下河
去了,老船夫也跟着下去。到了河边,见那只新船正在装货,许多油篓子搁
到岸边。一个水手正在用茅草扎成长束,备作船舷上挡浪用的茅把,还有人
在河边用脂油擦浆板。老船夫问那个坐在大太阳下扎茅把的水手,这船什么
日子下行。谁押船。那水手把手指着大老。老船夫搓着手说:
“大老,听我说句正经话,你那件事走车路,不对;走马路,你有分的!”
那大老把手指着窗口说:“伯伯,你看那边,你要竹雀做孙女婿,竹雀
在那里啊!”
老船夫抬头望到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个鱼网。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时,翠翠问:
“爷爷,你同谁吵了架,脸色那样难看!”
祖父莞尔而笑,他到城里的事情,不告给翠翠一个字。
十五
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傩送二老在家。老船夫方面还
以为上次歌声既归二老唱的,在此后几个日子里,自然还会听到那种歌声。
一到了晚间就故意从别样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声。两人吃完饭坐在
屋里,因屋前滨水,长脚蚊子一到黄昏就嗡嗡的叫着,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
烟包点燃,向屋中角隅各处晃着驱逐蚊子。晃了一阵,估计全屋子里己为蒿
艾烟气熏透了,才搁到床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来听祖父说话。从一些
故事上慢慢的谈到了唱歌,祖父话说得很妙。祖父到后发问道:
“翠翠,梦里的歌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