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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
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 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
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
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太爷未进秀才的
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 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
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 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
而且和阿Q 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 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 想。
阿Q 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 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
后来带哭了。
阿Q 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
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
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
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 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
有一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 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
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
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
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
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 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
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
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
家的赵白眼,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 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
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太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
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
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
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阿Q 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夜间颇
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
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佣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
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 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
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阿Q 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
五条件:
一、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
二、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 负担。
三、阿Q 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 是问。
五、阿Q 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 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
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
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留着
了。那破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
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
第五章生计问题
阿Q 礼毕之后,仍旧回到土谷祠,太阳下去了,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
他仔细一想,终于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他记得破夹袄还在,
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阳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他坐
起身,一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后,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又渐渐
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
们一见阿Q 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
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都叫进去了。阿Q 很以为奇,而且想:“这
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这娼妇们。。”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赊欠
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清
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赊,熬着也罢
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
Q 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情。
阿Q 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但独不许踏进赵
府的门槛,——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了十分烦厌的相
貌,像回复乞丐一般的摇手道:
“没有没有!你出去!”
阿Q 愈觉得希奇了。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于现在忽
然都无事,这总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
小Don(34)。这小D,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 的眼睛里,位置是在
王胡之下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所以阿Q 这一气,更与平常不
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一扬,唱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35)!。。”*
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
阿Q 便迎上去,小D 也站住了。
“畜生!”阿Q 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D 说。
这谦逊反使阿Q 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去,
伸手去拔小D 的辫子。小D 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 的辫子,
阿Q 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从先前的阿Q 看来,小D 本来
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又乏已经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势
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
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
“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
然而他们都不听。阿Q 进三步,小D 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 进三步,
阿Q 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约半点钟,——未庄少有自鸣钟,所以很难说,
或者二十分,——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汗,阿Q 的手放松了,
在同一瞬间,小D 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起,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
“记着罢,妈妈的。。”阿Q 回过头去说。
“妈妈的,记着罢。。”小D 也回过头来说。
这一场“龙虎斗”似乎并无胜败,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都没有发什
么议论,而阿Q 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 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
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
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
卖不出钱。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
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于是他决计出门
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
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
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都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
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Q 并不赏鉴这田家乐,
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但他终于
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庵周围也是水田,粉墙突出在新绿里,后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阿Q 迟
疑了一会,四面一看,并没有人。他便爬上这矮墙去,扯着何首乌藤,但泥
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 的脚也索索的抖,终于攀着桑树枝,跳到里面了。里
面真是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以及此外可吃的之类。靠西墙是
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
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 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忽而非常惊喜
了,这分明是一畦老罗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
来,又即缩回去了,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 本来视若草芥的,
但世事须“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
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阿
唷,阿弥陀佛!。。”
“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 且看且走的说。
“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你。。”
阿Q 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这本来在前
门的,不知怎的到后园来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 的腿,幸而从
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阿Q 已经爬上桑树,跨到
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还在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
着佛。
阿Q 怕尼姑又放出黑狗来,拾起萝卜便走。沿路又捡了几块小石头,但
黑狗却并不再出现。阿Q 于是抛了石块,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这里也
没有什么东西寻,不如进城去。。。
待三个萝卜吃完时,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从中兴到末路
在未庄再看见阿Q 出现的时候,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人们都惊异,说
是阿Q 回来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里去了呢?阿Q 前几回的上城,
大抵早就兴高采烈的对人说,但这一次却并不,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留心到。
他或者也曾告诉过管土谷祠的老头子,然而未庄老例,只有赵太爷、钱太爷
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数,何况是阿Q:因此老头
子也就不替他宣传,而未庄的社会上也就无从知道了。
但阿Q 这回的回来,却与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天色将黑,他
睡眼朦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的
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穿的是新夹袄,看去腰间还挂
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未庄老例,看见略
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为和破
夹袄的阿Q 有些两样了,古人云,“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36),所以堂
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疑而且敬的形态来。掌柜既先之以
点头,又继之以谈话:
“嚄,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
阿Q 的中兴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这
结果,是阿Q 得了新敬畏。
据阿Q 说,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这一节,听的人都肃然了。这老
爷本姓白,但因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说起举人来就
是他。这也不独在未庄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