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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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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能够容我多活两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颠来倒
去几句话,嚷得一条街上都听得见。亲戚丛中自然更将这事沸沸扬扬传了开
去。

七巧又把长安唤到跟前,忽然滴下泪来道:“我的儿,你知道外头人把
你怎么长怎么短糟踏得一个钱也不值!你娘自从嫁到姜家来,上上下下谁不
是势利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们多少气。就连你爹,他有
什么好处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万苦守了这二十年,无非是指望
你姐儿俩长大成人,替我争回一点面子来。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这等的
收场!”说着,呜咽起来。

长安听了这话,如同轰雷挚顶一般。她娘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外头人
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她管不了许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该怎么想?


他还要她么?上次见面的时候,他的态度有点改变么?很难说。。她太快乐
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会注意到。。被戒烟期间身体上的痛苦与这种种
刺激两面夹攻着,长安早就有点受不了,可是硬撑着也就撑了过去,现在她
突然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脱了节。向他解释么?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
亲的儿女,他决不能彻底明白她母亲的为人。他果真一辈子见不到她母亲,
倒也罢了,可是他迟早要认识七巧。这是天长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贼的,
没有千年防贼的——她知道她母亲会放出什么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
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
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她知道她会懊悔
的,她知道她会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样子,说道:“既
然娘不愿意结这头亲,我去回掉他们就是了。”七巧正哭着,忽然住了声,
停了一停,又抽答抽答哭起来。

长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个电话给童世舫。世舫当天没有空,约了明
天下午。长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间隔的这一晚,一分钟,一刻,一刻,啃进她
心里去。次日,在公园里的老地方,世舫微笑着迎上前来,没跟她打招呼—
—这在他是一种亲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别的注意她,并肩走着的时候,
屡屡地望着她的脸。太阳煌煌的照着,长安越发觉得眼皮肿得抬不起来了,
趁他不在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用哭哑的喉咙轻轻唤了一声“童先生”。
世舫没听见。那么,趁他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诧异她脸上还带着点笑,
小声道:“童先生,我想——我们的事也许还是——还是再说罢。对不起得
很。”她褪下戒指来塞在他手里,冷涩的戒指,冷湿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
去,他愣了一会便追上来,问道:“为什么呢?对于我有不满意的地方么?”
长安笔直向前望着,摇了摇头。世舫道:“那么,为什么呢?”长安道“我
母亲。。”世舫道:“你母亲并没有看见过我。”长安道:“我告诉过你了,
不是因为你。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我母亲。。”世舫站定了脚。这在中国是
很充分的理由了罢?他这么略一踌躇,她已经走远了。

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
着,坠着,发出香味来。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
“Long,Long 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
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
长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着阳光走着,走到
树底下,一个穿着黄短裤的男孩骑在树桠枝上颠颠着,吹着口琴,可是他吹
的是另一个调子,她从来没听见过的。不大的一棵树,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
太阳里摇着像金的铃铛。长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阵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
串串的披了一脸。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边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
你的意见。”长安举起了她的皮包来遮住了脸上的阳光。

他们继续来往了一些时。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仅限于择
偶,因此虽然与长安解除了婚约,依旧常常的邀她出去。至于长安呢,她是
抱着什么样的矛盾的希望跟着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
认。订着婚的时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瞒了家里,如今更成了幽
期密约了。世舫的态度始终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同
时他对于她多少也有点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无妻?”男子对于女子最隆
重的赞美是求婚。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这一份厚礼,虽然她是“心领
璧还”了,他可是尽了他的心。这是惠而不费的事。


无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微妙而尴尬,他们认真的做起朋友来了。
他们甚至谈起话来。长安的没见过世面的话每每使世舫笑起来,说:“你这
人真有意思!”长安渐渐的也发现了她自己原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这
样下去,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连世舫自己也会惊奇。

然而风声吹到了七巧耳朵里。七巧背着长安吩咐长白下贴子请童世舫吃
便饭。世舫猜着姜家是要警告他一声,不准他和他们小姐藕断丝连,可是他
同长白在那阴森高敞的餐室里吃了两盅酒,说了一回话,天气,时局,风土
人情,并没有一个字沾到长安身上。冷盘撤了下去,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
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
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棒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
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
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
毛骨悚然。长白介绍道:“这就是家母。”

世舫挪开椅子站起来,鞠了一躬。七巧将手搭在一个佣妇的胳膊上,款
款走了进来,客套了几句,坐下来便敬酒让菜。长白道:“妹妹呢?来了客,
也不帮着张罗张罗。”七巧道:“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吃了一惊,
睁眼望着她。七巧忙解释道:“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
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没戒过,
身子又娇,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呢?戒戒抽抽,这也
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变了色。七巧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她知道,
一不留心,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断了她的话锋,她已经习惯
了那种痛苦。她怕话说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着添酒
布菜。隔了些时,再提起长安的时候,她还是轻描淡写的把那几句话重复了
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

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
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七巧道:“长白你陪童先生多喝两怀,我先上去了。”佣人端上一品锅
来,又换上了新烫的竹叶青。一个丫头慌里慌张站在门口将席上伺候的小厮
唤了出去,嘀咕了一会,那小厮又进来向长白附耳说了几句,长白仓皇起身,
向世舫连连道歉,说:“暂且失陪,我去去就来。”三脚两步也上楼去了,
只剩下世舫一人独酌。那小厮也觉过意不去,低低地告诉了他:“我们绢姑
娘要生了。”世舫道:“绢姑娘是谁?”小厮道:“是少爷的姨奶奶。”

世舫拿上饭来胡乱吃了两口,不便放下碗来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
着,酒酣耳热。忽然觉得异常的委顿,便躺了下来。卷着云头的花梨炕,冰
凉的黄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这就是他所怀念着的古
中国。。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他坐了起来,双手托着头,
感到了难堪的落寞。

他取了帽子出门,向那小厮道:“待会儿请你对上头说一声,改天我再
面谢罢!”他穿过砖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
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长安静静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
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现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
道:“姜小姐。。”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
转身就走了。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
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


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
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宰了的鸡的脚爪。
帐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昼夜她不让他们给她放下帐子来。她怕。

外面传进来说绢姑娘生了个小少爷。丫头丢下了热气腾腾的药罐子跑出
去凑热闹了。敞着房门,一阵风吹了进来,帐钩豁朗朗乱摇,帐子自动地放
了下来,然而芝寿不再抗议了。她的头向右一歪,滚到枕头外面去。她并没
有死——又挨了半个月光景才死的。

绢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寿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
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
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
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
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青的时候
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
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
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
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
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
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
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七巧过世以后,长安和长白分了家搬出来住。七巧的女儿是不难解决她
自己的问题的。谣言说她和一个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摊子跟前,他为她
买了一双吊袜带。也许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钱,可是无论如何是由男子的袋里
掏出来的。。。当然这不过是谣言。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
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1943 年10 月)

黄金枷下的人性扭曲
——《金锁记》导读

张爱玲(1921—1995)是抗战后期出现于沦陷区上海的一位有成就的女
作家。她于1944 年8 月出版小说集《传奇》,同年12 月出版散文集《流言》。
后来还有长篇《十八春》等作品问世。她在台港和海外华人中很有影响。近
年来中国大陆也出现了“张爱玲热”。

婚恋问题是张爱玲最为关心也最有心得的问题。她的许多小说都是描写
婚恋生活的。《金锁记》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婚恋生活作为人类社会
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必然要受到社会经济生活的制约。男性与女性、家庭
与家庭在经济状况上的巨大差异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拜金主义思想必然会给人
们的婚恋生活造成负面影响。小说中的曹七巧就是这种负面影响的牺牲品。
她本是一个开麻油店人家的女儿,因为贪图荣华富贵,她嫁给世族姜家瘫痪
在床的二少爷。又是为了保护自己用青春换来的财产,她赶走了爱慕已久的
小叔子姜季泽。她的确获得了财产并守住了它,但性爱方面的缺憾却使她的


性格变得异常乖戾,不近人情。她下意识里把儿子长白当作半个情人,对儿
媳抱着极端的敌意,以至于接连折磨死两个儿媳。她还由于妒忌女儿长安的
喜悦而拆散其婚事。正如小说结尾处所说:“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
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黄金的枷锁禁锢了
曹七巧一生,耗费了她的生命,扭曲了她的人性:这就是小说的题旨。

《金锁记》的描写相当精细、深透,人物个性突出,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尤其是对于曹七巧变态心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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