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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理会他,只顾吃。脚卵眼看蛇肉渐少,也急忙捏起筷子夹,不再说什么。
不一刻,蛇肉吃完,只剩两副蛇骨在碗里。我又把蒸熟的茄块儿端上来,
放少许蒜和盐拌了。再将锅里热水倒掉,续上新水,把蛇骨放进去熬汤。大
家喘一口气,接着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净。我便把汤端上来,蛇骨已经
煮散,在锅底刷拉刷拉地响。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我就拔来
几棵,揪在汤里,立刻屋里异香扑鼻。大家这时饭已吃净,纷纷舀了汤在碗
里,热热的小口呷,不似刚才紧张,话也多起来了。
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的。”就拿出一支烟,先让了王一
生,又自己叼了一支,烟包正待放回衣袋里,想了想,便放在小饭桌上,摆
一摆手说:“今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是吃不到了。我家里常吃海味的,
非常讲究。据我父亲讲,我爷爷在时,专雇一个老太婆,整天就是从燕窝里
拨脏东西。燕窝这种东西,是海鸟叼来小鱼小虾,用口水粘起来的。所以里
面各种脏东西多得很,要很细心地一点一点清理,一天也就能搞清一个,再
用小火慢慢地蒸。每天吃一点,对身体非常好。”王一生听呆了,问:“一
个人每天就专门是管做燕窝的?好家伙!自己买来鱼虾,熬在一起,不等于
燕窝吗?”脚卵微微一笑,说:“要不怎么燕窝贵呢?第一,这燕窝长在海
中峭壁上,要舍命去挖。第二,这海鸟的口水是很珍贵的东西,是温补的。
因此,舍命,费工时,又是补品;能吃燕窝,也是说明家里有钱和有身分。”
大家就说这燕窝一定非常好吃。脚卵又微微一笑,说:“我吃过的,很腥。”
大家就感叹了,说费这么多钱,吃一口腥,太划不来。
天黑下来,早升在半空的月亮渐渐亮了。我点起油灯,立刻四壁都是人
影子。脚卵就说:“王一生,我们下一盘?”王一生大概还没有从燕窝里醒
过来,听见脚卵问,只微微点一点头。脚卵出去了。王一生奇怪了,问:“嗯?”
大家笑而不答。一会儿,脚卵又来了,穿得笔挺,身后随来许多人,进屋都
看看王一生。脚卵慢慢摆好棋,问:“你先走?”王一生说:“你吧。”大
家就上上下下围了看。
走出十多步,王一生有些不安,但也只是暗暗捻一下手指。走过三十几
步,王一生很快地说:“重摆吧。”大家奇怪,看看王一生,又看看脚卵,
不知是谁赢了。脚卵微微一笑,说:“一赢不算胜。”就伸手抽一颗烟点上。
王一生没有表情,默默地把棋重新码好。两人又走。又走到十多步,脚卵半
天不动,直到把一根烟吸完,又走了几步,脚卵慢慢地说:“再来一盘。”
大家又奇怪是谁赢了,纷纷问。王一生很快地将棋码成一个方堆,看着脚卵
问:“走盲棋。”脚卵沉吟了一下,点点头。两人就口述棋步。好几个人摸
摸头,摸摸脖子,说下得好没意思,不知谁是赢家,就有几个人离开走出去,
把油灯带得一明一暗。
我觉出有点儿冷,就问王一生:“你不穿点儿衣裳?”王一生没有理我。
我感到没有意思,就坐在床里,看大家也是一会儿看看脚卵,一会儿看看王
一生,像是瞧从来没见过的两个怪物。油灯下,王一生抱了双膝,锁骨后陷
下两个深窝,盯着油灯,时不时拍一下身上的蚊虫。脚卵两条长腿抵在胸口,
一只大手将整个儿脸遮了,另一只大手飞快地将指头捏来弄去。说了许久,
脚卵放下手,很快地笑一笑,说:“我乱了,记不得。”就又摆了棋再下。
不久,脚卵抬起头,看着王一生说:“天下是你的。”抽出一支烟给王一生,
又说:“你的棋是跟谁学的?”王一生也看着脚卵,说:“跟天下人。”脚
卵说:“蛮好,蛮好,你的棋蛮好。”大家看出是谁赢了,都高兴得松动起
来,盯着王一生看。
脚卵把手搓来搓去,说:“我们这里没有会下棋的人,我的棋路生了。
今天碰到你,蛮高兴的,我们做个朋友。”王一生说:“将来有机会,一定
见见你父亲。”脚卵很高兴,说:“那好,好极了,有机会一定去见见他。
我不过是玩玩棋。”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参加地区的比赛,没有问题。”
王一生问:“什么比赛?”脚卵说:“咱们地区,要组织一个运动会,其中
有棋类。地区管文教的书记我认得,他早年在我们市里,与我父亲认识。我
到农场来,我父亲给他带过信,请他照顾。我找过他,他说我不如打篮球。
我怎么会打篮球呢?那是很野蛮的运动,要伤身体的。这次运动会,他来信
告诉我,让我争取参加农场的棋类队到地区比赛,赢了,调动自然好说。你
棋下到这个地步,参加农场队,不成问题。你回你们场,去报名就可以了。
将来总场选拔,肯定会有你。”王一生很高兴,起来把衣裳穿上,显得更瘦,
大家又聊了很久。
将近午夜,大家都散去,只剩下宿舍里同住的四个人与王一生、脚卵。
脚卵站起来,说:“我去拿些东西来吃。”大家都很兴奋,等着他。一会儿,
脚卵弯腰进来,把东西放在床上,摆出六颗巧克力,半袋麦乳精,纸包的一
斤精白挂面。巧克力大家都一口咽了,来回舔着嘴唇。麦乳精冲成稀稀的六
碗,喝得满屋喉咙响。王一生笑嘻嘻地说:“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苦甜苦
甜的。”我又把火升起来,开了锅,把面下了,说:“可惜没有调料。”脚
卵说:“我还有酱油膏。”我说:“你不是只有一小块儿了吗?”脚卵不好
意思地说:“咳,今天不容易,王一生来了,我再贡献一些。”就又拿了来。
大家吃了,纷纷点起烟,打着哈欠,说没想到脚卵还有如许存货,藏得
倒严实,脚卵急忙申辩这是剩下的全部了。大家吵着要去翻,王一生说:“不
要闹,人家的是人家的,从来农场存到现在,说明人家会过日子。倪斌,你
说,这比赛什么时候开始呢?”脚卵说:“起码还有半年。”王一生不再说
话。我说:“好了,休息吧。王一生,你和我睡在我的床上。脚卵,明天再
聊。”大家就起身收拾床铺,放蚊帐。我和王一生送脚卵到门口,看他高高
的个子在青白的月光下远远去了。王一生叹一口气,说:“倪斌是个好人。”
王一生又呆了一天,第三天早上,执意要走。脚卵穿了破衣服,掮着锄
来送。两人握了手,倪斌说:“后会有期。”大家远远在山坡上招手。我送
王一生出了山沟,王一生拦住,说:“回去吧。”我嘱咐他,到了别的分场,
有什么困难,托人来告诉我,若回来路过,再来玩儿。王一生整了整书包带
儿,就急急地顺公路走了,脚下扬起细土,衣裳晃来晃去,裤管儿前后荡着,
像是没有屁股。
三
这以后,大家没事儿,常提起王一生,津津有味儿地回忆王一生光膀子
大战脚卵。我说了王一生如何如何不容易,脚卵说:“我父亲说过的,‘寒
门出高士’。据我父亲讲,我们祖上是元朝的倪云林。倪祖很爱干净,开始
的时候,家里有钱,当然是讲究的。后来兵荒马乱,家道败了,倪祖就卖了
家产,到处走,常在荒村野店投宿,很遇到一些高士。后来与一个会下棋的
村野之人相识,学得一手好棋。现在大家只晓得倪云林是元四家里的一个,
诗书画绝佳,却不晓得倪云林还会下棋。倪祖后来信佛参禅,将棋炼进禅宗,
自成一路。这棋只我们这一宗传下来。王一生赢了我,不晓得他是什么路,
总归是高手了。”大家都不知道倪云林是什么人,只听脚卵神吹,将信将疑,
可也认定脚卵的棋有些来路,王一生既赢了脚卵,当然更了不起。这里的知
青在城里都是平民出身,多是寒苦的,自然更看重王一生。
将近半年,王一生不再露面。只是这里那里传来消息,说有个叫王一生
的,外叫棋呆子,在某处与某某下棋,赢了某某。大家也很高兴,即使有输
的消息,都一致否认,说王一生怎么会输呢?我给王一生所在的分场队里写
了信,也不见回音,大家就催我去一趟。我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加上农场知
青常常斗殴,又输进火药枪互相射击,路途险恶,终于没有去。
一天脚卵在山上对我说,他已经报名参加棋类比赛了,过两天就去总场,
问王一生可有消息?我说没有。大家就说王一生肯定会到总场比赛,相约一
起请假去总场看看。
过了两天,队里的活儿稀松,大家就纷纷找了各种借口请假到总场,盼
着能见着王一生。我也请了假出来。
总场就在地区所在地,大家走了两天才到。这个地区虽是省以下的行政
单位,却只有交叉的两条街,沿街有一些商店,货架上不是空的,即是“展
品概不出售”。可是大家仍然很兴奋,觉得到了繁华地界,就沿街一个馆子
一个馆子地吃,都先只叫净肉,一盘一盘地吞下去,拍拍肚子出来,觉得日
光晃眼,竟有些肉醉,就找了一处草地,躺下来抽烟,又纷纷昏睡过去。
醒来后,大家又回到街上细细吃了一些面食,然后到总场去。
一行人高高兴兴到了总场,找到文体干事,问可有一个叫王一生的来报
到。干事翻了半天花名册,说没有。大家不信,拿过花名册来七手八脚地找,
真的没有,就问干事是不是搞漏掉了。干事说花名册是按各分场报上来的名
字编的,都已分好号码,编好组,只等明天开赛。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儿。我说:“找脚卵去。”脚卵在运动员们住下的草棚里,
见了他,大家就问。脚卵说:“我也奇怪呢。这里乱糟糟的,我的号是棋类,
可把我分到球类组来住,让我今晚就参加总场联队训练,说了半天也不行,
还说主要靠我进球得分。”大家笑起来,说:“管他赛什么,你们的伙食差
不了。可王一生没来太可惜了。”
直到比赛开始,也没有见王一生的影子。问了他们分场来的人,都说很
久没见王一生了。大家有些慌,又没办法,只好去看脚卵赛篮球。脚卵痛苦
不堪,规矩一点儿不懂,球也抓不住,投出去总是三不沾,抢得猛一些,他
就抽身出来,瞪着大眼看别人争。文体干事急得抓耳挠腮,大家又笑得前仰
后合。每场下来,脚卵总是嚷野蛮,埋怨脏。
赛了两天,决出总场各类运动代表队,到地区参加地区决赛。大家看看
王一生还没有影子,就都相约要回去了。脚卵要留在地区文教书记家再待一
两天,就送我们走一段。快到街口,忽然有人一指:“那不是王一生?”大
家顺着方向一看,真是他。王一生在街另一面急急地走来,没有看见我们。
我们一齐大叫,他猛地站住,看见我们,就横过街向我们跑来。到了跟前,
大家纷纷问他怎么不来参加比赛?王一生很着急的样子,说:“这半年我总
请事假出来下棋,等我知道报名赶回去,分场说我表现不好,不准我出来参
加比赛,连名都没报上。我刚找了由头儿,跑上来看看赛得怎么样。怎么样?
赛得怎么样?”大家一迭声儿地说早赛完了,现在是参加与各县代表队的比
赛,夺地区冠军。王一生愣了半晌,说:“也好,夺地区冠军必是各县高手,
看看也不赖。”我说:“你还没吃东西吧?走,街上随便吃点儿什么去。”
脚卵与王一生握过手,也惋惜不已。大家就又拥到一家小馆儿,买了一些饭
菜,边吃边叹息。王一生说:“我是要看看地区的象棋大赛。你们怎么样?
要回去了吗?”大家都说出来的时间太长了,要回去。我说:“我再陪你一
两天吧。脚卵也在这里。”于是又有两三个人也说留下来再耍一耍。
脚卵就领留下的人去文教书记家,说是看看王一生还有没有参加比赛的
可能。走不多久,就到了。只见一扇小铁门紧闭着,进去就有人问找谁,见
了脚卵,不再说什么,只让等一下。一会儿叫进了,大家一起走进一幢大房
子,只见窗台上摆了一溜儿花草,伺候得很滋润。大大的一面墙上只一幅毛
主席诗词的挂轴儿,绫子黄黄的很浅。屋内只摆几把藤椅,茶几上放着几张
大报与油印的简报。不一会儿,书记出来,胖胖的,很快地与每个人握手,
又叫人把简报收走,就请大家坐下来。大家没见过管着几个县的人的家,头
都转来转去地看。书记呆了一下,就问:“都是倪斌的同学吗?”大家纷纷
回过头看书记,不知该谁回答。脚卵欠一欠身,说:“都是我们队上的。这
一位就是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