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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研究胡适时,深觉旧学知识的欠缺,行文时捉襟见肘。
胡适曾认为校勘、考订之功为朴学要义之一,这些他本人继承得很好,李敖也继承得很好。看了《胡适评传》,我觉得作者确是个有资格为胡适画像的人。李敖谈及此点,也并不谦虚,甚至有几分高傲,他说:作为一个对方法训练和史学训练稍有所知的人,作为一个对新时代空气稍曾呼吸的人,我现在自告奋勇地来做这件大工作。我的目的不仅是“画”胡适之的“像”,并且还要画这个时代的像,我要画出这个时代里的大舞台、画出它的喜剧和悲剧。画出剧里的主角和配角、画出它的场地的布景。画出布景后面的众生相,也画出戏台前面的千万只眼睛。
作者在此说了大话,但却是心里的话。传记写作最不易把握的,是“史”与“诗”的关系:拘于前者,会流于枯涩;偏于后者,则易滥情。李敖自称是把“史”与“诗”结合起来的,本书对此也做到了一些,只是文字不太精到,似乎也被胡适的文体所传染,缺乏韵味。李敖与胡适,在文体上对白话文的贡献不可夸大,他们均难见周氏兄弟那样的气象。我读李敖的书,唯一感到不足的,说起来,也就在这个地方。
李敖的人生阶段论
人生可分为生、老、病、死等阶段;也可分为幼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等阶段;但这种分法;太粗糙了;是不好解读的。要解读;必须分得更细;或因人而细分;或因事而细分;或因什么什么而细分。比如说;我的初恋;与情人的悲欢离合;就是一个阶段;比如说;我的坐牢;与敌人的长期周旋;就是一个阶段。人生会同时有好多阶段平行存在着、交错着;相互之间也许相关;也许不相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必须察觉阶段发生或结束时;得清楚承认现实;明明该结束的;让它告一段落;休恋逝水;明明该面对的;让它就此开始;勇于面对。对告一段落的往事;要能以不伤逝的潇洒去回首;告诉自己;那曾是我人生中的一段;有许多是幸福的彩云。但彩云易散也是人生的过程与常理;有开始必有结束;一如不幸也会有始有终;也是人生的过程与常理一样。就是这些一件件或幸福或不幸的阶段;才累积成我的今生;直到我最后一个阶段的到来;或寿终正寝;或死于非命。从这最后阶段往回数;我一生中;或因人而分;或因事而分;可能总结出几十个几百个阶段出来。在每个阶段来或去的当口;有的反应会很不习惯、很强烈;这时候;要用整个一生做一把尺;去量这一段;告诉自己:它只是一个阶段而已;它的来和去一定要潇洒的清楚承认;不要退缩;对智者达者仁者勇者而言;也没有什么好退缩的。「用分阶段的眼光去划分自己的一生;使自己清楚承认什么是山雨欲来、什么是彩云易散;因而明确的划分出自己;这是一种必须学会的本领。」
又说:
这本领就像打字、游泳、骑车一样;它们不算是一种知识;它们是一种习惯;你要把「人生阶段论」当作一种习惯来运作;才算成功;才会立刻进入情况。比如说;以我这种反派人物;在我们中国;一定会坐牢的。坐牢是我必经的阶段;我不信宿命;但我清楚知道我难逃牢狱之灾。所以;一旦我坐了牢;我立刻把我的「人生阶段论」端出来;告诉自己「我的自由阶段过去了」;「跟小情人的幸福生活阶段也过去了」;我眼前处遇的;是一种新阶段;「是我的坐牢阶段」;我就转化心情;建立起新习惯来;立刻展开我的新阶段。
又说:
「人生阶段论」不该只是一种理论;要理论以外;有可行性才算。它是应该养成的习惯;养成以后;你对全面的人生;会有分阶段的看法;一个个自成单元的阶段;尽入眼底;一览无余之下;你会把每一个阶段一一切割出它的位阶;某年某月某一天;或某几年某几月某几天。大体上说;都是自成单元的过去式;像一部电影一样;演出过的画面都是过去式;所有的过去画面最后结局于end;那就是人生的死亡;寿终正寝也好;死于非命也罢;都是结局。人死了;一如一部电影的静止;电影底片的静止;每一小格画面的静止。小格画面是自成单元的;正如「人生阶段论」的每一阶段;电影就是那样一小格一小格形成的;人生也就是那样一阶段一阶段形成的。有了这种切割的习惯;你最大的受益是你不会苦苦留恋过去的幸福;也不会拒绝面对现实的不幸;你会告诉自己;是阶段转换的时候了;立刻适应这种转换吧;于是我会「欣然就道」;像手握电视开关一样;立刻转换新的频道。
又说:
转换的开始和结束;也并非完全听其自然;也有人为的部分。这是「有为主义」的人生观。
李敖的中国民族观
世界人类种族有三大类:黄种的蒙古利亚种、白种的高加索种、黑种的尼革罗种。中国人是黄种,其中又分了汉满蒙等大族。在大族中,汉族一直是中国土地上的老大,几千年历史中,中国土地上完全被其它种族统治的时期,只是十三世纪蒙族元朝,和十七世纪到今天的满族,加在一起,只有三百四十多年。蒙族人长得比较矮,眼珠黑,胡子少,但蒙族的祖先成吉思汗那一支,却灰眼珠,长得高,又有长胡子,可能混有满族的血液。十三世纪蒙族占据中国后,它把满族排名第三,叫满族做汉人,把汉族排名第四,叫南人;十六世纪满族占据中国,它同样把蒙族排在汉族之前,跟蒙族通婚,给蒙族和尚盖喇嘛庙,不许汉族种蒙族的地,也不许跟蒙族通婚,并且规定汉族在蒙族地方做生意,有一定居留期间。满族的用意很明显,他要联合蒙族,抵制汉族。
满族为什么防范汉族?因为汉族在中国做老大太久了,根大深了,人大多了,文化又高,不能不约束它的影响力和同化力。满族南下的时候,自中国东北越过万里长城,正像征了汉族的失败万里长城挡不住汉族以外的种族了。当时守长城的汉族总司令是爱情至上的吴三桂将军,听说首都北京被流寇攻进,皇帝上吊死了,他按兵不动;但接着听说在北京等他的情人陈圆圆小姐也被抢走了,他就不再忍耐,于是他跟敌对的满族拉手,借满族的兵,去救他的陈圆圆。
这一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满族进了北京,不再走了。他用最隆重的丧礼来为明朝的殉国皇帝发丧,同时把孤零零陪这个皇帝同死的一个太监,陪葬在这三十五岁就自杀了的皇帝身旁,他们又消灭了攻进北京的流寇,然后在北京出现了满族皇帝。
满族对汉族说:'杀了我们皇帝的,是我们的仇人流寇;杀了我们仇人流寇的,是我们的皇帝。'这是一种巧妙的代换,把汉族的皇帝的底片,跟满族的皇帝的底片重折冲洗,'皇帝'这个名词没有变、这个象征没有变,但是照片上的相貌,却不同了。
满族决定用一些具体而明显的方法来使汉族屈从,于是从头做起,先改变汉族的发型。用你肯不肯改发型,一望而知你肯不肯就范。汉族旧有的发型是留长头发,但是满族却是留辫子,留到今天,我们尽管恨满族,可是还是得跟着留辫子。
不过,满族虽然被汉族所恨,汉族说满族是异族、是夷狄其实这是不对的。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古代中国小,中原地区只是河南、山西这些地方,那时大家以为除了这地方的人,其它都是异族,其实都是老祖宗们的瞎扯淡!并且异族的范畴和定义,也因扯淡的扯法不同而一改再改。在当年陕西周朝的眼光中,山东殷朝之后的孔夫子,就是道道地地的异族;可是曾几何时,殷周不分了,变成了一家子人了;而周朝的晚期,山东帮和陕西帮,又把湖北帮看成异族,所谓荆楚之地,乃蛮貉之区,于是屈原又变成了异族;可是又曾几何时,湖北人也挤到山东、陕西人的屈股底下,也不是异族了;于是又手拉手起来,向南发展,把四川、贵州人看成异族,所谓'夜郎自大'等挖苦话,就是骂西南人的。
这些说不尽的有趣的夷狄标准的变化,使我们可用它的观点,来重新检讨中国的民族历史。中国民族从远古以来,就处处显示出'夷夏不能防'的混同痕迹。第一次混同的终点是秦朝,秦朝时候已完全同化了东夷和南蛮中的荆吴,以及百越、西戎、北狄的一部分;第二次混同是汉至两晋南北朝,这是一次更大的混同,匈奴、氏、羌、东胡、南蛮、西南夷等等,纷纷大量跟中土人士交配,而生下大量大量的杂种;第三次混同是隋唐到元朝,从突厥、契丹、女真,直到蒙古,中国又增加了一次新的民族混同的纪录;第四次是明朝以后,直到今天满汉通婚,又一批新的杂种出来了。正因为这种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的混同,日子久了,我们常常忘了我们汉族中的胡人成分。我们忘了唐大宗的母亲是外国人,也忘了明成祖的母亲是外国人,其实,唐朝啦、明朝啦,他们皇亲国戚的血统,早就是杂种了。于是,一个很可笑的矛盾便发生了。这个矛盾是:明成祖的后人,明朝成祖以后的皇帝们,他们的血里,岂不明显的有夷狄因子吗?有了这种因子,明末孤臣史可法也好、张煌言也罢、乃至顾炎武的母亲也行,他们的挺身殉节,所标榜的理由,就未免有点遗憾。明末殉节诸烈士,他们殉节的理由不外是'不事胡人',但是他们忘了,他们忠心耿耿所侍奉的'当今圣上',就是一个广义定义下的'胡人'!
岂止是'当今圣上',就便是殉节诸烈士自己,他们也无人敢保证他们是'万世一系'的'黄帝子孙',也无人敢保证他们的祖先在五胡乱华那类多次混同时候未被'骚扰',而在他们的血里面,绝对清洁一一没有胡骚味!
所以,严格说来,我们老祖宗流传下来的那种夷狄观念,是根本就弄错了的,到今天谁是中国人,可难说了。回溯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回溯到五千年前,回溯来回溯去,若是回溯的范围只限于河南、山西等地方,而置其它中原以外的地方于不问,或一律以夷狄视之,这种做法,不是看小中国和中国民族,又是什么呢?当时住在河南、山西等地的,固然是中国民族,但是在这些中原地区以外的,又何尝不是中国民族呢?这些在中原人士眼中是东夷的、是荆吴的、是百越的、是东胡的、是肃慎的、是匈奴的、是突厥的、是蒙古的、是氏羌的、是吐着的。是苗谣的、是罗罗缅甸的、是僰掸的、乃至西域系统的白种中国人、三国的黝歙短人、唐朝的昆仑奴等黑种中国人,又何尝不统统是中国民族呢?从这种角度来看从这种科学的、博大的角度来看,我们不得不说,中国民族的历史,打来打去,还不脱是同族相残的历史,这种历史中所谓的'东逐东夷'也好、'西伐匈奴'也罢,乃至南征北讨,'多事四夷'.赶来杀去,所赶杀的对象,竟不是真的什么'洋鬼子',而是道道地地的中国人!我们读古文'吊古战场文',必然会记得那描写所谓'秦汉武功'的句子,那些'秦起长城,竞海为关,茶毒生灵,万里朱殷'的悲惨和'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的结算,如今我们思念起来,感想又是什么呢?我们不得不认定,从'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以下,所谓'秦皇汉武'也好、'唐宗宋祖'也罢,他们的许许多多丰功伟业尤其是号称打击异族统一中夏的丰功伟业,统统值得我们怀疑!五千年的中华史上,除了五十八年前鸦片战争英国鬼子首先打进我们的家门以外,一八四0年以前,黄帝纪元公元前二六七四年以后,漫长的四千五百一十四年里,压很儿就没有什么所谓异族!更没有什么真正的夷狄他们都是中国人!
由此可知,所谓什么我中原你夷狄之分、我汉族你满族之别,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大家都搞错了,搞得度量很狭窄,不像男子汉,男子汉哪有这样小小气气的整天把自己同胞当成外国人的?
李敖說李敖
如果有一個人他用寫作當武器,而且在世界上取得了非常大的影響力的話,他對於寫作這件事情,到底還抱持著什麼樣的態度,是別人所無法想像?比方說像李敖這樣一個人,他寫盡了各式各樣的文體,他認為他自己的白話文,是華人世界裡面有史以來的前三名,甚至前三十名都要被他一個人給包辦了,這樣子一個人為什麼還會有興趣要寫小說?而且是一本接一本的層出不窮,他對小說懷抱什麼樣的期望?讀者讀他的小說跟讀別人的小說,是不是應該抱持著不一樣的態度?
李敖
說他是文學家、大性人、大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