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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下」的胡先生,他的门生高足,际此「围剿胡适」的风暴声中,竟都只会为他开祝寿会,除了一个不相干的「青年小子」李敖君挺身出来说几句外,很少有人挺身出来为「胡适思想」做一是非辩的!你想:胡适先生怎麽会不觉得心灵孤寂而忧愤呢?胡虚一先生这段感叹,还只不过是专指胡适临死前的一段日子而言。现在胡适死了快两年了,在这两年里头,胡适的「门生高足」更是安静得可爱了,他们安静地看着,看着那个「不相干的『青年小子』李敖君」来开创一个「吵闹」的局面。
***
所谓「吵闹」,应该从头说起。
民国五十年的年底,我应「文星」杂志编者的邀请,为他们写了一篇「播种者胡适」。
这篇文章带来了大是非和大麻烦,进而酿成了一次大笔仗,後来这次笔仗分成了两个圈圈,一个圈圈是「关於中西文化问题的论战」;一个圈圈是「关於播种者胡适的论战」,前者的主要对手是徐道邻先生和胡秋原先生;後者的主要对手是叶青(任卓宣)先生和郑学稼先生,大家打做一团,十分热闹。
在「播种者胡适」发表以後,赞同或变相支持我这篇文章的人很多,例如香港「自由
报」的社长雷啸岑先生(马五先生),「中国学生周报」中的若兰先生,「展望」杂志中的孟戈先生,台湾「作品」杂志中的苏雪林先生,「民主中国」杂志中的牟力非先生,「文星」杂志中的王洪钧先生、东方望先生、田尚明先生,……都是形诸文字的例子。此外在口头上面、书信方面,我也得到了不少的支持和同调。
当然相对的,反对我的浪潮也就澎湃而来,它们的大本营就是我所谓的「叁大『评论
』」:「政治评论」「民主评论」和「世界评论」。在这些刊物上,我陆续遭到许许多多的攻击和谩骂,可是我实在懒得理他们。对「播种者胡适」的问题,我只写过一篇「为『播种者胡适』翻旧帐」的文字,来答覆叶青先生和郑学稼先生,其他不入流的人和那些不入流的文字,我一概不理。即使叶、郑两先生,我也只答覆一次,当他们第二次向我使出回马枪的时候,我也懒得辩驳了。
我为什麽不再答覆叶青先生和郑学稼先生?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我觉得对这两位
先生,从文字上枝节上跟他们辩论是没有用的,也是不能了解他们的。要了解他们必须从他们的「基本思路」(primordialmotivesandimages)上一刀扎下,从「基本思路」上来探讨他们写文章时的理论背景和「心理运作」(mentaloperation)的过程。当我对两位先生过去的历史有所了解之後,当我恍然大悟他们的「前期快感」(fore…plea—sure)是什麽主义以後,我不禁阻止我自己说:「算了罢!放他们去罢!」
***
谈完了「冷漠」和「吵闹」两个局面以後,我觉得我该谈谈「播种者胡适」本人。我
先抄「世界评论」第十年第五期(五十一年五月十六日)中,周伯达先生的「现阶段中西文化论战之平议」里的一段话:文星第五十四号还有胡颂平先生底「适之先生康南耳君传的最後校改」一文说:「先生又给我十二本未曾校改的康南耳传,一张便条,用红原子笔写了下面的字样:『校改本,送给徐高阮、毛子水、台静农、姚从吾、台大图书馆、成功大学图昼馆、李敖,蒋孟邻、沈宗瀚、钱天鹤』。先生吩咐我:等这两天院士会议忙过後,请你照我最後的校本改正後,分送给他们。」据胡颂平先生说:这大概是胡适之先生逝世前一天五时四十多分钟的事。从这件小事,我们可以看出:李敖这位年轻人,在胡适之先生心目中的分量,可能还在蒋孟邻先生之上,因为胡适之先生用红原子笔写的次序,是先写李敖,而後写蒋孟邻的。关於这件小事,我??能做如下推断:其一、李敖与胡适之先生有深厚的世交关系;其二、是李敖所作的「播种者胡适」(本年一月一日)及「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本年二月一日)这两篇文章,深为胡适所赏识。否则,胡适恐不会这样看重他的;即令李敖为胡适的世交晚辈,也必是胡适认为这两篇文章作得好才如此的看重他的。果真这样,那岂不可见胡适之先生也在鼓励青年人如李敖者骂人吗?我相信今後注重考据的人,或许会考出这个秘密。这段令人发笑的「推断」,简直荒谬得不值一驳。
其中有一点,所谓胡适「深为」「赏识」我这篇「播种者胡适」的问题,我觉得大可不必请「今後注意考据的人」来「考出这个秘密」了,请读读杨树人先生的文章就得了。杨树人先生在今年二月一日的「文星」七十六期上,发表了一篇「回忆一颗大星的陨落——记胡适之先生最後的叁年」,里面有一段写胡适先生对「播种者胡适」的不高兴:一天下午,我应召去他市内的寄寓,商量一件公事。我很快的结束谈话,好让他静养。可是他止住我离开,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杂志,问我曾否阅读这最近的一期。我知道这又是一桩淘气的事,我急忙设法推开,我说:「先生,我现在的范围很窄,是凡与我本行无关的,我就懒得看它!」「不,你应该看看这一期。」他一面说,一面打开杂志指给我看,并且拿起一支原子笔准备画。「你看,这说的什麽,这样的轻佻浮薄!再看这儿,简直瞎闹。这还算是捧我场的一篇!」他一面指给我,一面用笔把他批评的地方画出来。情绪已是颇不开心。这大概就是周伯达先生所说的胡适先生对「李敖这位年轻人」的「深为」「赏识」罢?据钱思亮先生告诉我,胡适先生死後,他整理遗稿,发现了一封胡先生读了「播种者胡适」後写给我的信,可惜这封信因为被胡先生的近亲好友「妥为保管(封锁?)」了,所以直到今天,我这个收信人还不能看到。
我知道我这篇「播种者胡适」会叁面不讨好:骂胡的人会说我捧胡,捧胡的人会说我
骂胡,胡适本人也会对我不开心,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好在我是搞历史的人,搞历
史的人只晓得追求历史的真相,不计其他。胡适先生是我们这个时代里的一名朝山香客,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真面目,都对我们这个时代有重大的影响,这种影响,值得一个搞历史的人去结一结帐。基於这个理由,我除了写一部「胡适评传」外,决定再印行这本「胡适研究」。
***
这本「胡适研究」,共收了我自己七篇文字:第一篇就是「播种者胡适」,这是一篇
重要的文字,一篇「祸首」。第二篇是「为『播种者胡适』翻旧帐」,也是一篇惹是非的文章,可惜这篇文章写完那天,正是胡适「遽归道山」的日子,胡适生不及见,反倒成了他的安魂曲。这两篇文章都有许多和它们有关的文字,可是限於篇幅,我只能挑出八篇,做为附录。第叁篇「叁人连环传」,是写梁启超、胡适、徐志摩叁个人的。这种连环写法,也许可给传记文学开一个有趣的例子。
第四篇就是「胡适先生走进了地狱」。这篇不到一千字的文章,最为某些人所欣赏,
他们觉得能用这样少的字数、刻画出这样多而深刻的意思,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我对这篇文章也颇得意。不料居然引起读者刘星先生的误会,在报上痛骂我,我只好把这种批评,请到这篇文章的背後,做为附录。
第五篇「胡适对苏俄看法的四阶段」,是写胡适的一段思想变化的历史,可算是「胡
适评传」中的一小节,这段历史,我在「胡适评传」中还要细细写到它。
第六篇「关於『胡适文存』」,是一篇「特殊的」书评。最初登在「大学杂志」,後
来删了一部分,改登「自由中国」。这本是我高中二年级时候所写的一篇文字。胡适先生後来告诉我说:「雷震特别写信给我,推荐你这篇文章。」
第七篇「评介『丁文江的传记』」,也是一篇书评。对这本书缺点的指摘,我本已写
了一封信给胡适先生,可是他在出版时都没有改正,我颇为失望,也颇觉得他在这一点上未免不够虚心,他只是笑嘻嘻地跟我说他看过我的信了,如此而已。总之,对「丁文江的传记」这本书,我觉得它是一本缺陷很多的传记。
***
编完这本小书以後,我感到一种轻快。胡适先生跟我压根儿没有什麽「深厚的世交关
系」,我也不是张铁君发行的「学宗」(叁卷二期)中所称的「被胡适全心全力支持的西化太保」,但胡适跟我之间,有许多缘分却是事实。这些事实将来我总会把它们写出来,不过那也许要在「天下太平」之後。现在我只把这本「胡适研究」先印出来,用来怀念这个去世已经七百多天的老人,一位时常要对我皱眉头的「老朋友」。
五十叁(一九六四)年二月六日在台北
关於「胡适评传」
民国四十六年(一九五七)的叁月一日,我在「自由中国」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六千多字的文章「从读『胡适文存』说起」(现收入「胡适研究」,改题「关於『胡适文存』」)。文章发表後一年一个月,胡适从美国回来,约我到钱思亮的家里,跟我说:「呵,李先生,连我自己都忘记了、丢光了的着作,你居然都能找得到,你简直比我胡适之还了解胡适之!」
那时我已有给他写本传记的意思,但是我一直没跟他提起。我只提到几部批评他的书,像李季的「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批判」、叶青(任卓宣)的「胡适批判」谭天的「胡适与郭沫若」等。对谭天的「胡适与郭沫若」,他根本不知道有这本书;对叶青的「胡适批判」,他回忆说:「二十多年前叶青写完了这部书,寄了一套给我,要我答覆,我本来写好了一封信答他,後来一想:叶青在书里说我不必盖棺,论就定了,在他眼中,我已是死掉的人了,死人还能说些什麽呢?所以我一直没有理他。」
如今,七年过去了,胡适之从生龙活虎转入墓草久宿,从声容笑貌变成一棺孤骨。但是,每当我在南港的高压电线底下,走上了胡适的坟头,我都彷佛听到一种熟悉的声音在向我感叹:「我已是死掉的人了,死人还能说些什麽呢?」
於是,我又捡起七八年前的心愿,想给胡适写部传。不过这回不再是一本了,我决定给他写一部十本的大传记,我要用这一百二叁十万字的大传记,让「死掉的人」重新「活过来」,让他重新「说些什麽」(注一),也让我们「说些什麽」。
我所以发愤由我来写这部传记,另外一个主要的原因是看到别人迟迟不肯动手,或做得实在令人不满意。在胡适生前,我读过胡不归的「胡适之先生传」;在胡适死後,我看过毛子水的「胡适传」。这些简陋的传记都出於胡适的学生之手,基本的姿态都是维护他的,或是只有颂扬没有批评的,同时在史料处理方面又过於粗疏,难免有很多错误。
十多年来,我遍读有关胡适的一切着作,深觉不过是两类而已:一类是近於酷评的(diatribe);一类是过度颂扬的(eulogy)。两类共有的毛病,是不能用严格的方法训练去接触史料、解释史料。於是,旌旗开处,胡适一出场,喊打与叫好之声此起彼落,胡适一方面被骂得天诛地灭,一方面又被捧得缩地戡天。结果呢,双方的感情因素是满足了,可惜被搬弄的却不是真正的胡适之!
英国的大政治家克伦威尔曾骂给他画像的人说:「画我须是我。」(PaintmeasIam)这句话,可以给任何想给别人「画像」的人做为警戒。胡适之不是轻易被了解的人,所以他也不容易被论断,没有受过严格的方法训练和史学训练的人,没有学会呼吸新时代空气的人,是没有办法给他「画像」的。
做为一个对方法训练和史学训练稍有所知的人、做为一个对新时代空气稍曾呼吸的人,我现在自告奋勇地来做这件大工作。我的目的不仅是「画」胡适之的「像」,并且还要画这个时代的像,我要画出这个时代里的大舞台、画出它的喜剧和悲剧、画出剧里的主角和配角、画出它的场地的布景、画出布景後面的众生相,也画出戏台前面的千万只眼睛。
所以,可以这麽说,这部「胡适评传」,不该单是胡适之个人的评传,它是时代的评传,它是以胡适为主角之一的时代的评传。
所以,很可能的,许多人看了这部评传会感到惊讶骇异,从正文来看,它可能是文学的;从脚注来看,它可能是历史的(注二);从夹缝来看,它可能是无孔不入惊世骇俗的。它的结局是:君子既不喜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