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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中国散文排行榜-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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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猪婆”?在一个旅游者眼里,那条峡谷也许只是一片风光,只是春天的映山红和秋天的落叶红。但在一个勘探者眼里,那里可能不过是丰富的酸性红壤和页状层积岩?是勘测记录里来自侏罗纪时代的云母矿和含硫铁矿?同样是那条峡谷,对于一个耕作者来说,也许更意味着竹木的价格、油茶的产量、蜜蜂花源的多或少,水源利用的难或易,还有某一年山林垦复时刺骨的寒冷和腿上流血的伤口?我在这里还认识了一位喜欢谈风水的船老板。我知道他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猪婆坳在他眼里既不是风光,也不是资源或者物产,只是一些青龙、白虎、神龟、玉兔以及来意不明的其他巨禽大兽,是这些神物的伪装和凝固,还有它们对山民们命运的规定。于是,船老板总是在山水中看到了遥远的祸福,有时会被一棵老树的倒下吓得浑身冒汗,或者对某一个建房工地心急如焚长吁短叹。
  船老板近来忧愤交加,因为风水正在遭到漠视和破坏。外来人越来越多了,大多不理睬他的那个罗盘。除了我这样的城市生活逃避者,还有商家要在这里征地,建制药厂和矿泉水厂,还有政府机构要在这里征地建培训中心,还有一家港资公司打算在这里圈地上万亩,建设宾馆、猎场、马场以及生态公园——测量人员已经来了好几趟,陌生的身影和口音让山民们颇为好奇,未来的一切也就变得闪烁不定零零落落。乡政府干部大为生气,说有些农民一听说外人要来征地,就到处制造假坟,骗取迁坟费。乡长在广播喇叭里曾经大声怒吼:有些家伙,平时一没看见他们上供,二没看见他们挂香,到这时候了,就这也是祖宗那也是祖宗,你们哪来那么多祖宗?孝子贤孙想当就当么?随便挖个洞,丢几根猪骨头牛骨头在里面。想诈骗谁呢?以为我瞎了眼吗?以为人民政府的钱出门就可以捡吗?
  农民对此不服气,在路口上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说人骨头就是人骨头,乡长如何扯上猪和牛,讲出这种浊气的话来?他自己的祖宗未必就特殊些?有本事他也挖给我们看看!再说,那公司老板的先人姓曹,以前就是这里的大地主,只是革命那年吓得白了头发,瞎了双眼,最后一绳子上了吊。但现在曹家香火旺盛,人脉发达,在台湾出了博士,在香港又出了董事长,财大气粗的又要把土地统统往回收。让他家多出几个迁坟的钱有什么了不起?就算是做了几个真真假假的坟,不也是让他多掏一顿饭钱么?哪里扯得上什么破坏改革开放?
  说起来,命就是命啊。他们还常常感叹,十几年前修公路时,移过曹家的祖坟。人们发现坟破之际,坟内的热气直往外冒,潮乎乎的鲜味扑鼻,像包子铺里一个揭了盖的蒸笼。你想想,时隔几十年还能有这样的蒸笼,曹家不兴旺发达也是不可能的。这话的言下之意,是他曹家多出几个钱也在情在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见到过曹家的后人。乡长带着一行客人来到我家,照例是无可款待的时候,把我这个院子权当乡间景点之一。客人中领头的一位满头银发,但穿着旅游鞋,背着双肩包,揣着照相机到处照相,照我家的树,照我家的草,照我家的鸡埘和锄头,最后照到我的脸上,似有一种对案发现场的认真仔细,让我有一刻的毛骨悚然。他身后的所谓秘书也是个银发老头,也穿着旅游鞋,但一进门就倒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大概是太累了。如果不是他们身后还有年轻的一男一女,在折腾着便携式电脑,我觉得这两个老顽童疯疯癫癫,投资开发一类纯属儿戏。
  他们操着台湾式国语,倒是很和善,见人就递名片,见人就彬彬有礼地鞠躬问好,连一个个抹鼻涕的娃崽也被他们笑脸相向,毫无一点寻仇报冤的迹象。
  他们把我家院落前前后后细看了,临走时,照相的老头低声说:“你在入秋的晚上是否听到过什么声音?”
  我摇摇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他笑了笑,吁了一口气:“你这里是个好地方,最好的地方,千金难买。我告诉你,只是有一条,你千方不要冲着西北角那个方向撒尿。”
  我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了看我家后门,看了看后门外碧绿的水面,很有把握地点了点头,“你听我一句:这个门的朝向要改一下。实在不能改的活,至少要在门外做两个石头狮子。实在不愿做石头狮子的话,门上至少也要挂一面镜子。”
  “为什么?”
  “你不知道么?你这张门,正对着猪婆坳。民国十六年,那里一夜之间杀了七个人。血光之灾,必留恶煞之气,还是避一避的好。你明白了吧?你要是下水游泳,也千万不要游到那里去。那里不干净的。你明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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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少功:土地(3) 



  我明白什么?民国十六年,也就是七十多年前,也就是比我出生还早三十多年,那里为什么杀人?杀的是什么人?被杀的人与这张后门又有什么关系?
  老头言之不详,告辞走了。我事后向乡亲们打听,他们也含含糊糊,没人能说得清楚。孝佬来挖五月阳,顺带找我讨几片瓦,对杀人一事更是一无所知,连连播头,只是说那山峒里原来有一户人家,听风水先生说他家要出三顶轿子,心里十分高兴。没料到一辈子过下来,还是穷得差点卖裤子。主人最后倒也没有找风水先生的麻烦,只是叹了一口气说:三顶轿子倒是没有说错啊,我婆娘结扎是抬出去的,我婆娘遭病也是抬出去的,最后死了也是拾出去的,不就是三顶轿子么?
  我一听孝佬说起这事,知道他已经糊里糊涂,不是说猪婆坳,是说到附近的雁泊坡去了。他的耳朵似乎有点背。
  我跟着制药厂几个人去寻找水源,去过一次猪婆坳。我们弃船登岸,劈草开路,沿着一条小溪走进了比人还高的茅草丛,走进了一时明又一时暗的杂树林。我不怕蛇,甚至没工夫想蛇,满脑子是前不久曹家老头那很有把握地点头,于是对峡谷里的一沙一石既好奇又提心吊胆。大概就是这里了吧,也许不是。也许事情还发生在前面,在歪脖子松树那里。我不知道溪边那片石滩上是否横过尸体,不知道前面那棵老枫树上是否拄过血淋淋的肠子或者眼球,不知道更前面那一丛火焰般的美人蕉,之所以开放得如此癫狂,是否扎根于一个蚁群曾经密密噬咬过的骷髅。我正在走过一个现场,以至我在一个石头上喘气的时候,觉得这块巨石太凉,凉得很有些来历,让我有点不敢触摸。最后的情节很可能就出现在这里。就是说,那个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从坡上的草丛里爬过来,把扎进肚子的杀猪刀拔出(这样也许可以爬得快一些),把身上那些鼓着气泡的血水送进嘴里(也许可以解渴和增加体力),眼睛就盯着这块石头,一寸又一寸,半寸又半寸,希望能在天黑下来以前抵达,好让他或者她看到山下的屋顶(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个水库,也不会有水库边的小船和草棚子)。但那个人可能就在触到巨石之前,伸出的于痉挛了,僵硬了,最后垂落下来,并且慢慢地冷却,然后有蚂蚁、蚊子、蜈蚣、山蚂蟥的聚集……他或者她的衣袋里,可能滚落出一个银镯子,或者是一片人耳——以后查找仇人的证据就此失落。
  一声尖厉的惨叫拔地而起,吓得我全身有抽空之感。仔细一听,才知不是什么惨叫,不是有人丧命,是林子里鸟的喧哗。
  我可以确定,我完全应该确定,我们在这里什么人迹也没看到。除了树上有一张蚊帐般的大蛛网让我心惊,除了一种草叶毒得我两腿奇痒,这里只有各种野花争相开放,足以让你想像自己落入了一个万花筒,天旋地转。在一种有草腥气息的晕眩里,你还可以看到一大群蝴蝶扇动着阳光的碎片,遮天蔽门地从天而降,感觉到全身被无数个光点一瞬间击穿。
  坐在这块石头上,同行人谈着引水工程以及将来的大规模开发。我没有什么好说,回望水那边,恰好可以看到村于里的几户人家,包括看到孝佬的那两间瓦房,看见他的屋顶上照例没有炊烟。我知道,他很久没有来我家了。我知道,像其他有些农民一样,失去土地以后,他就去城里打工了。他算是运气不太好,打完第一年工,老板跑了,让他一个工钱没有拿到。第二年算是拿到了工钱,但老婆跟上一个照相的浙江佬,要跟他离婚,还要带走儿子。儿子想了想,对母亲说:“爸爸一辈子抓泥捧土,好辛苦,我不会离开他的。”母亲说:“妈妈再给你找个好爸爸。”儿子说:“我不要新爸爸。你一定要离婚的话,我就穿一身白衣到汽车站去送你,给你叩三个头,但从此以后你不要回来,我也不会去找你。”这话是孝佬说给我听的。
  还是从孝佬的嘴里,我听说他婆娘听完儿子的话,跑到山上大哭了一场,但还是走了。儿子果然穿着一身白衣去送她,果然是在汽车站撅起瘦小的屁股,冲着她的背影跪叩三番,直到夜色降临还跪在路口,直到泪水流干还面朝着公共汽车远去的方向。是一个陌生的老头最终扶起了他。
  从那以后,母亲再没有回家,再没有寄钱回家。为了独力负担儿子的学费,孝佬在工地上不再吃早餐和晚餐——田为老板只管一顿免费的午饭。这样,他每次看见同伴去吃饭,就假装上厕所或者逛街,一直熬到中午,一直熬到可以白吃的时刻,再狠狠吃他个两眼翻白,又是嗝又是屁地动静很大。他后来一失足摔下脚手架,摔断了腰骨,大概就是胀昏了头或者饿昏了头的缘故。
  他一度回到了村里养伤。我有时看见他一手扶着腰,在山里挖药,或者给邻居阉鸡,还给学校里这个或那个老师挖地,种点儿菜秧,好像他吃着百家饭管着百家事,或者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游魂。后来我才知道,他欠了很多人的钱,一时没有办法还清,就用气力来还一点人情账。
  有时他也一手扶着腰,拿着十几根多余的菜秧来找我,问我要不要赶着季节栽下。这时候,他蹲在地头,接过我递过去的一根烟,嗖嗖地吸出声音,总是嘟哝到他的儿子。儿子在县城里读高中,本来成绩好好的,去年竟然考了个门门不及格,退学了,去了广东的工厂。其实学校里的老师同学们都知道,他是故意考砸的,是想考出个退学的正当理由,早点去打工赚钱替父亲还债。
  “孽障啊,你看看,真是个不忠不孝的孽障啊!这个该吃枪毙的,英语只考了个八分,传到外面去,把我祖宗的脸面都糟践成屁股皮了。”
  他一说起这事,就抽自己一大耳光:“我就是腰不好。要不是这腰,我早就跑到广东去了。我要找到他,打断他的腿!”
  “你不要怪他。年轻人也不是只有读书一条路。”
  “不读书怎么办?不读书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到时候不就像我?一辈子就土虫子一条?”
  我连忙岔开话题,问他为什么不另外找一个老婆。女人的话题也许能使这个单身汉开心一点。
  “我有儿子了啊!”他瞪大眼睛。
  “我不是说儿子,是问你为什么不再找个女人?”
  “我有儿子了啊,已经有了啊。我对得起祖宗了,还
  结婚做什么?还养个婆娘来吃饭?来费衣?来摆看?”
  这回轮到我有点费解了,“你毕竟……才四十出头,就不要个做饭的?”
  “做饭最容易了。我煮一锅,吃得了两天。”
  “就不要个伴,好说说话什么的?”
  “我不喜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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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少功:土地(4) 



  他已经栽完了菜秧子,又摘了些大树叶来给菜秧子遮阳,防止它们遭到暴晒。看他对莱秧子兴冲冲的劲头,我怀疑他根本没听懂我刚才的话。他平时随便找个碗,往地上一砸,取块瓷片就可以帮邻居阉鸡或者阉猪,甚至给自己剜疮或者割疣,他莫不是又砸了一个碗,取一块瓷片把自己给阉了?这是另一种可能。不然的话他为何对再婚毫无兴致?
  春天又来了。我家的芥菜果然长得很猛,每一棵都胀得地皮开裂,能比你挖出碗大的菜头,可见孝佬确实熟悉这里的泥性。春天里的茅竹齐刷刷抽笋,很快就绿成了密不透风的一片,有几只鸟在那里面扑腾或者啼叫,总是引起来客们的注意。我不得不去间伐掉一些茅竹的时候,就想到了孝佬。我早就取下了铁锁,敞开了院门,希望他什么时候提着柴刀前来,但他的脚步声却不再出现了。我家的五月刚已经繁殖出一大片,开出的花朵像满地金币,却没有人再来挖采。
  我路过他家门,发现门上挂着锁。他是去寻找他的儿子,还是去哪里给人家帮工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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