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南方周末 2004…12…02 15:42:28
黄霑,1941年生于广州,2004年11月24日逝于香港 象牙黑·李钺制图
《酸酸甜甜香港地》是第一部,也是惟一的“黄霑音乐剧作品”
黄霑与顾嘉辉40年的合作,改变了英文歌曲占据香港乐坛的局面
□梁文道
在他心爱的广东话占据了文化主流之后,他的战斗就像唐吉诃德对着风车舞剑一般,寂寞、徒然,也难免可笑……
可以容纳三百多人的演讲厅竟然坐不满,香港的读书风气就这么差吗?更何况还是我做主讲嘉宾。
两三年前我在香港某家电台和一个朋友共同主持读书节目。谈书的电台节目,对香港主流商业电子媒体来讲,好一个标准票房毒药。为了推广,我们不时得搞些讲座,请一票名人助阵。有一次我们介绍推理小说和侦探小说,就找来特级名人黄霑。请霑叔讲推理小说,是因为我常在他们的专栏里看到他推介推理女王阿加沙·克丽丝蒂(Agatha Chistie)的作品,看来是个侦探小说迷,我想有他到场,题目又是这么大众化,这回听众数目肯定可观。结果真有150多人来了,我那拍档是个比我还小众的文化人,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见这排场就兴奋得要命。
可霑叔到达之后就一直有点不悦,直到开场时间过了十分钟,他才有点不情不愿地清清嗓子对着麦克风说话:“我真不敢相信,这么吸引人的题目居然只有这些听众。可以容纳三百多人的演讲厅竟然坐不满,香港的读书风气就这么差吗?更何况还是我做主讲嘉宾。”大伙们听了只好尴尬地笑笑,都知道这就是他说话的方式,完全用不着客气,而且该被批评的是那些没有帮忙坐满讲厅的一百五十人,而非现在坐在这里的一百五十人,除了陪笑,我们还能怎样?后来霑叔隔不了几句就又发点牢骚。私下对我抱怨的时候仍是他一贯粗话满篇的本色:“梁文道,你们都算好××,人这么少还要搞,真他妈的××××,我服了。”
在我和黄霑的有限接触经验里,这一段的印象特别深,因为我觉得那天那个场面最能说明霑叔这个人,和他留下来的东西。他很直接,有什么说什么,觉得不爽就不爽出来,一点都憋不住。他喜欢群众,需要他们的目光、掌声和喝彩。如果失去了大众的欣赏,他会很寂寞。但黄霑到底是个读书人,喜欢别人读书也喜欢读书。那一次讲座正是他回到香港大学念博士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古怪,以黄霑的身份地位,又何苦回到学院补课社会学和文化研究,写一份肯定辛苦但没有太多欢呼声的粤语流行曲论文呢?读博士难道不寂寞吗?要一个见惯了香港体育馆上万群众吹哨子的大人物,对着150个文静的听众,自然不是味道。“可是黄霑,”事后我也不客气地问他,“你可曾想过,你这么讨厌香港如今的反智气氛,这种气氛是你也有份造成的。”他不同意,又嘟囔了一会儿。
他的电视电影和音乐在这些外埠市场赚回来的钱要比在香港还多。说到中国,南洋年轻人想到的就是香港
这事得从将近40年前说起。1960年代初的香港,电视是有钱人的新鲜玩意,连无线电视都还没成立。港大中文系毕业,师承一代国学大师饶宗颐的黄霑就进了令人艳羡的“丽的呼声”这个香港最早的电视台(即后来亚洲电视的前身),担任创作构思,是香港第一代的电视人。当时的香港传媒人喜欢在下班之后去夜总会听歌跳舞,而黄霑时常光顾的那家叫做“仙掌”。说到夜总会,不可不提东南亚次文化的一个特殊现象,就是有很多菲律宾乐手出入到各个港埠城市,在酒吧和夜总会里弹奏音乐,从黄昏奏到清晨。他们的音乐细胞很好,虽然没有多少自己的创作也没有自己的国际红星,但还是占据了香港各大舞台,翻唱欧美巨星的歌,每晚以歌声和目光迎送醉醺醺的客人。至于中国乐手,技术不及这些南洋高手,好赌好玩的习惯却犹有胜之,所以总是纪律散漫,当不了一流夜总会的乐队领班。惟一例外就是“仙掌夜总会”的乐队,领班竟然是个中国人,他的名字叫顾嘉辉。也就是在“仙掌”,黄霑遇上了这个他命中注定的搭档,一起写出了《上海滩》等无数名曲,建立了今天人们所知的“港式流行曲”(Canton Pop)。
但那是1960年代,广东歌根本不入流,第一流的听众到第一流的夜总会听英文歌和爵士乐,土一点的去二流夜总会听老上海的时代曲和时兴的黄梅调。用广东话唱的歌只有民间流传的“粤讴”,内容不外是青楼女子忆述恩客或者自怀身世,怎上得了台面?黄霑最早填的词,是为了配台湾的电影主题曲,所以都是用国语演唱。直到1970年代,情况才开始有了变化。顾嘉辉和黄霑第一次合作广东歌,为电视剧《家变》写主题曲,罗文以独特的唱腔唱出了它的头两句:“须知世事常变,变幻原是永恒”。自此之后,香港终于有了它自己的流行曲,广东歌终于不再受到歧视。
从1970年代到1980年代末,顾嘉辉那种从中国小调曲式发展出来的独特曲风,加上黄霑用粤语填写但饱蕴传统中文色彩的歌词,二人“辉煌”的合作称雄香港大众音乐20年。一般香港人对传统中国文学是没有什么认识,但在内地还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时候,几代香港人却在黄霑和他同期的几个填词人的笔下粗略得到了一种中国印象。例如《楚留香》“湖海洗我胸襟,河山飘我影踪”。又如黄霑自己作曲作词的《沧海一声笑》:“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清风笑,竟若寂寥,豪情还胜了一襟晚照”。然后到了《上海滩》,内地观众也终于认识到殖民地香港所诠释出来的中国风:“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顾嘉辉与黄霑的作品,唱红了香港流行音乐的头几代歌手,从罗文、张国文到梅艳芳,共同驱逐了英文歌的白色阴影。香港人听广东话从此不再是一件叫人羞愧的事,甚至还令人骄傲。不只台湾和内地有人为了唱港式流行曲学来一腔广东话,远到泰国、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也有孩子们是在《小李飞刀》等中文歌曲的背景声中成长。那年头的香港是东南亚最重要的流行文化输出港,他的电视电影和音乐在这些外埠市场赚回来的钱要比在香港还多。说到中国,南洋年轻人想到的就是香港。
香港人是透过看电视剧和听主题曲所团结起来的想像社群
今天当大家纪念黄霑,说他的作品陪伴香港人成长,除了他那些脍炙人口的广告创作、散文专栏、电视清谈秀以及音乐之外,其实还有一份历经艰苦的沧桑感。香港人都记得《狮子山下》:“我口也大家,用艰辛努力写下那不朽香江名句”。并非因为这是首填得多么好的歌(连黄霑本人都说这是首“行货”),而是因为它是香港人身份意识的一部分。《狮子山下》本是一个写实电视剧系列,出现在1970年头,正是香港社会转型经济勃发的时机。它的每一集谈的都是住在公屋或是铁皮搭造的临时房屋里的低下阶层,他们生活中的辛酸和偶尔的平凡的小乐趣,点点滴滴都印在每一格的书面上。每一个香港观众都在里面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其他香港人。这套电视剧和它那首没有香港人哼不出两句的主题曲,变成了香港精神的图腾。是的,香港大部分居民其实都是“难民”,香港曾经是他们的暂居地,他们以前曾经想过或许有回老家的一天,或许干脆以此为跳板,下一步远走高飞到美国、加拿大和英国。但既然大家都来到了这狮子山下,海角天边,何不共渡患难,奋发向上。于是在其他社会条件的转变下,难民成了居民,大家开始不再区分来处地都成了香港人。
很值得注意的是,黄霑和顾家辉最红的年代,也是电视剧的黄金年代。那时的电视剧主题曲不似今日这般可有可无,只要有一首歌成了主题曲就是唱片必定畅销的保证。而“辉黄”最为人所知的合作,绝大多数都是电视剧主题曲。当年追看连续剧是港人的集体仪式,遇上某部红火的剧集结局,街上八九点竟无一人,饭馆都提早打烊。翌日上学上班的话题离不开昨晚剧情,搭不上话的不是有病就是傻子。如果班尼狄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说现代民族国家是一群人透过看同一份报纸所想像出来的社群,那么香港人就是透过看电视剧和听主题曲所团结起来的想像社群了。香港的流行文化塑造了她的文化身份,给了她独特的骄傲。而黄霑,就是塑造这种文化的父亲之一。
但身为流行文化教父,黄霑并非完全没有挣扎,没有对手。黄霑一生以狂放不羁闻名,无论到哪里都是未见人影先闻其哈哈笑声,粗言秽语夹杂着各式各样的性搔扰。这种姿态,我觉得是一种斗争策略。其实从一开始写广东歌,黄霑就是在斗争,一方面要斗掉惟英文是尚的崇洋心理,另一面要斗垮歧视广东话的大中原心态。广东歌成为主流之后,他又要和看不起流行文化的正统文人斗争。他写很多专栏杂文,批评那些认为只有大块文章才是真文章的人做臭老九。他故意有多俗就写多俗,鄙夷那些搞学问的学者是象牙塔里的老古板。他的广告文案为他得到华人世界的第一座“克里奥奖”(Clio Award),他会说我就是喜欢卖商品,大众喜欢,你能拿我怎样?他为八卦周刊执笔访问名人,极尽吹捧之能事,简直是办过名流杂志《访谈》(Interview)的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的香港版。他写过一本《不文集》,里面全是性谜语和黄段子。别人越是骂他荼毒青年,他就越起劲,还四处向人自称“不文霑”。
黄霑这一辈子都在和他脑海中的正统派作战,与蔡澜等典型港式文化人一起,大声疾呼“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而且得存得好存得妙。隐隐然有遥向竹林七贤致意、远接晚明文人作风传统之势,他强调作人主要是存真,宁为真小人,莫做伪君子。然而什么才算作“真”呢?既然毫不保留地宣泄七情六欲就是真,那么好的文化必然是满足人之七情六欲的文化商品了,不曲折不做作,痛痛快快爽一下就好,爽过了就再来一个。所以一首接一首的流行歌,一部接一部的通俗电视电影,都是真文化。这些文化商品又因为直接而必然是大众喜闻乐见的,故此流行与否,大众欢迎与否,自然是好文化的判准。黄霑所以喜欢在文章里举妇人能解的白居易和万古常青的《红楼梦》为例,是因为它们符合他好作品必然流行、而最流行的就最经典的观点。故在辩护流行歌曲时,他爱说贝多芬和莫扎特就是旧日的流行音乐。虽然不符实情,但这种论调在香港报纸专栏之间颇为流行,从者甚众。
爱上大众,而且要求大众也爱你,到头来总是桩叫人伤感的单恋
黄霑身处被认为“文化沙漠”的香港,一直以蔑视“世俗观点”的姿态吊诡地去迎合市场,用反抗“正统文化”的表演去证明香港才是个有真文化好文化的地方。我猜这也就是他到了晚年还要跑去念博士的原因,因为他要以香港流行文化教父的身份亲自去写一篇研究粤语流行曲的论文,把他贡献了一生的东西带进学术殿堂。据说他上课非常认真,早到迟退,书读得比大部分年轻同学还努力。读到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经典批判时,他怀疑阿多诺(Theorde Adorno)有没有真正听过他渺视的流行歌;念到现代文化研究替文化商品翻身的案例,他很高兴地觉得吾道不孤大有可为。
可是,也就是黄霑读研究院拿博士学位、写专栏吹捧流行文化这种举动出卖了他的矛盾。一个真正全心全意靠做广告搞销售维生的人,又何必靠什么劳什子论文去证明自己?一个一头栽在流行音乐工业的创作机器,又何苦去用白居易来合法化这台机器的运转?说到底他还是个旧文人,一个陷身在一日不写稿不写歌就三餐不继的现代商业社会里的文人,所以才总是要以狂生的姿势去唤起大家记忆里的非正统古人,所以才总是要口诛笔伐道貌岸然的假道学与老学究。他永远无法说明的,是为什么他一方面那么尊敬其实没有多少人真正读过的饶宗颐,另一面那么喜欢嘲笑写书没人买的自赏孤芳。更可怜的是在香港这个地方,他其实不用花太大力气,就彻底征服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