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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全体之理念,遂解自然之嗫嚅之言语而代言之,即以自然所百计而不能产出之 美现之于绘画及雕刻中,而若语自然曰:此即汝之所欲言而不得者也。苟有判断之能力者,心将应之曰:是唯如是,故希腊之天才能发见人类之美之形式,而永为万世雕刻家之模范。唯如是,故吾人对自然于特别之境遇中所偶然成功者而得 认其美。此美之预想乃自先天中所知者,即理想的也。比其现于美术也,则为实 际的。何则?此与后人中所与之自然物相合故也。如此美术家先天中有美之预想,而批评家于后天中认识之,此由美术家及批评家乃自然之自身之一部,而意志于此客观化者也。哀姆攀独克尔曰:“同者唯同者知之。”故唯自然能知自然,唯自然能言自然,则美术家有自然之美之预想,固自不足怪也。
芝诺芬述苏格拉底之言曰:希腊人之发见人类之美之理想也由于经验,即集合种种美丽之部份,而于此发见一膝,于彼发见一臂。此大谬之说也。不幸而 此说又蔓延于诗歌中。即以狄斯丕尔言之,谓其戏剧中所描写之种种之人物,乃其一生之经验中所观察者,而极其全力以模写之者也。然诗人由人性之预想而作 戏曲小说,与美术家之中美之预想而作绘画及雕刻无以异,唯两者于其创造之途 中必须有经验以为之补助夫然,故其先天中所已知者,得唤起而入于明晰之意识而后表出之,事乃可得而能也。(叔氏《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册第二百八十五页至二百八十九页)
由此观之,则谓《红搂梦》中所有种种之人物,种种之境遇,必本于作者之经验。则雕刻与绘画家之写人之美也,必此取一膝、彼取一臂而后可,其是与非不待知者而决矣。读者苟玩前数章之说,而知《红搂梦》之精神与其美学伦理学上之价值,则此种议论自可不生。苟知美术之大有造于人生,而《红楼梦》自足为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则其作者之姓名与其著书之年月,固当为唯一考证之题目,而我国人之所聚讼者,乃不在此而在彼,此足以见吾国人之对此书之兴味之所在,自在彼而不在此也,故为破其惑如此。
附录 钱锺书评《红楼梦评论》
王氏于叔本华著作①,口沫手胝,《红楼梦评论》中反复称述,据其说以断言《红楼梦》为“悲剧之悲剧”。贾母惩黛玉之孤僻而信金玉之邪说也;王夫人亲于薛氏、凤姐而忌黛玉之才慧也;袭人虑不容于寡妻也;宝玉畏不得于大母也;由此种种原因,而木石遂不得不离也。洵持之有故矣。然似于叔本华之道未尽,于其理未彻也。苟尽其道而彻其理,则当知木石因缘,侥幸成就,喜将变忧,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终;遥闻声而相思相慕,习进前而渐疏渐厌,花红初无几日,月满不得连宵,好事徒成虚话,含饴还同嚼蜡(参观《管锥编》109页、326页、1524页)。此亦如王氏所谓“无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不过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请即以王氏所征《意志与观念之世界》一书明之②。有曰:“快乐出乎欲愿。欲愿者、欠缺而有所求也。欲餍愿偿,乐即随减。故喜乐之本乃亏也,非盈也。愿足意快,为时无几,而怏怏复未足矣,忽忽又不乐矣,新添苦恼或厌怠、妄想,百无聊赖矣。艺术于世事人生如明镜写形,诗歌尤得真相,可以征验焉。”叔本华好诵说天竺古笈③,姑以佛典为之张目。《大智度论》卷十九《释初品中三十七品》云④:“是身实苦,新苦为乐,故苦为苦。如初坐时乐,久则生苦,初行立卧为乐,久亦为苦”;卷二十三《释初品中十想》云:“众极由作生,初乐后则苦。”古罗马大诗人卢克莱修论人生难足,早曰:“一愿未偿,所求惟此,不计其余;及夫意得,他欲即起。人处世间,毕生燥渴,盖无解时,嗷嗷此口,乞浆长开。”叔本华所憎鄙之黑格尔尝曰⑤:“如愿快欲,不能绝待至竟。新欲他愿,续起未休。今日得饱食酣眠,无补于事,明日仍不免复饥馁劳弊耳。”意大利魏利撰《苦乐论》⑥,谓乐自苦出,本乎亏欠;康德极赏斯语⑦。若夫餍即成厌(参观《管锥编》459页),乐且转苦,心火不息,欲壑难填,十六七世纪哲士诗人亦多体会。十九世纪名小说《包法利夫人》实揭示此义⑧,至明且清。叔本华横说竖说,明诏大号耳。吾国嵇叔夜《答难养生论》有曰⑨:“又饥食者,于将获所欲,则悦情注心。饱满之后,释然疏之,或有厌恶”,亦微逗厥旨。史震林《华阳散稿》卷上《记天荒》有曰⑩:“当境厌境,离境羡境”(参观卷下《与赵闇叔书》),尤肃括可乱释典楮叶矣。苟本叔本华之说,则宝黛良缘虽就,而好逑渐至寇仇,“冤家”终为怨耦,方是“悲剧之悲剧”。然《红楼梦》现有收场,正亦切事入情,何劳削足适屦。王氏附会叔本华以阐释《红楼梦》,不免作法自弊也。盖自叔本华哲学言之,《红楼梦》未能穷理窟而抉道根;而自《红楼梦》小说言之,叔本华空扫万象,敛归一律,不屑观海之澜,而只欲海枯见底。夫《红楼梦》、佳著也,叔本华哲学、玄谛也;利导则两美可以相得,强合则两贤必至相阨。此非仅《红楼梦》与叔本华哲学为然也。西方旧谑,有士语女曰:“吾冠世之才子也,而自憾貌寝。卿绝世之美人也,而似太憨生。倘卿肯耦我,则他日生儿,具卿之美与我之才,为天下之尤物可必也。”女却之曰:“此儿将无貌陋如君而智短如我,既丑且愚,则天下之弃物尔。君休矣。”吾辈穷气尽力,欲使小说、诗歌、戏剧,与哲学、历史、社会学等为一家。参禅贵活,为学知止,要能舍筏登岸,毋如抱梁溺水也。(《谈艺录》349—352页)
①叔本华:十八、九世纪德国厌世主义哲学家。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一文,受其影响颇为明显。《红楼梦》:清曹雪芹撰。
②《意志与观念之世界》:叔本华的名著,今译为《意志与表象之世界》。
③天竺:印度的古称。
④《大智度论》:龙树菩萨撰,秦罗什译,百卷,释《大品般若经》者。
⑤黑格尔:十八、九世纪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
⑥魏利:十八世纪意大利文学家。
⑦康德:十八世纪德国哲学家。
⑧《包法利夫人》:十九世纪法国著名作家福楼拜的长篇小说。
⑨嵇叔夜:三国魏诗人嵇康字。
⑩史震林:清代作家,字岵冈,号瓠冈居士,撰《华阳散稿》二卷。
这一则是对王国维运用叔本华哲学研究《红楼梦》所作的评论。
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一文,收在《王国维遗书》中。在其第二章《红楼梦之精神》中,开始便引叔本华的诗,提出饮食男女是人生的大问题,而王氏认为:“自哲学上解此问题者,则两千年间仅有叔本华之‘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耳。”他认为生活是痛苦的,“生活之于痛苦,二者一,而非二”,《红楼梦》一书“实示此生活、此痛苦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红楼梦》就是通过宝黛之事“写人生之苦”,“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系者,无不与苦痛相终始”,所以他认为《红楼梦》是“彻头彻尾的悲剧”。这是王国维对《红楼梦》的总的看法。
叔本华将悲剧分为三种:一是恶人作祟;二是盲目的运命;三是由于悲剧中人物的位置及关系,使其不得不这样,不必非有蛇蝎之人物与意外之变故。由此,王国维认为前两种悲剧属于罕见者,可以避免,而第三种如《红楼梦》,则是以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无时不可坠于面前者。他说:兹就宝玉黛玉之事言之,贾母爱宝钗之婉嫕,而惩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说,而思除宝玉之病;王夫人固亲于薛氏;凤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袭人闻黛玉说“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之语,惧祸之及,而自同于凤姐,亦自然之势;宝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爱他的祖母,遂酿成金玉合木石离的“悲剧中的悲剧”,“此等惨酷可谓天下至惨”,因这不是由于蛇蝎之人物和非常之变故造成的悲剧。因此,他认为《红楼梦》的“美学价值即存于此”(见第三章)。钱先生指出:王国维就宝黛悲剧的分析,说明他“似于叔本华之道未尽,于其理未彻”,如果能尽其道,彻其理,则应当明白 “木石因缘,侥幸成就,喜将变忧,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终;遥闻声而相思相慕,习进前而渐疏渐厌”。《红楼梦》写宝黛爱情,好就好在没有将他们撮合。钱先生在《管锥编》多次讲到诗文中表现的男女乖离,初非一律,所谓“见多情易厌,见少情易变;但得长相思,便是长相见。”(张云璈《相见词》)“最为简括圆赅。”悲剧所以引人入胜的艺术力量,犹如俚语所谓“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九)“许看不许吃”(李渔《比目鱼》第十出,此转引),有着那么一种欲得到而尚未得到的诱惑。亦正如这一则举引的叔本华所谓“欠缺而有所求”,是一种“欲愿”,从中可以产生快乐,并非全是“苦恼”和“百无聊赖”。钱先生在这里举引了《大智度论》、罗马大诗人卢克莱修、黑格尔、魏利等对苦与乐的论述,如“新苦为乐,故苦为苦。如初坐时乐,久则生苦,初行立卧为乐,久亦为苦”,因此,生活需要有苦乐之调节;又如人生的欲望永远难以满足,“人处世间,毕生燥渴,盖无解时”,“新欲他愿,续起未休”;又如“乐自苦出”,“乐且转苦,心火不息,欲壑难填”等等。法国福楼拜的著名小说《包法利夫人》里的女主人爱玛,对婚姻十分憧憬,及至成为包法利医生夫人时,她失望了,后来地主罗道耳弗与她的频繁幽会,起初带给她的是快乐,但逢场作戏被她看穿以后,便是苦痛,她不得不以砒霜寻得解脱。嵇康所谓饥者思食,饱者厌食,也是在阐明快乐出自苦痛和亏欠。史震林所谓“当境厌境,离境羡境”,讲的是同一个道理。因此,钱先生指出:姑且按照叔本华之说,“则宝黛良缘虽就,而好逑渐至寇仇,‘冤家’终为怨耦,方是‘悲剧之悲剧’”,而《红楼梦》现今不是这样的收场,所以,王国维不当附会叔氏之说阐释《红楼梦》,强合作解,只能使哲学与文学之间更加阻塞。
选自周振甫、冀勤著《〈谈艺录〉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