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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巡-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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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子,那一天正好没有柴烧,俺就把它捅到锅底,熬了一锅稀粥,怪好哩。”
    大王再没有吭声。他离开时想,这些大字不识的市民、庸人,除了迷信,除了
可笑的谬见和无知之外,一无可取。而那些儒生方士们却是见多识广,他们熟读经
书,无一不晓。他突然明白了:这人世间最可怕的就是那些读书人了。立国的是他
们,乱国的也是他们。当时他心中突然闪过一念:我秦国如果要强盛,如要平定六
国,那就别无他途,只将天下博士尽收咸阳城内,何大业不成?
    就是那一天他颁布旨令,高官厚禄,邀集天下懦生!
    一道旨令下去,都知道大王求贤若渴了。
    一月之内,咸阳城里就汇集了一百多个懦生和博士。两月之后,又汇集了二百
多个。成阳城的人不断地看到吱吱歪歪的破车拉着一些竹简。一车车的竹简排成了
长队,所有儒生和博士都往秦国而来。大王立在高高的城头,看着驶进城门的懦生
和卷卷竹简,心中大喜。他明白,这些人乘兴而来,却不会扫兴而去。因为只有他
心里知道,当六国平定之日,他将关闭城门,不让一个儒生沦落民间。这样他就可
以确保天下安定;必要时,他也可以让他们在城内变得无踪无迹——这只是一闪而
过的念头,冷汗从他的额头那儿渗出。
    这是一个欺天之计,可是它毕竟在大王的脑海里闪过。
    那一幕情景已过去多年。六国终于平定,江山一统,大王躺在卧榻之上,已经
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当年的幕僚李斯为丞醴,与之长久地探讨治国方略。最使他头
疼的就是这一群汇拢咸阳城内的懦生博士。他拿他们没有办法。同样是懦生出身的
李斯精通儒术,也很懂得儒生的心事。大王发现只有李斯才最懂得怎样治理儒生博
士。李斯给他出了很多好主意。比如说让儒生每天实行操练。李斯说,严格的军训
生活之下,那些平时懒散惯了的儒生会觉得大为别扭;他们长期伏案,身体委缩,
肌肉无力,于是在将士面前就会自愧不如,往日的傲气、满腹经纶,都帮不了他们
的忙。这会大大挫伤他们的自尊,杀掉他们的骄横。大王甚喜。
    大王端量着李斯,觉得这个漫长脸儿,黄皮肤,还有两撮胡须,都长得匀称。
挺有意思的一个人物。他忍不住抚摸了一下李斯的后脖儿,说:
    “李斯,大王问你一句,你要从实说来。”
    李斯赶紧弓腰:“大王吩咐,臣一定如实相告。”
    “我——你知道,并不喜欢你这样的人,因为你是一个儒生出身。”
    “是啦,大王。”
    “不过我有时候也不免自问一句:你为什么对大槌这样忠呢?难道你的脑子就
不像别人那么活络吗?”
    李斯连忙跪地:“大王,李斯本一布衣,平生只贲辅助大王完成大业,别无他
图。”
    大王无语。
    李斯磕头不息,最后又当场赋诗一首,昂首诵道:
    “‘为大王而生,为大王而死,李斯小命薄如纸’。”
    大王细长的眼睛闪了一下。他真的被感动了。这是他平生以来真正被感动的一
次,不过他没有流露出来。他只是将右手往上抬了抬。
    “爱卿请起。”
    也就是他们这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之后不久,咸阳城内就焚了全部的诗书、典籍,
紧接着又是广场和山谷里大批儒生的杀戮活埋。一时间,海内对烧书一事议论纷纷,
坑儒事尽管严守机密,还是时有泄露,天下愤激如沸。为此,大王有些心焦。他与
赵高和李斯反复议论,不知怎样为妥。李斯说:
    “长此以往,必定引起国内儒生怨愤,他们散在民间,一定会与六国残余势力
勾结一起,密谋起事。”
    大王问他有何良策?
    李斯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坑一是坑,坑百也是坑。”
    “你的意思是……”
    “原来六国平定之前,大王的卢鹿剑只可以指向秦国境内,他们逃出秦国,也
就保住了性命。可是如今,海内统一,大王喜欢在您的国上上种秫子,天下人就不
敢种玉米。大王喜欢种谷子,天下人就不敢种红薯。”
    大王大笑,说:“朕明白了。”
    他让李斯和赵高,还有几个贴身的文臣武将,连夜拟定方略,主旨只有一个:
怎样收拾散布在全国各地民间、以及藏匿在郡县幕后的儒生。大王令:“此举必须
严守机密,必须尽快实施方略,众大臣勿懈勿怠,不得有误。”
    车队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简直要定在原地不动了,他在云端之上俯视王,
一颗心急得都要跳出来了。他为什么那么着急?那个车队的主人究竟与他有着怎样
的一种连系?他讲不请。他只是心急如焚。他希望那个车队插上翅膀,飞过蓝天,
在咸阳城的广场上停落。
    可是,那个车队还是缓缓的,缓缓的,车队之上的乌鸦还是那么盘旋王,聒噪
王。

   


 
                                 第十章

    从高空俯视这片疆土,一切都显得这样渺小。那个在当年曾经深深激动过他的
万里长城,这会儿像一截松垮垮的灰白色带子;四周的峻岭、丛山、绿色,都比它
辽远雄伟得多。他发现一切人工做成的东西,原来都是极其有限的;而一切神灵做
成的东西,却是无法企及的高大完美。比如说这连绵不绝的山岭,这排成一片片的
浓云,这宽阔无垠的平原,还有这蓝色的天空,天空下无际的碧波。
    那在东部疆土缓缓懒懒地行走的车队显得可怜巴已,连蚁群也不如,从这儿望
过去,它们简直什么也不是。他一再地试图接近一下泥上,想离他们近一点儿,以
便看清那里的一切。
    乌鸦盘旋,继续着刺耳的聆噪。
    在高空里翱翔的大王,这时候终于明白了:就在那个最大最华丽的、被一些丝
绒和锦缎包裹王的车子里面,躺了一个行将死亡的人。这个人此刻显得那么干瘦、
弱小。他躺在车子,像一个儿童那么又小又稚嫩。当然了,凑近了看才可以看得清,
他是那么苍老,满是皱纹,皮肤像缠在了骨骼上。可是远些看,他又像个儿童了,
一个咿呀学语的儿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配躺在这样华丽的一个车子里呢?
他究竟有什么功德?有什么威力?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有出人意料的神通吗?他
怎么可以在这个浩浩荡荡的车队里占据那么重要的位置?
    他用力地看着。他虽然知王这个人行将死亡。而且他的死亡将会引起山河改色,
举国震荡。可是,他还是弄不太明白。他不懂他的前因后果。他只得问:这到底为
什么?为什么?一切都是个偶然吗?比如说旁边那个胖胖的赵高,这人如要躺在车
子里呢?还有那个丞相李斯,或者是那个扛着矛枪在一边瞪着眼睛的士兵,他们躺
在那儿呢?
    真是个偶然。因为总要有一个人躺在这样的车子里,总要有一个人威震四方,
时间的浪花总要把一些东西从海洋里推拥出来,把它们撂在岸上。这好比那些沿着
河流冲到大海里面的杂物,它们总要被推拥出来,在岸上摆成一溜。这些推拥出来
的东西就在阳光下,在盐水下边干了湿了,再慢慢腐烂。
    车子往前蠕动着。
    大王百思不得其解,这个车子里的人到底是谁?这个车队又到底是怎么个来由?
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它们又是如何来到了东部的大海?如何从那里驶出?他
们要走向高原吗?他们到底要在哪里终止?
    大王极力回忆。他想去年车队里勉强寻到几个熟悉的人影。他看着,看着,怎
么也记不起来。
    直到最后他才看出赵高有点面熟,发现了那个躺在奄奄一息者身旁的小宦官—
—他这才恍然大悟,记起了一连串的故事,记起了那一排排的儒生。文武大臣,那
个可怕又可爱的预言家!
    后来,他的目光就一直凝聚在丞相李斯身上了。
    这个忠诚的李斯,这个儒生出身的令人恐惧的李斯,此刻他黄色的面皮一片冷
峻。他在等待那个时刻吗?那个可怕的即将发生巨大转折的历史时刻就要来临。这
个儒生出身的聪明人一定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他一定早有预料。他在等待着什么?
他有何打算?这个人诡计多端,可爱的只是他的忠诚。除此而外,他一无是处。
    大王记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藐视他、提防他,同时又有着深嫉和畏惧。儒生还
是儒生,渊博的知识,遍读四书,就是这一切经历造就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生命。
他们可以让自己的幽思笼罩一切,洞察一切,他们不会安份。他们的一切安份都是
伪装的。由此推论,这个丞相李斯的驯服,他可爱的驯服曾经像一个长久的谜一样
缠裹了他,使他难以解脱。这个谜此刻从湿润的泥土上升腾起来,从那个奄奄一息
的瘦小的人身上升腾起来。它们升到空中,化为了一片洁白的云。它们像棉絮一样,
像蚕丝一样包裹着他,缠绕王他,他将披王这朵云霞在高空里飞翔……
    大王有洞察秋毫的能力,他记得王贲灭齐之后神采奕奕。他与他的父亲王翦,
还有大将蒙恬一样,都成了秦国的功臣。对于蒙恬和王翦他尚可容忍;而这个王贲
乳臭未干!有一天他见他兴冲冲地穿着华服腆着肚子,从咸阳广场上摇摆而过。大
王从窗户瞥了一眼就记住了。
    

    第二天他让人将王贡传来。
    王贲跪拜大王。
    大王说:“你要将四册典籍从头至尾背过,然后才能有‘文韬’。”
    槌贫不识几个字,乃鲁莽刚勇之人。大王一句话够他忙上一生,每日汗水淋沥,
也难有多大长进……
    大王想到这里总是暗喜。他用同样的办法、同样的原理,调弄过那些傲慢到不
可一世的儒生方士,获得了难言的快感。他让他们集合起来军训,练刀枪,练棍棒。
稍有不合姿势的地方,就立刻由武士们给他们纠正。武士们耐性有限,顶多纠正三
五遍就呵斥起来,这使那些儒生们顾不得“之乎者也”,满脸羞红,傲气自然也消
去许多。他们当中最让他喜欢的一个,还要算那个大预言家。大预言家曾经对大王
议论过儒生的军训,说:
    “大王此一招好是好,可是也有不利儿。”
    大王很讨厌他把一些关键的词语进行儿化处理,就沉着脸问:“你是说‘不利’
吗?”
    大预言家仍然说:“不利儿!不利儿!”
    “怎么讲呢?”
    大预言家说:“想一想罢大王!他们终生苦读,心思枯竭,四体不勤,血脉不
畅,如此一练倒气血通顺,精神百倍。大王您想一想,神经衰弱的毛病还不是给治
好了?如此一来,您的盘算岂不是落空儿了?”
    大王听了沉吟不语。不过这并没有改变他的主意。他贲:到时候再说吧。
    大预言家继续预言:“以后啊,几千年以后,咸阳城内外到处都有人手里拿着
个小方匣儿,上面有一些小扭儿,一扭,就哇啦哇啦唱歌儿,说一些故事儿。那个
宝匣名字你猜叫什么儿?”
    “叫什么?”
    大预言家晃晃脑袋:“它叫什么机儿。”
    大王最讨厌儿化音,可是这时又不想招惹他,只能皱着眉头听下去。
    “那时候不光有什么机儿,还有一按就出火苗的东西儿;有比丝绸还薄的东西
儿,上面印了字儿传看;这些还会订成一叠叠,放上架子……”
    大王对这些特别反感和警觉,问:
    “那时候这些东西很多吗?”
    大预言家点点头:“很多很多很多。”
    “那可怎么了得!”大王恼怒了,“这些东西铺天盖地而来,大王的声威如何
能够彰显?”
    大预言家捋着胡须:“机儿越来越多,那些东西越来越多。”
    大王想了想,又问:“诗文这些东西呢?”
    大预言家说:“这些东西儿越来越多,锦绣文章什么时候都是好东西儿。他们
搬上机儿,印上一叠一叠,有人把它们摆在架上,装在柜上,一茬一茬传代儿。”
    大王因为嫉恨,也因为无奈,咬响了牙关。他不再问下去,知道更失望的事情
还在后面。现在他想问的只是另一些事情:一个解法。
    他问:“这些东西如何解得?”
    大预言家说:“是后面才有,你前面怎么‘解’得?要解你得解在当今。”
    大王有些为难:“当今诗文在我已禁过,咸阳城的懦生业已坑过,那么今后,
海内儒生又将如何?”
    大预言家想了想,说:“你为这个和丞相李斯绞尽脑汁,总不得好法。想来想
去,你们会想出一·个瓜儿……”
    大王一愣:“什么‘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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