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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星》死后二十一年,萧孟能突然以蓦然回首的心态,把它复刊,我当时表 示:记得一九○五年十一月,革命党们在东京办《民报》,出到二十四期后,被日本政府查封。一九一○年,又出版了表面上在巴黎发行的第二十五期、第二十六期,引起原来《民报》的大功臣章太炎的不满,公开指斥复刊后的《民报》为〃伪民报〃。
如今《文星》杂志复刊,我不忍视它为〃伪文星〃,但它若背弃李敖树立的精神,
纵使要真,恐怕也很费手脚吧?
我的话言犹在耳,不过两年,复刊后的《文星》却高速〃变质〃,把它当年〃一向所怀抱的理想〃,置诸脑后,当年是前进的,如今后退;当年是勇迈的,如 今畏缩;当年是清新的,如今迂腐;当年是〃老妪能解〃的,如今是〃博士买驴〃;当年是向统治者挑战的,如今却向统治者大拍马屁,还写颂诗!《文星》背弃了它自己,犹不自悟,还在垂死之日,大叹读者背弃了它,这是
何等好笑!
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国民党《中央日报》开始拒登《文星》广告;但是,二十一年后,一九八六年九月三日,同一个忡央日报肚,赫然重现了《文星》的广告!国民党是不会变的,那么真正变得能够配合它的,又是谁呢?当年《文星》之死也,《中央日报》乐祸惟恐不及;今天《文星》之亡也,忡央日报》 却惋借如丧宠物,杂志是进是退,从党报反应,思过半矣!
因佛莱明(fan Fleming)写书,书名《你只能活两次》(You Only Live Twice),看了《文星》的多此一复与自砸招牌,我恍然大悟:你只能死一次!
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死的是我?
《邵氏闻见录》记邵康节、邵伯温父子故事,说邵伯温的曾祖母张夫人欺负他祖母李夫人,李夫人吃不消,要寻短见。一天晚上,却梦到神人对她说:〃不要自杀啊,你会生好儿子。〃李夫人相信了。后来李夫人病了,吃了医生开来的药,却梦到屋外有两棵木瓜村,可是右边那棵却枯死了。醒来告诉丈夫,丈夫就把药给倒掉了。到了生产时候,生了双胞胎,一男一女,女的变成死胎,男的就是邵伯温的爸爸邵康节。
《邵氏闻见录》说:后十余年,夫人病卧堂上,见月色下一女子拜庭前泣曰:〃母不察,庸医以毒 药儿可恨。〃夫人曰:〃命也!〃女子曰:〃若为命,何兄独生?〃夫人曰:〃汝死兄生,乃命也。〃女子涕泣而去。又十余年,夫人再见女子来泣曰:〃一为府医所误,二十年方得受生。与母缘重,故相别。〃又涕泣而去。则知释氏轮回鬼神之说,有可信者。
这故事说双胞胎一死一活,乃是命中注定的。这种命定论,是中国文化的鬼话之一,是胡说八道的。
美国幽默大师马克·吐温(Mark Twain)讲过一个关于自己一死一活的故事。他说他是双胞胎,兄弟两人太像了,连妈妈都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有一天, 保姆为他们洗澡,其中一个,失足滑人浴盆淹死,没有谁能知道究竟淹死的是哪一个。马克·吐温常对人说:〃此乃一悲剧也。人人都以为我是没被淹死的,其实不然,没被淹死的,其实是我的双胞胎兄弟,而我本人,却是当时被淹死的那位。〃这种似真疑幻的、说来好像自相矛盾的话,其实论人生死,都可如是观。
我在景美军法处坐牢时候,牢房对面关的是被判死刑的李世杰,有他和我一个故事:李世杰的眼睛出了毛病,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结果一只眼睛要用眼罩遮住,另一只才能看清楚东西。我跟他说:〃这也不错呀!在你手里只有一块钱,可是在 你眼里却有两块钱!〃他说:〃我看两块没用,要别人看两块才划得来。〃我说:〃那你讨一个老婆就等于讨一对姐妹花双胞胎了。〃他说:〃就有这么一点好处!〃(二十年后,李世杰脱死生还,出狱之后,〃我再来时人已去〃,发现太太已经死了。家破人亡,连单胞胎都不见了!)
如今回想起这些故事,觉得一个人,在生死线外,其实自己何尝只是一个,而不是两个?自己又何尝不是精神上的双胞胎,而随缘起变,有其一死一生者在?
乍看起来,这是一个荒谬的哲学论题,但它似乎值得人们想一想,尤其在自己 一个人的时候想一想:你真的是一个人吗?你真的是活人吗?你真是活的那个你吗?
还是你早就死掉了呢?
一九八七年一月九日夜十一时三刻
闻道南京似奕棋
国民党以南京为首都,这是一开始就倒霉的错误决定。因为南京对内无险可守、对外易遭攻击,以它为首都,最会有〃仓皇辞庙〃的亡国效果。国民党从一九二七年定都南京后,一九三二年就被日本兵舰所逼,吓得迁都洛阳;一九三七年又被日本大兵所逼,首都沦陷;一九四九年又被共产党所逼,首都再陷。
唐朝杜甫写〃秋兴八首〃,其中第四首是:
闻道长安似弈棋,
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宅第皆新主,
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震,
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
故国平居有所思。
我感到当年的首都长安,它的〃奕棋〃度,也比不上国民党。因为唐玄宗唐德宗离开首都,都不过一年即回;唐代宗离开首都,不过半年即回;唐昭宗离开首都,不过两年即回;最长的唐僖宗离开首都,也不过五年即回。并且他们是五个皇帝责任分担的,不像国民党这种只不过一二领导人,就搞得屡屡辞庙,丢人丢得真是古之所无也!大陆丢光之日,蒋介石父子正在日月潭边,空有所思,最令人好笑,也令我想起杜甫的诗。
乃子戏改,成七律一首: 闻道南京似弈棋,
老K完蛋无人悲。
党官宅第皆新主;
文武衣冠异昔时。
江北钟山炮火震;
南逃车马函电驰。
父子寂寞日月冷,
孤岛平居空所思。
一九八六年七月十四日晨
要生死有关于天下
刘献廷(一六四八一六九五)字继庄,别号广阳子。北京人。
王源《刘处士墓表》说:相传其先为吴人,曾祖以上俱无考。处士颖悟绝人,博览,负大志不仕,不肯为词章之学。年十九,亲殁,挈家而南隐于吴。初,吴有高僧说法,士人醵金,从之讲法华。处士闻之与焉。生食顷,伏几而(鼻句)。僧说罢,处士(鼻句)亦罢。明日复往如故,众窃笑。僧诧曰:〃客何为者? 呼与语,则大惊,拜伏地,曰:〃公;神人也!〃掖登座,处士夷登座不让,畅衍 厥旨,众大说。僧率众蒲伏,愿为弟子。处士笑曰:〃吾正若误耳,岂为浮屠学者哉?〃拂衣去,由是从者日众。
又说:
其挈家而南也,尚有赀数千金,以交游济危难散去。邻舍一女子许字,夫贫,流于外,母将改聘之,女誓不从。处士闻之恻然,时仅余药肆一廛,立鬻金,寻其夫,赠使婚娶,而家益贫。久之,西南大乱,民惶惑不聊生,处士乃入洞庭山,学益为。乱定,妻张氏旋卒。于是慨然欲遍历九州,览其山川形势,访遗佚,交其豪杰,博采轶事,以益广其见闻,而质证其所学。刘继庄在乱世中,全力研究学术、 考察山川、访问遗老志士。生平〃志在利济天下后世,造就人才,而身家非所计〃。
刘献廷在史地与音韵方面,功力尤深。《清史稿》说他:其学主经世,自象纬、律历,音韵、险塞、财赋、军政、以逮歧黄、释老之书,无所不究习。与梁谷顾培、衡山王夫之、南昌彭士望为师友,而复往来囗山徐乾学之门,议论不随人后。万斯同引参〃明史〃馆事,顾祖禹、黄仪亦引参〃一统志〃事。献廷谓〃诸公考古有余、实用则未也〃。
后来他到了湖南,正欲结合同志,著书立说,竟突然死去,年仅四十八岁。
关于这四十八岁的说法,全祖望《刘继庄传肿别有索隐。全祖望说刘继庄: 。。。。。。晚更游楚,寻复至吴,垂老始北归,竟反吴卒焉。囗山徐尚书善下士,又多藏书,大江南北宿老争赴之。继庄游其间,别有心得,不与人同。万隐君季野,于书无所不读,乃最心折于继庄。引参〃明史〃馆事。顾隐君景范、黄隐君子鸿,长于舆地,亦引继庄参〃一统志〃事。继庄谓〃诸公考古有余,而未切实用。〃及其归也,万先生尤惜之。予独疑继庄出于改步之后,遭遇囗山兄弟,而卒老死于布衣。又其栖栖吴头楚尾间,漠不为(木分)榆之念。将无近于进入亡命者之所为,是不可以无稽也,而竟莫之能稽。且诸公著述,皆流布海内;而继庄之书,独不甚传。 因求之几二十年不可得。近始得见其《广阳杂记》于杭之赵氏。盖薛季宣、王道甫一流。呜呼!如此人才,而姓氏将沦于狐貉之口。可不惧哉!继庄之学,主于经世、自象纬、律历,以及边塞、关要、财赋、军器之属,旁而歧黄者流以及释道之言,无不留心。深恶雕虫之技。
又说:
予之知继庄也以先君,先君之知继庄也以万氏。及余出游于世。而继庄同志如梁质人、王囗绳,皆前死不得见。即其高弟黄宗夏,亦不得见。故不特继庄之书无从踪迹;而逢人问其生平颠末,香无知者。因思当是时安溪李阁学,最留心音韵之 学,自谓穷幽探微,而绝口不道继庄与修龄。咄咄怪事、绝不可晓。何况今日去之六七十年以后回回回,并其出处本末而美之详,益可伤矣!近者吴江征士沈彤,独为继庄立传,差继庄侨居吴江之寿圣院最久,诸沈皆从之游。及其子死无后,即以沈氏子为后。然其所后子,今亦亡矣!故彤所为传,亦不甚详。若其谓继庄卒年四十八,亦恐非也。继庄弱冠居吴,历三十年。又之楚、之燕,年死于吴。在壬申以后,则其年多矣!盖其人踪迹,非寻常游士所阅历,故似有所讳,而不令人知。彤盖得之家庭诸老之传,以为博物者流,而未知其人。予则虽揣其人之不凡,而终未 能悉其生平行事。
照全祖望的说法,刘继庄〃其人踪迹,非寻常游士所阅历,故似有所讳,而不令人知〃。我认为刘继庄根本就在以惊人的大学问做地下活动,他那样被当时的学者们一边佩服一边又于疏远,真的原因,是那些学者们怕惹祸上身。刘继庄生在清朝统治中国后五年,在北京长大,他目击了新统治者的可恶,因思有以报复。他奔走四方,所结交都是当时的不合作主义者。此外,他对反清的郑成功公然佩服,他说郑成功是诸葛亮、郭子仪、岳飞以后第一人;他又佩服反清的史可法、霍式耜,看不起〃输诚〃的洪承畴、黄梧、吴伟业之流,这种心态,推而广之,甚至使他对 帮助吴三桂反清的王辅臣、刘玄初等人,也深致佩服,他的用心,岂不非常明显吗?
刘继庄虽然有志未酬,〃而卒老死于布衣〃,并且老死得神秘兮兮,但他的博学与心志,却在死后慢慢被人重新认定。王源《刘处士墓表》说:〃生死无关于天下,不足为天下士;即为天下士,不能与古人争雄长,亦不足为千古之士。若处士者,其生其死,固世运消长所关,而上下千百年中不数见之人也!〃刘继庄一生生逢乱世,以惊人的大学问做地下活动未能成功,但他这一精神,却是三百年后的我们的最佳示范。刘继庄真的生死有关于天下了,他告诉我们知识分子在暴政下要决 心跟它作对用经世的学问跟它作对。用至死方休的地下活动跟它作对。
〃眼光要放在极大处,身体要安在极小处〃。在大小之间,完成知识分子的伟大使命。作为〃天下士〃、〃千古之士〃的有心人,岂不正该如此吗?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