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液在体内涌动,我开始连自己也厌恶起来。
谢谢你赶过来,父亲对小姨说着。我想这孩子可能会听你的意见。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姨。难道她是父亲的救兵吗,曾经在我失去支撑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照顾我、开导我、理解我,让我感受到母亲气息的小姨,竟然要成为杀害我们爱情的帮凶吗?
我们是相爱的,我只能理直气壮地重复着这句话,好像每说一次便能增加一分力量。
他可以陪你回美国啊,小姨说。他不也是美国公民吗?
我点头,然后摇头。我想到他只给我讲过一次的关于他父亲的故事,想到了那间挂满红色吉祥物的小屋。我不能那样要求他,他会受到伤害的我不能让他受到那样的伤害啊。我对父亲和小姨说,他根本无法在北京以外的土地上生活,那些地方的气场与他不相融。他不像没有在国外住过的人那样猜测自己对异国的感触,他是在经历过之后选择的离开,我不能让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这些是他告诉你的?父亲问。我说是的。
你这样为他着想有什么用?!父亲发怒了。他为你想过吗?如果他为你想的话就会希望你好,就会做对你有益的事。
对我最有益的就是他在我身边,我说。当老揣和我偶尔谈起我的学业和未来时,我也是这么跟他讲的。他总是告诉我,我会支持你想做的任何事,我们可以想办法让我们的未来成为同一个未来。可我觉得现在即使和父亲讲了这些也无济于事。
他真的不能陪你去吗?小姨又问。
父亲突然对小姨咆哮起来。你就不能有点别的建议吗?!你应该看到,他对蓬蓬根本没有任何好处,这个道理小孩子不懂你怎么也不懂?!你别跟小姨凶,我叫着。这是我的事,我爱他是我的事!
爱,爱有什么用?!凭着爱我能有今天的成就吗??你能在这儿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有好大学上有好车开有好房子住吗?爱,有什么用!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爱别人!我也开始大叫。我的亲妈,还有妈妈,你都没爱过她们,你只爱你自己!
蓬蓬,小姨扑上来推了我一把,怎么能这么对爸爸讲话?!
我跌倒在沙发上。
她说的没错!父亲一字一句地大声说着。如果说爱是你认为的那样让人失去理智做出各种莫名其妙的愚蠢的事,我确实没爱过任何人。我不喜欢对自己失控,也没有必要那样可笑。但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惟一挂念的人蓬蓬,惟一的一个。我要你好!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而在我的沉默中,小姨突然冲出门去。我和父亲惊愕地面面相觑,却都没有余力去追她了。
我没有继续和父亲吵。他的那番话让我意识到自己无意中真正了解了他。他能够在母亲坠楼身亡的第二年再娶,能够长久地对继母的一些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说明他对她们真的没有我所经历的这种爱吧。我没有必要和他争论,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道无形的沟壑终于完整地现形了。
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会在这儿住一个礼拜然后回纽约办事。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父亲这样说着离开了。
老揣回来的时候我安静地向他复述了整件事。
我们逃走吧,我小声说。带我逃走吧老揣,我很害怕。
他又那样坐到我身后把我整个包在他怀里,用他的脸蹭着我的脸颊说,我在这儿,怕什么跟我说,我会赶走它。
我怕我们真的会分开,然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一想到这个可能我就喘不过气来。
傻丫头,他笑着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烦死你,你踢我踹我赶我杀我我也不走。
幸福二十二(3)
可是未来的事谁知道会怎样呢,我像是问着自己。
他从后面拿起我的左手。蓬蓬,他说。
什么?
扈蓬。
啊?
我的狐朋。
干什么呀?
嫁给我好吗?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错了一拍。在黑暗中我好像看到了这几个字激起的声波在空气中层层地传动着,无限制无止境的波纹一轮大过一轮地扩散,飘扬到世界的每个角落。站在富士山上,站在凯旋门前,站在金字塔下,站在亚马逊河畔,站在哥本哈根的风车下,站在月球的坑洞中,一样能够清晰地听到每一个字。
好吗?他轻轻地问。让我们一起完成那一百件想和彼此做的事?
好,我轻轻地回答。
他开始解开缠绕在我中指上的红线圈,那种重复着的动作一圈圈地解开了我的疑虑、我的焦躁、我的愤怒、我的失望、我的担心、我的恐惧。然后他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把那根线缠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我感到自己的这一生就彻底交付给这种缠绕,我们像一根麻绳的两股,像two peas in a pod(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豆子),像飞舞的一对蝴蝶永远形影不离、永远唇齿相依、永远不可分割、 永远水乳交融,永远手牵着手、心连着心、魂系着魂,生生世世地纠缠下去,即使万劫不复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都会好的,我相信着他的话。会有办法的,只要我们在一起。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拆散我们,对此我和老揣深信不疑。
幸福二十三(1)
我没想到和麦克很快还会再有交谈。
麦克的妓女扮相像两只强有力的大手抓住我的双肩用力把我从梦幻中摇醒,我发现自己对他的感觉完全来源于他的一个平面,他立体的真正面目是我不想也不必去了解的。
两天后我得知他在准备和NBC的实习面试。
当时我正在麦克家对门的同学家里参加一个主题为Fantasy Island的party,在这个虚拟的岛上你可以成为幻想中的任何人。我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衬衫和牛仔裤就去了,为了避免撞到对门的麦克我想呆一下就走,长期的酒精摄入让我即使喝白水也有一种微醉的感觉,我希望给自己的血管做做大扫除,相对清醒地迎接转天要到来的笨笨和雨子。
“扈蓬以后肯定是大明星,”一个扮成美人鱼的女生调侃着。“看她,最大的fantasy就是做一个穿成这样的普通人。”
我和他们一起笑,想着依然没有答复的NBC。
我确实很早就离开了party,但事情总是那么巧,刚走到楼道里我就碰到正在对面开门的麦克。
“嘿,这么早就走了?”他问。
我点头。“你怎么没去玩儿呢?”
“我明天有一个重要的实习面试,得好好准备一下,刚才去搜集资料了。”
这让我看到麦克严肃认真敬业成熟的一面,使我恢复了一些以前的亲切和舒服。
“什么公司?”我顺口问道。
“NBC纽约。”他回答。
我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他。“挺巧的吧,”他显然听说了我的事。“你决定了吗?”
我闭起张着的嘴巴,歪了歪脑袋。那是个介乎点头和摇头之间的头部运动。“还没最后定。我会先留在这儿两个礼拜,然后去纽约。剩下的就看这份工作和我的缘分了。”
说到这里我忽然感到想换个话题,于是从嘴里跳出一句:“那本COSMO呢?”
他愣了一下,然后那个坏笑泛滥了。“‘龙腾式’?”他问。
麦克的公寓比很多我见过的男孩子的住处要整洁得多。他的一个室友正在客厅里看电视,我们互相报了姓名。麦克走进洗手间,“来呀!”他扭头对还站在客厅里的我说。
抽水马桶的水箱盖上端端正正地摆着那本杂志。他拿起来要递给我,我立刻向后缩了一下。
“What?”他奇怪地问,干吗呀?
“我不碰,厕所里的,”我皱着鼻子说。“你翻给我看吧。”
他呵呵坏笑着打开了杂志,那一页显然是经常被光顾的,一翻就是。
我看着那些简单的图示和文字,在上面女人是一堆红色的线男人是一堆蓝色的线,红色蓝色的线不同方式的交叉组合代表了做爱的各种姿势。麦克贴着我站着为我拿着杂志,我的人跳出了身体站在厕所门口看着里面的两团线段。一团红色一团蓝色立在马桶和浴盆之间,中间隔着一本书。这个图像让我觉得无比滑稽却并不可笑。
“谢谢。”红线对蓝线说。
“看完了?”蓝线显然被红线的浏览速度折服。
“又不用每个都看。”红线胸有成竹地说着,感到蓝线身上的一些蓝色的光线射入了她的身体,让她有一种想靠上去的愿望。在这种愿望中,红线飘进了客厅。
已经被忘掉名字的室友正在丢飞镖。我大叫着加入,第一镖丢中了三倍的17分(即51分),第二镖丢入了中心的25分区域,第三镖丢中了两倍的20分(即40分),三根蓝色的飞镖插在红色的靶盘上。
室友赞叹不已。“她挺厉害的。”他对麦克说。
“她一直都挺厉害的。”麦克倚在洗手间门框上看着我说。
“谢谢。我走了。”
“现在你可以彻底毕业了。”他送我到门口时说。
我才发现先前我什么都没看进去。对于“龙腾式”我依然一无所知。
红色的蓝色的细线汇成紫色的平原在我的脑海中驰骋,在我看来紫色深沉、神秘,具有极端的诱惑力。我选择了紫色的指甲油涂在脚上,在它们的陪伴下转天到机场去接笨笨和雨子。
幸福二十三(2)
笨笨的飞机先到。在旋转的行李传送带旁他一把把我拉入一个大我好几号的怀抱,在那里我感到自己的娇小与柔弱。他的身体和我的分开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T恤突然拉起来,露出赤裸的上身问我:“怎么样,我每天去健身房的结果?”
我对着强行映入眼帘的白花花的一片肌肤点头。
“你怎么都不激动哪?”他放下衬衫认真地责怪我,然后表情一变,猛地吻了我几下。
我稍微后退了一小步。
“怎么啦,让你吻一个英俊的男人这么困难吗?”笨笨不是在开玩笑,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
“这么多人,而且雨子马上就要到了,别错过她。”我解释着,尽量不去注意笨笨充满虚荣的自大。
可他好像更加不满了。“她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同一天来呀,她应该知道我们这么久没见面肯定想单独在一起,为什么不能尊重我们晚点儿来?”他抱怨着。
“怎么晚呀?明天就毕业典礼了,你又只买到今天的机票。再说了,我这几天总得和同学在一起,就算她不来我们恐怕也没有什么单独相处的时间了。”
笨笨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你应该说:亲爱的真遗憾但是没有办法,我是那么渴望和你单独在一起可我得和同学告别,不过只要有可能我会想办法抽时间留给我们的。”
我开始觉得透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机场宣布雨子的航班晚点两个半小时,二是笨笨发现他的行李压根没有从传送带里出来。
他气势汹汹地找到航空公司的服务人员,得知行李在中转的时候被错运到了休斯敦,要转天才能运回来。
“我的小说在里面!”他大声嚷着,然后对我说:“我专门带来给你看的,你一定特别喜欢。现在只好讲给你听了,这帮白痴!”
笨笨的愤怒倒是冲淡了他先前的情绪,提到小说又转移了他的愤怒。于是耗在机场等待雨子的将近三个小时竟然就在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中度过了。
见到雨子我几乎没能认出她来。两年没见,她憔悴得一塌糊涂。不过她显然非常高兴见到我,两根瘦瘦的手臂紧紧抱住我,紧紧紧紧地。
然后她对笨笨伸出手。“Finally,”她说,“终于认识你了。”
“Finally。”笨笨握着她的手笑着说。
雨子的到来使我立刻感到某种平衡的恢复,我默默祈祷这种微妙的平衡能维持到他们离开这座城市。
幸福二十四(1)
答应老揣是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做的决定。
为了庆祝我们订婚,我和老揣去买了一棵小树苗,一起把它栽在我家楼下的一块空地上。在树苗旁边的土地里我们埋下了一个小盒子,里面分别放进去一件我们各自认为当时对我们很有意义的东西,并且约定从这天起每一年在我们的纪念日那天都要回来中国北京的这个地方,在盒子里各自加上一件东西,这样等到我们五十周年纪念时再全部拿出来回忆。在那之前,谁都不可以告诉对方自己每次放进盒子的是什么。我们给小树苗做好记号,吻吻它嫩绿的等待幸福的叶子。
我们仿佛都没有想过这片楼群可能会拆迁,小树可能会中途枯死,盒子可能会被好奇的小孩子挖走,我或他可能没有五十年的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