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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我们一起点头。
第二部分
幸福三(1)
我正在位于加州洛杉矶南不到两百英里的圣地亚哥市完成着我大众传播硕士的学业。笨笨在飞行六小时以外的新泽西州老家的小木屋里完成着他新的小说。小说的构思挺新鲜,说一个住在海边的女孩发现每天早上门前的海滩上都会写着一些字,这些字对应着她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或者说,她每天鬼使神差地按照那些字的说法生活。听上去挺玄的。
圣地亚哥和几乎所有临近太平洋的南加州城市一样,有着阳光明媚的海滩和健康挺拔的棕榈树。除了一月份的连绵雨季外,一年下来几乎永远晴天。由于临近美国和墨西哥边境,拉美文化的印迹在这里随处可见。也正因为这一点使圣地亚哥凭借其旅游业著称,工业在城市地图上的缺席允许这里的天和海出奇的蓝,这让北边的洛杉矶深受污染的泛着灰绿色的海水还没漂到这里就灰溜溜地掉头回去了,海豹们于是有了条件成天成群地赖在沙滩上晒太阳。这座城市美丽得像塑料的一样,我随时随地感觉自己活在一张明信片上。
我们学校虽然不及坐落在北边的城市们的名牌学府出色,但学习嘛,只要想学在哪里都一样学,不想学在哪儿都学不到,我是这么认为的。新学期里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选择了国际传播学、受众心理学和传播管理学三门下午才上的课,另外跑到学校的电影学院去旁听导演课。但由于是旁听生,许多作业借不出设备来做,这门我最感兴趣的课竟然没能坚持上下去。
传播管理学是我们专业一二年级的公共选修课,在第一堂大课上我又见到了麦克。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发现他在附近浑身就暖洋洋地荡满笑意,而他坏笑的目光整堂课都时不时地灌溉着这种笑意。之后我们分别被分到A班和B班上小课,于是在学校里,我们便不常碰面了。
笨笨写作之余每天打一个到四个电话给我诉说着他的构思和对我的思念。他的言语总是十分热烈,像酷暑下夹杂着海水咸味的热浪,一团团地把我裹起来。可不知怎么,在这巨大的热情面前,我总是十分理智。
我的这种理智只能向身在底特律的雨子表述。在学校里我是个认识很多人的活跃分子,但真正交心的朋友,我几乎没有,有的只是一些经常在一起厮混的“哥们儿姐们儿”,他们丰富的异国生活经历帮助我消磨了大量的时光。
我总和雨子说,笨笨真是个好人,是个关心我爱护我在我几乎彻底被寂寞击垮的时候拯救了我的好人。拿着电话,我可以想像雨子歪着脑袋瞪大眼睛,然后点下头,这时话筒里便传来一声,馊咔(日语:是这样的)。我就在心里回答一句:馊啦,馊透啦。从语言到动作雨子都日本得一塌糊涂,虽然她六岁就到了美国,但家庭的影响还是根深蒂固的吧。雨子和我经常回忆起我们的中学时代,她是我来到美国后的第一个也是最长久的朋友,尽管我们的思想和性格有那么多不同,那种淡淡的友情总让极度情绪化的我感到清新和安全。
我随意地和雨子提起麦克,说有这样一个对我感着兴趣的人,然后强调了我的自律。你总是那么自信,雨子直接地说,在男人面前你总是自信。我叹气,其实我对我和笨笨的关系就有点缺乏自信,他算是我第一个公开的认真的男朋友哪。雨子总是善解人意地开导我,笨笨是个艺术家哩,她说。你不是最喜欢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吗?
是啊,我说。所以我和他在一起,哪怕分隔两岸,哪怕他不通事故、生活能力低下,哪怕他对我的中国文化不理不睬,哪怕他在某些方面极度欠缺我需要的热情,哪怕我并不认为自己配得上这样一个人。
每到这里,雨子便会沉默。雨子明白我指的热情,我也明白雨子的沉默。
我的日子就在这样的电话和沉默中平铺直叙着,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寂寞。有时我会想,这个世界上与我关联最紧密的人就这样散落在各个遥远的角落呀。离婚后,妈妈先是留在了罗彻斯特,然后搬到了法国南部美丽的马塞。爸爸回到了北京,又辗转到了香港。我和父母之间分别隔着一个海洋,这种地理位置上的距离贴切地反映着我们心灵的距离,它成为旁人任何关于我们之间关系的疑问的一个最冠冕堂皇的解释。我们没有太多的联络,这样我正好可以把心里那些对他们的感觉很好地埋藏起来,反而是每一次听他们的声音都像捅到了马蜂窝,许多记忆化成一小片一小片,嗡嗡地哼着围住我飞舞,直到把我心上到处蜇出疼痛不止的毒泡。
幸福三(2)
可他们毕竟是我的双亲,却在那样遥远的地方过着与我无关的生活,就连北美大陆上我最亲近的笨笨也和我隔着整整一个国家。在很多人看来,我简直就是孤苦伶仃,可很多时候,我感到自己竟为着这种伶仃在骄傲着,它让我明确地体会到自己是一个活着的独立的个体。我只是有些想知道——只是有些想知道老揣在哪里。
一想到老揣,我的骄傲便霎时间荡然无存,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一般,寂寞到窒息。
幸福四
于是我上课下课喝酒狂欢读书听音乐,每天接笨笨的电话,偶尔见到麦克,间或想起老揣。
我是在上大学前的暑假里第一次回到北京的。那个夏天的北京同以往和今后的任何一个夏天里的一样,尘土飞扬、闷热难耐,随时毫无道理地刮起蛮横的狂风。那时父母离婚不久,我又在法律上刚刚成年,就像被压到极限的弹簧蓦地被松开了,轻松得有些不知所措。刚刚进入五月,我的中学就把我们这些毕业生解散了。正好父亲要搬回北京,我于是借机会一同去探险,并且准备写下一系列关于北京的文章。谁知飞机才落地他就被公司调到深圳负责亚洲区的业务,一个素未谋面的远房表姑自告奋勇地借给我她在鼓楼的一套空着的房子,我便自起炉灶,一个人过起小日子来了。
透过丝丝条条的灰尘和热浪,我在离开这片土地的五年里遗失的点滴属于中国的自我重新附着在身上。我流连于北京的大街小巷,突然很快乐地明白,这辈子不论住在哪儿,我都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就在那样的夏天里,我认识了老揣。我们见面的第一次,他好像强奸了我。
幸福五(1)
笨笨的故事慢慢地成型了。有天他打电话给我讲正写到的情节。女孩一天早上看到沙滩上写了“结婚”的字样,她根本不信在没有男友的情况下这种事会突然发生,结果她失踪多年的青梅竹马的恋人突然出现,她便答应了他迟到许久的求婚——沙滩上的字又一次应验。笨笨问我觉得这个情节好不好,我说可能还得再曲折些,不能这样就接受求婚吧。
笨笨沉寂了一下,问我:“那,如果是我,你会答应吗?”
“我们又不是青梅竹马呀。”我指出。
“可我们也认识快一年了,而且又有共同的家……”
我想起了我们在洛杉矶一起住过三个月的公寓,心中泛起一丝暖意,但还是诚实地答道:“我,还没准备好吧。”边说边觉得自己口气酷似雨子的日本腔。
我没有准备好嫁给任何人。
挂了笨笨的电话,我舒展成一个“大”字嵌在色彩艳丽的床单上。一些莫名其妙的滋味袭上心头,我仿佛被笨笨动情地抱着,仔细地温存着。是的,仔细地,像一个真正的好男人那样,仔细地触摸,仔细地满足,仔细地展示着他的强壮,仔细地关心着我的感受。仔细到让我无法呼吸,仔细到令我想疯狂地呼喊。
于是我决定和一些认识的同学去喝酒,毕业在即,这样的机会也不太多了。我把他们叫做认识的人,甚至熟悉的人,有几个几乎可以算得上了解,但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任何思想的沟通。所以,认识、熟悉、了解也就没什么界限区分了。我们在一家露天的酒吧见面,我和身边的十几个人每一个寒暄过一两句后立刻给自己灌下一小瓶啤酒,借着酒力去聊第二轮。大家在商量着晚些去看一个小有名气的乐队在附近的演出,他们说到这事的时候混杂着英语、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我才发现除了我一个是亚洲人之外,在场的全是在拉美住过的美国人和几个纯正的西班牙人和巴西人。
我竭力地参与着夹杂了大量拉丁语言的交谈,在我自己的东方文化里孤独地昂着头。其实在这种遥远地域的嘈杂中我也是兴奋的,因为他们与我是那样的不同,而且他们愿意给我缝隙把我容纳。只是,我需要的是一个更大的空间。夜稍深了些,我知道笨笨一定还会再打电话来,于是开始盘算着自己是否要回去等他,这样也可以避免花钱去听上一场我并不熟悉的乐队的演出。读了两年书,光花钱不赚钱,得紧缩银根了。
考虑中的我又灌下一杯别人递来的朗姆酒加可乐。我并不喜欢它的味道,我压根不怎么喜欢酒精的味道,我只喜欢用五种酒和可乐调出的长岛冰茶,因为酒与酒彼此消长令混合出的液体可口迷人,产生一种幸福的味觉刺激。然而,尽管不喜欢,我还是就着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喝下了它。再抬起头时,麦克站在我的面前。
我就知道这天不会再和笨笨通话了。
麦克坏笑着把我扯进了他和一个西班牙女孩关于巴西和西班牙哪个国家更适合居住的争论。这场争论既而又转化为对美国和西班牙相比哪个国家更适合孩子成长的探讨。两人每说到激动处,我便加进来说一句中国怎么怎么样,他们总是认同,然后继续争执。我被他们拉着去了乐队演出的酒吧,一路上他们不停地吵着,我几次想冲出这个有趣但与我没有丝毫关联的谈话,但被他们两个用双臂拦在了中央。
昏暗的酒吧里人头攒动,我惊喜地发现这支乐队的风格竟有几分像我钟爱的Nirvana,于是什么结婚什么巴西什么过去什么未来统统不见了,我随着音乐甩动着我的躯体,仿佛能够看到淤积在体内的墨汁般的毒素随着我的舞动在音乐中激扬地飞溅。
我偶尔睁大双眼,在人群中搜寻麦克的位置。许久许久,他都站在我身后约十五英尺的地方看着我。我迷离的目光捉到了他看到我看他时的每一撇坏笑。
然后一只手臂突然围住了我的腰,他站在我的左边和我完全一致地舞动,我身体的左侧便和他贴在一起了。我觉得这种靠近有点超越了一些界限,但他的手用力加深着我的醉意,于是我没有抗议,也任由自己的头在某些时候靠向他的肩。抬起头时我们的面孔几乎贴在一起,我看到他的脸在靠近,他就要吻到我了。笨笨在沙滩上写下的“结婚”二字猛地跳到面前,我扳开麦克的手,后退,冲他微微地摇头。他松开我,我快速地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并没做错什么,于是继续甩动我的身体,好像要用力把脑袋和四肢甩得远远的。
幸福五(2)
可是,他再次缠了上来,手依然固执地环住我的腰,身体贴紧我的,和我相当合拍地扭动。我的耳朵可以在喧闹的人声乐声之上辨别出他粗重的呼吸,之后我感到他在用舌尖勾勒我耳朵的轮廓,一遍又一遍,湿润地勾勒着。他的鼻子蹭着我的脸颊,我的皮肤几乎可以觉察到他睫毛的抖动。然后不知怎么我们又回到原来的姿势,他的唇又向我的靠近,我又挣脱了。
这时他脸上显现出一个小孩子般失望透顶的表情,我于是不忍地探过去轻轻地吻了他的脸,是硬硬的胡子茬的感觉,一粒粒嵌入我的嘴唇。一整夜,这个叫做麦克的会讲葡萄牙语的男孩和我重复着这种靠近和挣脱。一整夜,我没有让他吻到我。
最后一次推开他后,他走开了。我突然间觉得很累,也觉得身边所有我认识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我们。他们都知道笨笨的存在,包括麦克。他站到一边,用余光我感到他依然热烈局促的注视。
散场时我冲向出口。我害怕在相对安静的氛围下面对他,好像并不完全是因为不愿意他继续纠缠。但那个出口刚好不开,我只好随大家返回,才走两步就被他一把从背后抱住。他就这样拥着我走向另一个出口,我想那一定是个很别扭的姿势,而当时我在慌张之余和他走得却很协调。
在门口他停住,说得回去用信用卡付账,要我等他。
“我得走了。”我说。
“等我。”他坚持。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醉了吗?”
“没有,”他肯定地否定着。“你呢?”
“有一点。”
我跟他回去,因为他拉住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