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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1-06-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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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这样一个母亲》中那位母亲和写母亲的女儿,我的所知却几乎等于零。四九年至五○年在经武路二六一号,李锐住在楼上一套夹正房里。我从五○年三月起,即在楼上饭厅吃饭,在楼下一间后房中做事,吃饭前后见到李锐时不少。他很得意地从地主家书中发现了“买的买点,占的占点,骗的骗点”这段霸田霸产的自白,拿来作土改宣传的好材料,编发稿件的具体工作便是我做的。他对下属工作上要求极严,语气却不乏幽默诙谐,日常生活也不高高在上,我却从没有听他谈过自己的妻子和小孩。
  那时范元甄也住在报社,但我极少见到她,偶而碰面,亦未留下“美人”的印象,更没见过她和小孩在一起。“六指子”(李南央的哥哥)时约三四岁,倒常在楼下各处转悠,抱在通讯员手里时居多,有些同志喜欢抚弄他,虎头虎脑很懵懂的样子。我因素不喜“呵”小孩,更不喜“巴”领导(李锐姐姐是我两个姐姐的体育教师,要套近乎还是有话可说的),所以一次也没有去逗过“六指子”,更不要说小妹妹了。
  在通讯员和部分南下女同志中,有时也悄悄传说过“李社长怕老婆”之类的话。这和我心目中李锐的形象联系不起来,偶而想想,也许是“一物降一物”吧。
  李锐调北京后,有次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篇《大鱼网主义》,署名“孙元范”。我知道是李锐的笔名,“孙元范”斢一个头,不就是“范元甄”么?这时又想,李锐还是曾经很喜欢自己老婆的吧。
  初读繁体字本《六十年恩怨情仇》,议论很多。我的第一反应是,文字很好,李锐有后(人)了;至于“恩怨情仇”,则清官难断家务事,也懒得去断。及至细读到“这样一个母亲”说什么“现在像江青同志和我这样真心革命的人几乎没有了”,读到“这样一个母亲”和“某某某”睡在一起被“某某某”老婆撞见,起身穿好衣服说声“对不起”出门,这才真正同情起写文章的女儿,同情起女儿的父亲来。
  看来,虽然我只能“识其小”,虽然我欣赏的只是四言联、无情对,但在对待江青式的“革命”和在这种“革命”的名义下“大干快上”的“左”的丑恶,自己感情上的取向还是分明的。
  “老社长”今年八十四,最近读到他的新作,自称耄耋,应该说他也真老了。我今年亦已满七十,过了可以称老的线,身体则远不如他,脑出血一两立方厘米的情形已发生过两回,医生说再发就性命难保,很可能先他而去;我又从来怯于旅行,即使不溘先朝露,恐亦难有再相见时。这篇文章早就想写,总想写得像样些,便拖了下来;而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只怕越拖越难“进入状态”,故此次决心应周实之邀匆匆下笔。文章当然比不上高手,意思却是真诚的,刊出后“老社长”自己总会看一下,如有错讹,也好更正。
  我为去世的友人唐荫荪写过《写挽联》,为健在的友人张志浩写过《卅七年前两首诗》,这回又写了这一篇。真希望还能为在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过和现在还存在着的友谊再写点什么,趁彼此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左倾心理病

  
  ——范元甄社会性格机制的探索
  ? 王若水
  李南央的文章《我有这样一个母亲》具有一种震撼力,这是因为她如实地生动地描述了一个过去了的时代的某种典型。这种典型曾在文学作品中出现过,最早是刘心武的《班主任》中的谢惠敏,后来是谌容的《人到中年》中的那位“马列主义老太太”;当然还有其他。不过只有这一次(政治人物的传记除外)才作为真人真事出现在李南央的文章中,而且有了淋漓尽致的刻画。范元甄的性格提供了一个极好的例证,表明左的思想斗争的方法可以把人性压抑和扭曲到什么程度。在当年那种政治气氛和政治教育下,一个党员受左的影响本是自然的;问题在于范元甄不是一般的左,而是左得出奇,左得难以理解。列宁用过“左倾幼稚病”这个名称;范元甄的个案却不是幼稚问题,而恐怕是心理上的不正常。但是,这又不是纯粹心理学的问题,必须联系产生这种性格的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情况来了解,所以我采用了E·弗洛姆的“社会性格”这个概念。
  女儿是最了解母亲的;李南央已经对她的妈妈的性格形成作了很中肯的解剖。我这篇文章只是在她的文章的基础上作一些进一步的探索。
  没有温暖的革命者家庭
  打从记事时起,小南央就看到母亲折磨父亲是家常便饭。五十年代,范元甄和李锐吵架,很多时候是为婆媳矛盾。在传统的中国社会,婆媳矛盾本是平常事,但在共产党政权下却往往会带上政治色彩,变成“阶级斗争”,处理这种事如果心软就会变成政治立场问题。范元甄认为李锐不该对他的妈妈有温情,因为她是地主。李南央说不是;即使不是,范元甄也一定要说她是。人们很难弄清,到底范元甄是因为婆婆是地主而不喜欢她,还是因为不喜欢她而一定要说她是地主。即使是地主,难道就一定是坏人和恶人吗?李锐母亲三十二岁时守寡,一人含辛茹苦,供养子女读书。李锐是独子,十七岁时离家上大学,倾向革命。为了寻找共产党,李锐在一九三七年五月不辞而别,悄悄北上北平,从此渺无音信。老人急得几乎发疯。十二年后,故乡解放,老人才见到儿子。这也确实不容易。李南央长到二十七岁时才第一次见到奶奶。原来听妈妈灌输的一套,奶奶是个又刁又狠的“恶霸地主婆”,见面以后才知道她是一个瘦弱善良的老人,成天想念着儿子。奶奶一辈子想跟儿子家住一阵,由于媳妇反对,至死未能如愿。
  李南央九岁时,爸爸去北大荒劳改农场,妈妈失去了发泄对象,就拿女儿出气。一骂起来就是一整晚,不许睡觉。骂得最多的是:“你这个小李锐!你跟你爸爸一模一样!”文革中,范元甄骑在女儿身上,揪住头发往水泥地上死撞。
  范元甄爱讲大道理,很注意对孩子的“思想教育”。她给李南央的信里永远充满革命词汇。每年放暑假时给孩子买书,大多是所谓有教育意义的。但这种“革命”的思想教育,是没有爱的。妈妈对孩子没有爱,孩子对她也没有爱,只有把满腹苦闷写到日记里。这日记被范元甄偷看了,讥讽地说:“你小年纪,还母爱、母爱的,满脑子令人作呕的资产阶级思想。”
  文革开始后,李南央在学校挨斗,回家一言不发。范元甄看出女儿神色不对,和蔼地盘问,这是难得有的。李南央有些受宠若惊,感到了一丝母爱的温暖,不觉流下了眼泪,告诉妈妈,自己因为爸爸的问题,也有她的因素,在学校里挨了同学的批斗。
  没想到的是,还没有等她说完,妈妈的嘴角向下一撇,露出了幸灾乐祸的冷笑:
  “啊哈!你不是一向标榜自己不要母爱,自己最坚强吗?哭什么?跟我说什么?你在学校挨不挨斗,跟我无关,不要往我身上扯。那是你自己在学校一定有问题。以后,你不要再跟我讲这些事情。你自以为了不起,自以为坚强,就不要以为还有妈妈。我在机关挨斗,又向谁去哭?”
  那时李南央还不到十六岁。“看着妈妈那毒得近乎狰狞的面孔,只觉得自己向一个大冰窟里沉下去”。从此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绝不向母亲诉说了。
  文革开始时范元甄的确挨过斗。她过去的下属还有人跳到台上抽了她的耳光。一九六八年三月,李锐家被抄,范元甄被造反派抓走,关在机关里。可这根本改变不了范元甄对党和毛主席的忠心。李南央回家探亲,范元甄领着三个孩子天天对着毛主席像早请示、晚汇报。李南央不在家时,妈妈还不时给女儿寄剪报,要她学习“天津火车站工人批林批孔的先进经验”,让她学习王洪文。有一次李南央流露出对国家前途悲观的情绪。范元甄教训女儿,女儿听不进,范元甄竟一封信写到女儿的工作车间的党支部书记那儿,告发她的“反动思想”。
  李南央最后一次见到妈妈是一九九四年的圣诞节,那是她离开大陆四年后第一次回国探亲,她还带上自己的女儿。开始寒喧几句还好,慢慢地,老太太就骂开了,从大姨开始,骂到李锐头上,又骂到女儿头上。对外孙女儿,却破例地表示了一点人情味,掏出一块纪念毛主席诞辰一百周年的怀表,要送给孩子,顺便考考她:“毛泽东是谁?”接着就进行思想教育课了:“毛泽东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领导中国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没有毛主席,就没有中国革命的胜利,就没有我们的幸福生活。”
  这话在九十年代初听起来就已经像是背书了,可老太太是掉着眼泪说的。“这年头还有什么人真能这么记着他老人家的恩情啊!小孩子都不知道谁是毛主席了。我们永远不能忘记他老人家,要世世代代记着他的恩情。”
  异化了的自我
  范元甄真的对党和毛主席从来没有过丝毫怀疑吗?不是的。她在延安整风时期之所以受到审查,固然是受李锐牵连,但和她自己的“自由言论”也有关系。一九四九年,范元甄刚进城时,曾和李锐议论过毛泽东:“毛泽东不就是个师范生?”反右斗争时,她正在航空学院学习,曾经很同情一个名叫马云凤的右派学生,认为她无非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说不上是反党、反人民。大跃进时,她写信给李锐,询问外地情况,对报纸上放卫星的报道表示了怀疑。这封信后来被搜查出来,引起了麻烦。
  这才是真正的范元甄。不管她的怀疑和议论对不对,那是她真实的思想,她是在说真话。这样想是她的自由,说出她的想法是她的权利。在这样想和这样说时,她是她自己。别人可以不同意她的意见,可以同她讨论或争论,但无权禁止她这样想。然而在毛泽东的时代,这种思想是极端危险的。从延安整风到以后的历次运动,范元甄看到的和自己受到的教训还少吗?
  一九四三年春,延安搞“抢救运动”,李锐作为特务嫌疑被关在保安处,范元甄也受审查。政治研究室派某某某去“抢救”范元甄,结果产生了两人的婚外情。这事导致李、范二人的离婚。此后李锐大病一场,差点没有了命。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组织上只好出面干涉,一个月开了五次批判会。最后作结论的是杨尚昆,认为双方都有责任,主要责任在某某某。范元甄受批判后,主动表示愿意和李锐复婚。后来范元甄认为这次复婚是自己一辈子最后悔的大错。
  这是范元甄第一次挨整。以后是反右派斗争。范元甄曾告诉南央:那一次,由于同情马云凤的缘故,被撤职并受到审查。她这才猛然醒悟:“自己怎么能够怀疑到毛主席的头上?才认识到自己问题的严重性。要好好认识错误,重新做人。”
  毛主席不能怀疑!“重新做人”就是做一个永远不怀疑毛主席的人。不然的话,就会走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甚至反革命的道路:这还不严重吗?
  那么范元甄是否从此以后真的改变了想法,认为反右派斗争没有冤枉好人,认为报纸上关于大跃进的宣传都是事实,认为毛主席是永不犯错误的神人?恐怕未必。从心理学的观点看,她之所以表现得那样出奇的左,这本身就不正常。这并不是因为她信仰得虔诚;恰恰相反,是因为她在内心深处还有怀疑。她被自己的真实想法吓坏了,但她又无法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所在,于是拼命把它压制下去,不让这种思想冒出来。她之所以会对任何细微的“异端”言行表现出强烈的“义愤”,正因为她对这些东西怀着恐惧;而她之所以感到恐惧,正因为她感到虚弱,感到这种“异端”是难以抵抗的。为了安全,她把党教导给她的东西,报纸上宣传的东西,不经过自己的考察和鉴别就通通无保留地塞进自己的头脑,按照这个口径来讲话,甚至按照这个口径来思想。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只有这样,她才感到放心。但这样一来,那个范元甄的本来的自我就隐没了,代替出现的是一个“假我”。我在这里用“假我”这个术语,并不是说范元甄有意骗人。她对这一点很可能是不自觉的,甚至还以为她自己是真正相信这些思想的,她自己从来就是这样“革命”的。所以,这也是一种自我欺骗。
  这个“假我”也是一个异化了的我。它是按照组织的政治需要塑造出来的,它在自我的名义下扮演着符合左的要求的角色。正像演员按照导演的要求背诵台词,而这个演员在说这些话时还带着感情,好像这就是她自己想说的话。这个“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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