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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想想,当年齐哀公被冤枉的时候,如果中央在位的是一位圣明天子,早把进谗言的纪国领导人给处理了,世界上也就不会再有纪国了。纪国从那时候能传到现在,这么多年等于是白捡来的,这都是因为天子不圣明啊!还有一个外交上的现实问题:当时诸侯有会盟、有访问,外交辞令中有很多都要互相举称先君,好比说:“我们两国从我爷爷某某某和你爷爷某某某那时候就建立了亲切的睦邻友好关系,你爷爷某某某和你爸爸某某某曾经多次到我国做友好访问,受到我爷爷和我爸爸的热情友好的接见。我爷爷和你爷爷,我爸爸和你爸爸,他们多次就某某问题、某某和某某问题达成共识……”好啦,现在你好好想想,如果“你爷爷”当年陷害“我爷爷”致死,咱们俩孙子辈的国君在外交场合上该怎么说这些外交辞令啊?说假话对不起祖宗,说真话当时就得翻脸,所以只能做个了断,有你没我,有我没你!齐襄公当时就面临着这个决断,而要搞掉纪侯,自然就得灭掉纪国。
Q:哦,这样啊。那,如果有圣明天子在位,齐襄公还会这样做吗?
A:那就不会了。可齐襄公这时候上无称职的天子,下无称职的霸主,所以做起事来只求快意恩仇就好。53
汉武帝就是拿这一段齐襄公复仇灭纪国来作自己攻打匈奴的理论依据的,他的意思是:“想想当年高皇帝白登之围,想想匈奴是怎么欺负我们的,齐襄公九世复仇被《公羊传》嘉许,我自然也该为先祖复仇!”54
——到了现在,我们至少可以对《公羊传》总结出两点:一是把汉武帝这个例子联系一下上文里徐元庆和梁悦的例子,体会一下《公羊传》的立意核心正在于血亲关系和宗法关系,它对复仇的鼓励是让我们很多现代人都觉得瞠目结舌的;二是只要肯用心,从同一部经典中可以得出多种多样的、甚至完全相反的结论,并用以支持各种现实的政治意图。
这第二点尤其意义重大,我们不妨想像一下:当一种意识形态成为官方的、甚至是官方惟一认可的意识形态的时候,当这种意识形态具有了《圣经》在中世纪基督教世界的无上权威地位的时候,对它的任何微小的偏离都会被视为大逆不道,于是异见分子能使自己的想法和行动合法化的惟一办法就是打着红旗反红旗了。——从这层意义上说,越是长篇大论的经典也就越是容易被人找到下手的地方。比如,对一个读过一些儒家经典又很喜欢动脑筋的人来说,他既可以从经典出发来论证应该大力宣扬封建迷信的道理,同时也可以论证出发展科学世界观的必要性,既能从中论证出资本主义的“历史终结论”,同样也能论证出儒家思想和共产主义理想是紧密贴合的……总之,并不是经典怎么说他就怎么思考,而是无论他想干什么,都能从经典当中找到依据,甚至是,领导讲什么,他就能从典籍当中找出佐证来呼应什么。我相信,只要肯用心,任何一个哪怕智力水平低于平均线以下的人都有能力做到这点。
——对这个“第二点”更为有利的情况是:一种神圣意识形态里存在着不止一部的经典。
我们已经知道了汉武帝的时候独尊公羊学,而过了几代之后,汉宣帝独爱《榖梁传》,后来《榖梁传》和《公羊传》并立为官学,再后来大家又讲“《春秋》三传”,《左传》也有些地位了。而这几部书同属儒家系统,《春秋经》号称孔圣人的大作,“三传”辅翼圣人之言,看上去似乎应该是“三位一体”的才对。
我们就窥一斑而知全豹好了,就先看看对于齐襄公灭掉纪国这件事,《榖梁传》和《左传》都是怎么说的。
以记事见长的《左传》这回反倒把事情经过叙述得异常简略:
纪侯不能下齐,以与纪季。夏,纪侯大去其国,违齐难也。
翻译过来就是:纪国领导人不愿意屈服于齐国,把国君的位子让给了弟弟,自己则为了躲避齐国的迫害而永远地离开了祖国。
《榖梁传》的记载是:
大去者,不遗一人之辞也。言民之从者,四年而后毕也。纪侯贤而齐侯灭之,不言灭而曰大去其国者,不使小人加乎君子。
《榖梁传》也是先从“大去”这个怪词开始解释,但解释得和《公羊传》竟然完全不同:所谓“大去”,就是说“不留下一个人”——当时纪国领导人离开祖国,纪国全体人民全体追随而去。这些人有先跟着走的,也有随后上路的,整整四年,纪国人民全都走光了。那么,为什么《春秋经》里不写齐国灭纪国,而说纪侯“大去”呢?这是在褒奖纪侯是位贤明的君主,不愿意使小人凌驾于君子之上。
——看,事情一到《榖梁传》这儿,怎么完全反过来了?到底谁说的对呢?到底是谁才真正读懂了孔圣人在《春秋经》里的“微言大义”呢?
就算神秘的“微言大义”我们暂且不论,那么,到底就这一历史事件的叙述来说,谁说的才是对的呢?看来齐国肯定是欺负了纪国,但到底是纪侯自己跑了呢,还是带着全国人民一起跑了?反正“三传”在对这件事情的叙述上是互相矛盾的。
《榖梁传》说纪国全国人民都走光了,这似乎操作难度过大,但那时候的邦国没法和现代国家相比,举国搬迁的事也是有的。即便《榖梁传》在这里夸大其词,可《公羊传》说的“九世复仇”难道就正确吗?后来的学者们也有在研究之后认为这不大可靠的。好吧,退一步来说,就算《公羊传》和《榖梁传》都是重点在于“大义”而不在于历史实录,可如果我们是汉朝人,对这两家截然相反的“大义”我们又该听谁的才好呢?
第二章 一经三传:哲学、历史、还是政治?
(一)“三传”小史——小学《论语》与大学《春秋》——“春秋三传”和“春秋四传”——公羊学和榖梁学在皇家擂台上的正式比武——作为实用政治学的儒学
我们已经大略看过了儒学于汉、唐两代在政治运作中的实用意义,看来儒家典籍既可以在审案的时候被援引为法律判例,更可以在国家大政上发挥纲领性的指导作用。嗯,儒学并不像现在很多人以为的那样是什么讲做人、讲伦理的哎——不是的,儒学的核心是在政治,而且,儒家的政治思想核心并不是像很多现代人认为的那样主要体现在《论语》当中,而是体现在《春秋》里的。
钱穆曾经很清晰地梳理过这个脉络:“隋唐以前人尊孔子,《春秋》尤重于《论语》。两汉《春秋》列博士,而《春秋》又几乎是五经之冠冕。《论语》则与《尔雅》、《孝经》并列,不专设博士。以近代语说之,《论语》在当时,仅是一种中小学教科书,而《春秋》则是大学特定的讲座55……此下魏晋南北朝以迄于隋唐,《春秋》列于经,仍非《论语》所能比。”后来直到宋朝,《论语》才和《春秋》平起平坐了,二程和朱熹则抬高《论语》超过了《春秋》,到清代乾嘉以后,《春秋》又超过了《论语》,“只有最近几十年,一般人意见,似乎较接近两宋之程、朱,因此研究孔子,都重《论语》,而忽略了《春秋》。”56
要说这“最近几十年”,《春秋》也发出过不小的声音——晚清时代公羊学独胜,维新派拿它讲变法,革命家拿它讲“华夷之辨”和“易姓革命”,即如一向给人以埋头训诂之印象的杨树达前辈也在1943年出版的《春秋大义述》的自序当中倡明“意欲令诸生严夷夏之防,切复仇之志,明义利之辨,知治己之方”。他所指明的这几条“春秋大义”在当时是实有所指的。而如果以我们现在为坐标,这“最近几十年”的特色则更是明显——要知道,“《春秋》学”比“《论语》学”可复杂和深奥多了,所以,偌大文化断层边缘上的人们借助于《论语》来给断层搭桥显然要比借助于《春秋》容易得多。不过悲观地说,现在再怎么熟读《论语》和《春秋》,乃至其他种种儒家经典,都不会恢复当年的风光了——看看人家汉朝,儒者之学居然切切实实地施展在现实的政治生活当中,影响着内政与外交,掌握着生杀大权,真是威风八面啊。
汉代的儒家政治传统是从汉武帝时代开始的。
汉武帝时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首倡之人是董仲舒。董仲舒治学非常刻苦,“目不窥园”这个成语就是从他这儿来的。董仲舒是当时治公羊学首屈一指的专家——所谓“治公羊学的专家”,也就是研究《公羊传》的专家。在当时,因为《春秋经》号称是孔子所修,所以地位崇高,据说孔子他老人家还曾亲口说过:“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57,更显得《春秋经》意义之无比重大。而如果说《春秋经》是一部权威教材,那么,为《春秋经》编写教辅的人也不在少数。在这里,《春秋》作为教材被称为“经”,那些教辅则被称为“传”。这个“传”,一说是“转”的意思,当“转授”解;一说原本是取“传授”的意思,表示的是后学“传授”圣人整理出来的“经”——按照后一种意思,“传”本来很可能是读作“chuan…2”的,58名人的“传记”也本该读作“chuan…2记”的,可你要真这么读,别人就该笑话了,正如佛教的《大藏经》的“藏”原本该读作“cang…2”,唐三藏的“藏”也该读“cang…2”一样,本来取的都是“收藏”的意思。
还是从俗好了。我们一直都说“《春秋》三传”,就是《春秋经》加上《左传》、《公羊传》、《榖梁传》,是谓“一经三传”。《春秋经》据说是孔子根据鲁国国史亲手编订的,其意义正如孟子所谓“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可孔子一直都是“述而不作”的,只搞古籍整理,却从来不去原创,所以,《春秋经》作为他老人家惟一的一部“作品”,地位自然无比尊崇——比如清代桐城派名人方苞在《春秋直解》的自序中说:“夫他书犹孔子所删述,而是经则手定也”,这是两千年来很主流的一种观点。但此事是否可靠,后人聚讼纷纭,我这里就不细表了。
《公羊传》和《榖梁传》据说原本都是孔子的学生子夏得自孔子《春秋》亲传,又传授给公羊高和榖梁赤,而后分别一代代口传心授,到汉初才形成文字,就是《公羊传》和《榖梁传》——这里边有没有猫腻,专家们也是一大堆意见,但我们先不去理会,就当这说法是真的好了。不过,即便承认此说为真,可这么长篇大论的东西被几代人口头传承下来是否已经多多少少走了样,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至于《左传》,号称左丘明所著,而这位左丘明据说还和孔子同时,甚至两人还有过交往,所以他对孔子时的史料知之甚详,对孔子作《春秋》的意图也领会得最深。至于这些说法是否属实,古往今来的专家们作过数不清的考证——这在任何一本思想史著作或者“一经三传”注释本的前言里都能了解到,况且这也不是本文所关注的重点,所以在这里就不多说了。
这“一经三传”,其实原本该说“《春秋》五传”的,那另外两传是《邹氏传》和《夹氏传》59,可惜都失传了。不过,韩愈有诗“《春秋》五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很让后人纳闷了一番:难道他那时候还能凑齐“《春秋》五传”吗?60
后来,继续为《春秋经》作传的大有其人61,但名声能和“《春秋》三传”媲美的却只有一部,这就是南宋大儒胡安国写的《春秋传》(也可以称之为《胡氏传》或《康侯传》,胡安国字康侯),这部《春秋胡氏传》在元、明两代影响很大,甚至和那“三传”一同被列为“《春秋》四传”。62更有甚者,胡安国这部书还曾被官方独尊,俨然踞于“三传”之上,甚或高踞于《春秋经》之上。63当然,学术的荣辱升废无不是和政治有关的,胡安国这部书重点就在“尊王攘夷”和“复仇大义”上边,正是南宋偏安背景之下的应时激愤之语,乃至清人尤侗批评说:胡安国一门心思扑在复仇上,曲解经文来附会己意,他这部《春秋胡氏传》完全可以说是一本新书,和原本的《春秋经》没有一点儿关系。64
明代姜宝为徐浦《春秋四传私考》作序,把这“四传”的关系作过一个有趣的比喻:《春秋》就像老天,《左传》负责“照临、沾濡、焦杀、摧击之用”,《公羊传》和《榖梁传》就是日月、雨露、霜雪、雷霆,《胡氏传》则把大家伙儿的工作给统一调理起来,以成就一个大丰收的年景。65
及至清初,有儒臣奏请废除科举考试中的脱经题,据毛奇龄说:“于是三百年来专取《胡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