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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小上依然如数家珍。
巨侠听得似乎不是很专心。
至少,不是非常专心——这跟他平素专注聆听意见很是有些不一样。
他忽然问了一句:“你可知道我们有几个人一同上山?”
“小诸葛”马上答:“十。”
巨侠问:“为什么不是九个?”
“乱世蛟龙”道:“因为还有一个人一直在山腰跟踪潜伏。”
巨侠道:“错。是十一个。”
高小上诧然:“十一个?”
巨侠脸色更苍白,“另有一人,在另一座山峰观察我们。”
“小诸葛”高小上脸色微变。
他往回望,正好方应看也向后看,好像也发现了什么,也脸有忧色。
但真正发现了什么的,是任怨。
他发现在山径险处,有一块石头。
不,那是一个很像石头的人。
那是个瞎子。
他手里拿着明杖。
他两眼翻白,眼眶内完全没有眼珠。
他盘坐在那儿,像一块盘踞在那儿已承受了几百年风霜几百年雨水阳光的老石头。
可是,这个瞎子看去,并不老。
他只是古。
——古意盎然。
任怨一发现这是个人而不是石头,就笑着招呼:“你好。”
石头没回答,但点点头。
石点头。
“你可是瞎子?”
任怨试探着问。
“你也是瞎子?”
那人反问。
任劳马上光火:“你这人,怎么这般没礼貌!”
那人冷冷地道:“你若不是瞎子,怎还看不出我是不是瞎子?!”
任怨却依然不愠不火,语态祥和,致歉:“是我们失觉,对不起。请你让一让,让我们过去。”
山径狭仄,山壁陡急,径道仅容三趾,若不是这一行人身手非凡,走到这儿,再已走不上去。
而今,瞎子往那儿一坐,更是谁也走不过去——除非是先把他挤下去:下面,是万丈深崖,山脊如刀,就这样垂首一望,仿佛也会有万劫不复、剥剐之痛的炙肤之感。
——这样掉落下去,最多只掉落到一半,四肢五脏,怕早已零零碎碎,散布此山头怪石嶙峋处吧?
何况山腰还荆棘四伏。
可是,那么一位瞎子,却怎么上得此山来?
——他上山来作甚?
总之,他定然是个不寻常的瞎子。
而且,他还是个漂亮而英俊的盲人。
任怨本来已经是很清俊的男子了,可是,与这盲人在一起,却似乎欠缺了些什么东西。
大概是一种玩味、一种深度、一种古味吧?
瞎子反问:“你们真的要过去?”
任怨道:“是的,我们要上山。”
瞎子道:“真的非上山不可吗?太阳已快下山了。山下是人间,何必要上山?”
任怨一时语塞。
方应看上前半步道:“我们上山有事要办,还请先生让路。”
瞎子叹道:“人间有路却不走,天界无路偏攀登——今儿怎么人人都要争着上山、攀峰、登绝岭!”
方应看沉吟了一下,即问:“兄台的意思是说,刚才已有人上过此山吗?”
瞎子道:“我在当路坐,虽是瞽目,有人上下,总还知晓。”
方巨侠居然挺身上前,步履有点跄踉,向瞽者抱拳揖道:“敢问先生。”
他明知道是盲人,但依然抱拳拜见,礼数不失。
巨侠语音一起,瞎子忽然一震,抬首仰天,脸色一片茫然。
“是你?!”
“不错,”巨侠沉声道,“是我。”
盲人忽然以手按额,喃喃自语:“这就难怪,难怪要上山了……”
巨侠问:“我只想知道山上的是男是女?”
瞎子忽然苦笑反诘:“我是个瞎子,你是问道于盲?”
巨侠道:“你心里不盲,而且比谁都清楚。”
瞎子又喃喃自语,“我心里不盲?我心里清楚?……”
高小上似不欲与之纠缠下去,何况,太阳确已偏西,下到半山了,他追问刚才巨侠问过的话:“敢问兄台,刚才上山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山上的焉知鬼神。”瞎子断然答,“上山的则有男有女。”
巨侠没办法进一步问他是些什么样的人——毕竟,他是个瞎子。
瞎子补充一句:“其中男的,是个黑人。”
“黑人?!”任怨马上抓住了他这话的语病,“你不是看不见东西的吗?怎么却能分辨出颜色?”
瞎子一笑,淡淡地道:“我虽然看不到东西,但我可以感觉得出来——”
他紧接着说:“他是个黑人,确是通体透黑:我除了感觉到他的气场是黑而沉重之外,他的心也是黑色的。”
方应看与米苍穹相觑莞尔。
米公公道:“大概是‘黑光上人’先上山了。”
巨侠依然要问:“女的呢?”
瞎子迷茫了一阵子,才说:“我只闻得着气味……有一位是世间姹女、人间媚物,但却是处子。”
巨侠追问:“你的意思是不止一位女子在山上吧?”
瞎子又惘然了一阵,“另一位……有着水仙花样般的清贵气味——”
巨侠听得心头一疼。
方应看知其义父心急,便向瞽者道:“我们就且上山吧,请您让一让。”
瞎者茫然问了一句:“你真的要我让?!”
大家不知他问的是谁,既像是问其中一个人,又似是问他们大伙儿。
幸好盲者已自己作了复:“你要我让,我就让吧。让你上山,不过,高处不胜寒,上山容易下山难。”
又咕哝说了一句:“猎犬究竟山上丧,将军终须阵中亡。”
任怨吆喝了一声:“你胡说什么?!”
瞎子霎时间像全身给抽去了气血肉骨般,只剩下了皮毛,整个身子似壁虎一般扁平地粘扒在山壁上,就此立即让出了一条险险仄仄的路来,让大家鱼贯走过去,还低声说了一句:“没说什么。”
2。问道于青山
到了熟山山顶,四顾一片苍茫。
夕阳已在残赭乱舞中冉冉沉落,美得像一记绝色的手势。
方大侠上到了山峰,山岚劲急,他只觉一阵心悸,一阵晃漾,山深不见底,云深不知处,他在残阳如血中却依稀仿佛曾见那旧时的丽人,旧日的情意。
山色青青。
——他怎样才能再见她?
——她还活着吗?
——然而他却还是活着的啊!
他能问谁?伊人何方?
问青山?山不应。
白云不相应。
残阳飞出乱血来,撞出昏鸦归雁,就是没有一句回应。
世人不知形影只单之苦。人以为他早已名满天下,名成利就,名高望重,名震江湖,常怀欢笑,自在自得,逍遥快慰,其乐无穷,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得什么,可是,他们怎知道离群孤雁之苦?焉知晓失伴孤灯之悲?
残山梦真,夕阳雄图,一把金红转眼锈;锈心锦口,雄于万丈,红颜未老恩先绝!酬一曲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唱一阕悲回风,看人事翻覆中。
在这一刻,他在感情的劫网中,情愿是一个盲者。
这使他想起刚才那位瞽者。
——那人虽是个盲者,但却似是位智者,他不因看不见而不开心,反而好像比看得见的人看到的更多、更精、更真、更明白、更独特。
所以他问高小上:“刚才那位盲者,是不是诸葛先生身边两大护法之一的‘对神’?”
高小上怔了一下,也震了一震,才说:“您不说我也忽略了……看来,他真的可能就是‘对神’项非梦。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方应看看着一处。
他很专注地看着,好像那处很值得他一看再看。
可是他的回答却很无奈:“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里。”
然后他望向任怨。
任怨连忙深吸了一口气,昂首道:“我们发现山上显现仙踪后,曾数度亲自巡视,并派人把守,却一直不知道‘对神’居然在山中。”
方应看仍在看他所看的,只淡淡的一句:“你们负责看守此山,却连一个瞎子也没发现,看来,‘对神’既在这里,就算那又聋又哑的‘错鬼’也同在此处,你们也一样没注意的了?”
任怨立即垂下了首,语音也有点震颤了起来:“卑职失责,大意疏忽……”
方应看还在垂目地看一物,只冷峭地问:“那么,又聋又瞎又哑的,不该是‘对神’项非梦、‘错鬼’施算了,而应该是你们任劳、任怨才称职了。”
任怨这次不仅垂下了首,连手也垂得直直的,涨红了脸,看去是快要哭出来了,只嗫嚅道:“卑职该死,罪该万死……”
巨侠看了为他难过,就闲闲地说了一句:“那也不算什么。这山人人来得去得,谁可以禁止人入山出山的事!再说,遇上‘对神’、‘错鬼’这等高人,任劳、任怨也阻止不了他们。难道连关七这等能人出现在山中,也能怪人把守不力吗!算了,只要不碍那事就好。”
大家都知道巨侠是为任怨、任劳开解,他这么一句,也形同豁免了方小侯爷要对这两人的惩罚,也明白他所指“那事”是何事。
他们正是为此事而来。
方应看忽笑了笑,语音充满关切之情:“义父,你没事吧?”
巨侠一怔,道:“我没事。不是还要上山吗?”
方应看道:“可是,义父的手指颤抖得很厉害。”
巨侠一笑:“许是近年少上山之故吧?无碍。”
他现在发现方应看视线的焦点了:原来小看在注意他的手,所以发现他的手指在哆嗦。
方应看听了,像是舒了心,道:“这儿再上去,就只有折虹峰了。”
巨侠喃喃地道:“折虹峰?”
方应看诚挚地道:“是。义母仙踪,数度在暮落前闪显,便在彼处。”
巨侠长叹了一口气,毅然道:“好,那我们攀峰去。”
那山峰甚高。
高得甚傲。
峰势如一剑朝天,独耸对峙,旁若无山。
在登峰的山径上,他们又遇上了一个人:一个通身裹着黑袍的人。
这人显然在守候。
而且在苦等。
——他在苦候他们来,好像已等了许久许久,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他一见方应看,就拱手;一见米苍穹,便抱拳,一见方巨侠,这才长揖到地,隔山恭身喊话:“可是方巨侠?”
巨侠微笑答应,趁机略作喘定,却听那黑黝黝的汉子已嗄声道:“我刚刚又见着尊夫人的倩踪了!”
3。多情应笑我不生华发
这汉子正是“黑光上人”詹别野。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在方巨侠领袖武林的那一段日子里,正值国家用兵,抵御外侵,而盗贼叛民,趁乱四起,方巨侠便以绝世之学、旷世之能和他登高一呼便四起响应的过人名望,组织各路武林高手、江湖好汉,杀敌平寇,倥偬于国难济世中。
真正习武的人,为的是保国安邦,济世救民。
这段日子,巨侠夫人晚衣一度代夫主掌中原武林大局,统领“负负威望帮”、“金字招牌”、“老字号”等组织,也管理、调度得整整有条,欣欣向荣。方应看也向义母请缨,要直接影响京师朝政的枢纽,故被派去京城扩大“金字招牌”的影响力——不料结果却是:方应看联结了宫廷里的内戚和太监势力,组成了“有桥集团”,成为现在京城里的三大武林势力之一,且骎骎然有青出于蓝、独占鳌头之势。
只不过光凭夏晚衣一人之力,毕竟无法兼顾周到,且已过分操心,而昔时与巨侠共同创帮立业、并肩作战的元老级高手,多已随大侠往前线边疆为国杀敌,共抗外御,剩下的新锐、精英要应付趁乱蹿起、趁火打劫的各路邪派人物,当然费煞心力。
方夫人本身并无野心,她觉得倦了,想放手,要休息。
她只想过一段平静的,跟巨侠逍遥自在、双宿双栖的恩爱岁月。
她看到夕阳,都觉得红胜似火,红艳胜花,红霞胜血,她只想好好歇一歇,依偎在丈夫宽阔、有力的肩膀,欣赏斜阳无限在一刹那的粲然,或许,那就是天长地久了,海枯石烂了。
所以她把大部分的事,都交由门下子弟、新秀料理,故而,有许多不肖子弟趁此作乱,从中获利。
方夫人后来到京师要调集人手,义子方应看留住了她,希望他养母能留在京城安然享福,外面的事由他着手料理好了。
方夫人也有意让方应看立功建业,放手让他平息一些江湖纷争,可是,方小侯爷一出江湖就杀性太强,很快便赢得了“神枪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