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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山六傻”着实不客气,甩开腮帮子,吃了个风卷残云,一边吃,一边嚷道:“好了!好了!又可三天不吃。哈哈……还有、还有。”
吃罢,众人齐齐跪在地上,道:“主人保重,前面是奈何桥,小的德浅福微,不敢陪主人前往,主人好!帮主好!杠棒帮祝他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带着满足的微笑,这些人走了。
云径直上九重天。
绝顶凌虚吐高烟。白云从身边飘过。行人往往有一种羽化成仙的感觉。李乱刀没有羽化,却也成仙。
仙居便坐落在奈何桥头。
几棵弯弯朽木,顶着重重霉黄茅草。
一贫如洗。
家五四壁。“不治活人李乱刀!”
医中之仙,江湖上拿他比神仙还着重。
黑白两道,包括“少林”、“武当”这些名门大派在内,无不敬仰。
因为黑道也罢,自道也罢。和尚也好,道土也好总要生病的。
尤其是生了不治之病。比如被打破头颅,砍断肚肠什么的,总要有人救治。
这人便是李乱刀。
李乱刀躺在黑脏黑脏的竹床上,左手搓着铜钱厚的泥垢,右手挠着粘在一起的乱发,豁牙黑嘴中正咂着一只油腻发亮的无把破壶。
他的仙居前不就是一处瀑布吗?水温如蒸,正堪仙浴。
宫怜怜负着燕飞飞,来到李乱刀的“仙居”前,停下脚步。宫怜怜深深一福,道:“宫怜怜打扰先生洁修。”
好半晌,李乱刀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哼”来。
宫怜怜叫道:“荆山兄弟,拆了他这破窝。”
“荆山六傻”一哄而上,便要动手。
李乱刀一骨碌从仙床上跳下来,吓得六傻大叫着后退。
驴脸。
马眉。
羊眼。
猴腮。
猪耳。
而且,只有半边。
左半边是这副仙容,右半边那一部分竟是凸凸凹凹一片大疤,紫皮包着隐约可见的白骨,一只鼻孔咻咻扇动,青黄鼻涕上下爬动,象毒蛇的信子一样。
李乱刀趿着两只前后通风的破布鞋,走了过来,破裤管处,斑斑大疮,流着腥臭的脓血,不断滴在地上。
一持两擞鼠须,翻着白眼问道:“何人指点?”
宫怜怜道:“白字为王。”
李乱刀一怔,又道:“何物晋献。”宫怜怜道:“仙风不改。”
李乱刀道:“可知老天规矩?”
宫怜怜望了一眼燕飞飞,道:“不治活人!”
李乱刀道:“奈何桥边,回头不晚。”
宫怜怜道:“丰都城里,也是枉然。”
李乱刀仙容一怔,道:“死人进来!”死人?
谁是死人?
燕飞飞姑娘吗?她至多是个病人,病得很重的病人。病人不是死人,死人是不会生病的。
宫怜怜如释重负,连忙扶起燕飞飞,向李乱刀的仙居踱去。
看看将入仙门,李乱刀,“吠!”地一声。
宫怜怜伸手一推燕飞飞,自己停足不动。燕飞飞姑娘一个趔趄,踉踉跄跄地向那张仙床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位“不治活人”李乱刀在燕飞飞入门的一刹那间,衣衫飘动,抽出七把尖刀、甩手向燕飞飞掷去,刀刀入肉,直没刀柄。
燕飞飞一声呼叫,倒栽在床上,已然真的死了过去。
“荆山六傻”大怒,个个跳起,便要拼命,却让宫怜怜含笑喝住。
“荆山六傻”不知所措,他们与燕姑娘,朝夕相处,燕姑娘知冷知热,嘘寒问暖,处处关心他们。在六傻心中,燕姑娘乃是天大的好人,眼看燕姑娘身中数刀,怎能不急。
宫公子也是好人,好的和燕姑娘一样好。宫公子不让动,六傻也不便动,只是瞪圆了眼睛,看着仙居里面的变化。
李乱刀咂了一口茶水,伸出手指抠了抠眼屎,才不慌不忙地走到燕飞飞身旁。
只见他大喝一声,震得山居顶上茅草飞落,伸手拔出燕飞飞身上的短刀,恶狠狠地举起来,又恶狠狠地向燕飞飞身上确下。
一刀。
两刀。
三刀……
如切向捣蒜般地乱砍,热血飞溅,腥腥点点,把个燕飞飞砍得横七竖八浑身伤口。
“荆山六傻”苦于宫公子阻挡,不敢冲撞,否则,八个李乱刀也给打死了。
宫怜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不治活人”,虽然凭着李乱刀的仙容认出了他,也听说过他的独门治病方法,此时,也是冷汗淋漓,腿下发软了。她凭着几句江湖传言镇定着。
“要么活着死去!”
“要么死去活来!”
先死后活,是李乱刀的医风。
况且,李乱刀的信誉一向很好,从不失手。
这一次,李乱刀不会自毁名誉。所以,他不会失手。
宫怜怜暗自叫着自己的名名,心里喊道:“忍住!忍住!”
李乱刀已经停手。干枯的身材象是矮了三寸,仙容都扭曲了,显得更俊更美,更有仙医的风骨。
几块仙骨贴着紫皮的仙容上“突突”乱跳。
李乱刀出了一口长气,随手抓起那把仙壶,把壶中剩茶浇在燕飞飞身上。
燕飞飞一动不动,李乱刀李大仙医生气了,黑脚一抬,把个燕飞飞燕姑娘踢了起来“叭叽”落进柱角处一方泥坑里,一股恶臭之味耳扑鼻中。
李乱刀仿佛没事一样。看也不看一眼,重新躺回他那张仙床,搓起垢泥来。
泥坑中的燕飞飞已经沉了下去,只剩下一缕青丝还在臭泥上粘着。
泥坑边插着一面赤金小牌,上面定着:泥犁苦海。
坠身苦海。
焉能生还!
燕飞飞死了?
不!活了。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臭泥里一声“哗哗”乱响。慢慢浮起一个人来。
宫怜怜眼睛都看直了。
这是人吗?
玉面粉腮,杏眼樱唇,肌肤雪白,丰腴盈润,是睡美人,瑶池太液的睡美人。
李乱刀爬下仙床,取过小刀,走到睡美人处。刀尖倒转,用刀柄重重一叩重美人的“通天穴”,睡美人应刀而起,跳出仙居。
宫怜怜扑将上去,把个燕姐蛆看了又看,完美无缺!不仅李乱刀所砍的刀口伤疤全无,就是这位俏姐姐脖颈上小时候因蚊叮咬而落下的针尖大小旧疤也全然不见。
宫怜怜急切问道:“姐姐,怎么样?”
燕飞飞道:“不仅全好了,就是内力也比以前多了好几倍。”
燕飞飞连日来让宫怜怜喂下不少奇珍,以图续命。那李乱刀何许人也!乱刀之下,牵动奇经八脉又以“泥犁苦海”之力帮她导入“膻中”、“气海”功力焉能不增。
燕飞飞、宫怜怜双双上前致谢。
那李乱发看也不看,冷哼一声,指着官怜怜道:“妮子,可知欠下我什么?”
宫怜怜道:“一条命。”
以命换命,正是李乱刀的医规和谢礼。
李乱刀道:“何时?”
宫怜怜道:“现在。”
说罢,向前几步。
燕飞飞大惊,呼道:“妹妹不可,要偿命就让姐姐来偿好了。神医前辈,小女子愿把此命还给前辈。”
李乱刀不屑地摆摆手,道:“姑娘,你是要老夫自砸招牌,毁去一生清誉不成?老夫活得你命,你便不该死。”
冰冷如铁,砭心刺骨。
燕飞飞抱住宫怜怜,失声痛哭:“妹妹,你为救姐姐千里奔波,受尽苦累,想不到反要送掉性命,让姐姐如何向封朗交待?”
铁石之人,也该掉泪。
李乱刀不是铁石之人。
不掉泪,反而“嘿嘿”冷笑。
“似这般哭哭啼啼,吵厌了老夫,说不定从此药箱不开,仙刀不旋了。”李乱刀叹道。
宫怜怜微笑着推开燕飞飞,道:“怜怜遇到姐蛆这样一位闺中知己,平生心愿足也,为姐姐而亡,虽死无憾!姐姐保重,好生温暖封郎,不要让小妹失望……”
说罢,挺胸而立,对李乱刀道:“动手吧!”
李乱刀仿佛很满意,用他那一只鼻孔,围着怜怜嗅了又嗅,嗅得燕飞飞浑身发毛。
李乱刀翻着一只羊眼,问道:“我这一刀砍在你哪里?”
刀,就在他手中,雪亮雪亮,锋利无比。
刀光映着“荆山六傻”的粗脸,六傻已经真得吓傻了,傻立着不动。
“荆山六使”不是很容易被吓倒的人,他们人人胆大如卵,没有半斤,也有八两。
李乱刀抬着尖刀,欠他一命,必索一命,言而有信,童叟无欺。
宫怜怜叹道:“我能选择吗?”选择不选择都是一样,刀砍下就要死。
李乱刀正色道:“当然,当然,对快死的人,李某人向来最为尊重。”
就象屠夫尊重已经捆好的山羊,厨师尊重已经下锅的鱼肉一样,至真至诚。
宫怜怜没有再说话。
李乱刀也没有再说话。
刀光一闪,李乱刀的刀已经砍了下去。
砍在宫怜怜的头上。
燕飞飞吓得闭上了眼睛。
宫怜怜还在直直地站着。
伍子胥头落尸不倒。
宫怜怜头未落,尸也不倒?
燕飞飞望着宫怜怜,忽见她眼珠一转,惊喜地冲过去,大声嚷道:“妹妹,你设死!”
“死了!”是李乱刀冷冰冰的声音。
李乱刀的刀尖上。扎着一只蠓虫,一只黑色的小蠓虫。
蠓虫虽小,也是性命。
李乱刀果然出言有信,童叟不欺。
“日暮孤帆泊何处?
天涯一望断人肠。“
“哈……”“愁断人肠,老夫却是医不了的……”
从身后好远的地方,传来“不治活人”李乱刀的笑声。
独上高楼。
望断天涯路。
蓦然回首。
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
在乱石堆里。
黄龙山长方形石洞崩塌的乱石堆里。
封龙飙看罢四具骷髅,把目光移向石壁上的图谱。
图谱有四,四壁各一。分别在起剑式上端写着剑法名称,从东壁起,依次是:白猿剑、天狼剑、黑鹰剑、日乌剑。
白猿轻灵。二十八式。
天狼凌厉。二十八式。
黑鹰苍劲。二十八式。
日乌缜密。二十八式。
四种剑法,四种态势,端得是四套上乘剑法。
封龙飙本身天姿聪颖,默看几遍。便已熟记在心。正俗招呼小二,转出洞外,忽见那日乌剑最后一式的图谱上,还有一行小字,细看来,刻得极浮极浅,显是刻图之人,功力即将耗尽,强写上去的。
“师门不幸,自相残生,高天厚土,还我公道。”
四种不同的剑势,四具死尸?
封龙飙刚一思忖。猛听一声巨响,洞口处乱石崩落,看看就要倾倒!
封龙飙大喝一声,飞身扯住小二,洞口已被封住,连忙手拍脚踢,拨开巨石,向洞底窜去。此时那边燕飞飞已经晕倒。
封龙飙身后的石壁突然“轰隆”作响,竟现出一个黑黝黝的洞来,三人忙向洞中钻进。
洞不很宽敞。
也不是很深。
封龙飙碰到了一口铁瓮。
一口用生铁铸成的就象农家用来腌制咸菜的那种瓮。
这个瓮里腌得不是咸菜,而是一个人。一个断了四肢、被人栽进这口铁瓮的人。头发老长,双眼浑浊,胡须在外边垂着,象一只很新鲜的胡萝卜。
在火把下,看起来显得非常稀奇古怪。奇怪的是他怎么还活着,而且括在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地方。
封龙飙没有说话,因为他的胆汁在向喉咙处涌来,一个人即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折磨。
封龙飙只看了这个人一眼。
他不想再看第二眼,也不忍再去看第二眼。只是以超人的毅力压制着自己,不让神经给骇得发疯。
那个怪人露出牙齿,算是笑了一笑。其实,他这一笑比魔鬼的哭还要可怖。
“孩子,这种地方,也没办法请你坐下了。”
坐下?能站在这里,不吓锝扭头就跑,已经算不错了!
封龙飙也想跑,但没有退路。退路是万钧乱石。
“我戏也讨厌自己这副样子,没有办法。”
有办法谁愿意变成这个鬼样子。人不人,鬼不鬼,死不死,活不活的。
封龙飙心道:“谁把它弄进这个铁瓮。又是为了什么?”
怪人道:“是我自己把自己装进来的,不装进来,我就活不到现在。”
封龙飙本来就很替他痛苦,这下不由得咧了咧嘴。
怪人又露出了白牙,道:“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瓮。”
怪人显得很安逸,安逸得象是太师椅上喝香茶的那种神情。
封龙飙只好沉默下去。
沉默,是对付怪事的方法。一种最有效。最令人满意的方法。
会沉默的人会得到满足。一般人都不懂得沉默的宝贵,封龙飙恰好不是一般的人。
怪人道:“你是个很好的青年。无论谁在你这种情况下,都不会象你这样沉默。”
“